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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少年那冷静肃然到令人心惊的神色，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高烧没退，又说了胡话。
“父亲，母亲。今日孩儿所言，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早存于心，反复思虑之后的决定。”少年靠倚在床头，嘴唇苍白而干枯，没有丝毫的血色。他低低垂着眼，有几缕柔黑的发丝散落下来，凌乱地搭在鬓边。依然是从前那副看起来乖顺温和的模样。
——但也仅仅只是‘看起来’了。
“你要入世做什么？”少年父亲在床边反复踱步，气急败坏道：“去名扬天下，闻达诸侯？那你留在族中不一样可以做到？”
“......你现在年纪还小，没有插手族中事务，等你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去跟着族长学习。他会教你更多秘术，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可，甚至连占卜预测......也未尝不行！
......族长早就说过，你资质过人，天赋异禀，继归隐之后，千百年来像你这样的孩子绝无仅有！等你学会了族中的秘术，那天下兴亡，还不就如同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小把戏？窥天道，勘国运，该是何等快意自在，你又何苦为了那些凡尘琐事，把自己困进轮回里去！？”
男人说的苦口婆心，可少年既不回应，也不反驳，只那么一言不发地沉默坐在那里，就像块平静的石头。气的他恨不能打开儿子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僵持又无用地对峙之后，男人怒目瞪了少年半响，终于气急，拂袖摔门而去。
他走之后，门板甚至还被摔的“哐当”一声，反弹回来。
少年垂着视线怔怔看被面发呆，倒是他母亲十分无奈又颇为风轻云淡地笑了笑，站起身去把门关好，又回到少年身边坐下。
——从事情发生之后，她是少有的没有苛责过少年的人。
女人为少年掖了掖被角，盛起一调羹粥，仔细地吹了吹，送到少年唇边，温声笑道：“来，先把药粥喝了。”
少年攥着被单的手指无声紧了紧，蜷长的眼睫微微轻颤。僵了半响，才乖顺张嘴，将药粥喝了下去。他声音极低，满含愧疚地开口道，“......娘亲。”
他这低微的一声“娘亲”里，实在包含了太多东西。除了难以掩藏的愧疚，还有痛苦无奈的挣扎，难过不舍的留念......以及不敢轻易示人的委屈与疲倦。
然而奇异的，这些他阻塞于心，又无法轻易宣之于口的情感，女人竟都心有灵犀地一一体会到了。
她温柔地伸出手，在少年背后轻轻拍了拍，就如同他年幼时，在每一个漆黑打雷的夜晚陪伴少年那样。
其实归根到底，无论外表再怎么看上去冷静早慧，他也不过是个才刚刚十一岁的少年郎。
——族中其他的同龄人，甚至还在学堂放课后相约着去后湖漂石子玩。
女人温暖柔软的手在少年背后一下下顺着安抚，如同缓缓卸掉他从内而外所有沉重又遍布伤痕的盔甲。
少年单薄的肩膀难以自已地微微颤抖。
“好孩子。”女人柔声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娘亲的好孩子。”
“......我错了吗，”他声音喑哑，带着些许哽咽的鼻音道，“娘，我错了吗？”
女人淡淡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每个人想做的，对他们自己而言都是对的。”
“不如入世进朝堂，如何治天下......”少年低声道，“又如何对得起孩儿平生所学？”
女人静静看着他，为少年挽起一缕散发，平静道，“但那高庙之上，绝没有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朝堂中的尔虞我诈勾心算计，足以让你一身清风傲骨进去，被吃的连一丝残渣也不剩下出来。”
少年漆黑眼眸清亮而幽深：“可是娘亲，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永不后悔？”
“纵然付出性命，赔上七魂六魄，永生永世不得轮回，也绝不后悔！”
——哪想一语成谶。
“......好。”女人轻轻捧起少年的脸，温柔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娘亲答应你。”
“......”少年微微震了震，犹似不可置信：“娘......你答应我了？您、您不是只希望我平凡无虞度过一世么？”
女人弯唇笑了笑，温和道，“但我更希望你不羁无束，自由快意，不被任何规条束缚，去做你想做的一切。”
“来，用热毛巾再敷一敷腿，”她笑道，“还疼不疼？以后出去了，天寒的时候也记得多敷药......爹娘不在身边，照顾好自己。”
昏黄晦暗的烛光下，少年薄唇抿到几乎发白。
“好孩子，别哭。”她抬手轻轻替少年拭去泪水，在他背后拍了拍，犹如叹息般道：“......娘会想你的。”
七天后，少年膝盖处伤刚刚好全，他便在母亲的帮助下躲过了数道盯梢看守，悄无声息融进浓稠的黑夜里。
此时距他遇见赵国世子赵偃，还有两个月；距他脚下这片曾经远离世事的桃花源变成尸横遍地的焦土，则只剩八个月。
世上之事，果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