离开庐山,少年首先去了江州。江州离庐山不远,彼时正隶属于楚国。
少年初入尘世,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与期待。这三千软红尘充满了炊烟油米的味道,磕磕绊绊又酸辣有趣,他在与世隔绝的庐山长大,族中所有人都是清心寡欲超然脱尘的,此时乍然入世,竟分不清哪一种日子才更生动鲜活,令人向往。
江州气候潮湿,往往还没入夏,仅仅是四五月份的深春时候,便开始了连绵不断的雨季。少年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趁个细雨朦胧的下午,撑伞去茶楼听书。
说是听书,实在不然。
古往今来,茶楼酒家一直都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少年只需寻个临窗的位置一坐,在那儿待上半天,就能知道来自天下各地的消息。
——他虽是楚国人,但却由于成长环境的影响,少年对于局限在某一地的家国观念非常稀薄,他只求寻找一个能让自己施展抱负的明主,大济天下即可。
少年遇到赵偃的那一日,雨下的尤其大。
江州天气变幻不定,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谁想到中午饭后,竟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许多路人一时都被困在了茶馆里,难以出行。
人越来越多,大家又都很无聊,于是干脆让小二将桌子一拼,侃起大山来。
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国家的人一起聊天,难免就要七嘴八舌地谈一谈国内境况,不懂装懂地论一论天下大势。
这其中,就混杂着暗地里亲自出使楚国,与楚王洽谈合约的赵国太子,赵偃。
赵偃在风云暗涌的赵王宫长大,自幼性格就沉着稳重。他暗藏身份地坐在这群人之中,不露声色地礼貌含笑,一杯一杯独自喝着茶。
这些人里,有嗓门粗犷高声嚷嚷的人,有不懂装懂摇首作态的人,也有少数确实怀才,却太过急功近利的人......
赵偃似笑非笑地观察着他们,突然间,他被一个独立于人群外的少年吸引了注意。
少年临窗而坐,指间拈着个茶杯,话极少,却常常能够在最关键的地方一语惊人。
赵偃嘴角上翘,挑了挑眉,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他来。
少年穿着身淡色的月白衣裳,已经洗的有些旧。全身上下更是一个玉佩腰饰也没带,干干净净的,清爽至极。
赵偃乍然看过去,第一反应是这或许是个当地乡绅、教书夫子家的孩子。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他看到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种非常清亮澄澈,不入尘世的眼睛。少年的每一举言行中都显露出种鸟瞰天下,俯视苍生的大气,可偏偏他的眸子又这样干净纯澈,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超脱不俗的本事,天真地接纳着这个世界。
——就像一只被圈养在仙境里,隔绝了外界一切黑暗纷争的幼兽,此时第一次走出牢笼,毫不设防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莫不是哪个王宫世家娇生惯养,离家出逃的小公子?
赵偃突然有些猜不透他的身份。
“既然如此,诸君对赵国现下境况如何看待?”赵偃不期然开口,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少年身上,好似不经意道,“秦国伐赵结束不过数年,国库空虚,百姓疲乏,现今赵国嫡长子在秦为质,十年之内,赵国与秦国是否会再起纷争?”
他拿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作试水石,想引得少年开口。可谁知茶馆里的一群乌合之众纷纷嚷嚷开了,少年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静静品茶。
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赵偃的视线。
一位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太子遇到这般冷遇,难免都会心生薄怒,认为此人恃才傲物,就此甩袖而去。可赵偃偏偏不同,他不仅没生气,反倒还对少年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一个狼子野心的君王在羽翼丰满之前,总是能在最大程度上做到礼贤下士的。
他笑眯眯地在茶楼选了处位置坐下,不急不缓地也品起茶来。之后的议论少年没有再参与其中,他便也不再发一言,只静静观察着少年的背影。
如此坐了三四个时辰,天渐渐暗了下来,光线晦涩,接近黄昏。此时雨已经越来越小,茶馆中不少人都径自离去。少年唤小二过来结了茶钱,也准备离开。
赵偃便立刻抓住机会,他低声命令随从的仆僮留在原地,自己快步追下楼去。
“殿......公子,公子您拿伞哪!”仆僮在他身后追着喊。
赵偃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低低呵斥:“......闭嘴!”
素白的水墨纸伞“哗啦”撑开,门前一群七八岁的稚儿打打闹闹跑过。一边跑,一边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软糯隐约的歌谣。烟雨微茫的江城里,满城都在飞舞柳絮与繁花。
少年顺着覆有青苔的石阶走下,身后“哐当”一声,追出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年轻人扶着门框,着一袭暗红的滚云纹衣袍,额头覆着些薄汗,却依旧遮不住丰神气朗的洒脱气质。
赵偃如释重负对少年笑了一笑:“这位公子,能否借你的伞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