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第一次见到少年,其实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那距离他们作守魂术相伴千年,还有整整二十年。
只可惜少年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在二十七岁之后,才彼此初逢。
公元前1127年,商周末期,纣王荒虐无道,朝野大乱。入殿为官者朝不保夕,人人自危,唯恐一言不当,就连累全家老小齐赴阴曹。故此,虽不乏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迎难而上,更多的人,被迫选择了禁言自保。
及至公元前1063年,比干亡逝,天下百姓对这个王朝彻底丧失了希望。县衙府邸都没有注意,在比干头七那日,一个七八十人的名门大族,悄无声息地在黎明前消失不见了。而在少有人烟的庐山深处,则响起轻微的,人行走时带起的树叶沙沙声。
桃夭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最初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桃树,在盛春开出片灼灼绯色,在深秋时凋萎枯亡,遵从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渐渐的,她似乎慢慢能听到声音了。孩童玩闹的嘻戏,风走过树叶时的轻吟,鸟雀鸣叫的旋律,都似一根根轻微拨动的琴弦,在她心头带出阵微不可查的颤动。
“小妻,等来年六月这孩子出生,我们给他取一个什么名好?”
朦胧中,第一次有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在她周围响起。
桃夭心头茫茫然,下意识去追寻这声音的来源,稍过了片刻,又听见一个女子声音,极其温婉柔和,带着些许轻微的笑意,低低笑道:“你呀,急什么。还有整整五个月呢。”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男子笑着,“族长说,这孩子长大后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哩。文韬武略,善谋善断,玲珑心肝。说不定,还可名垂青史!”
女子纤纤玉指在他额头一点,轻嗔道,“那又如何?我族一辈如若入世,哪一个会是泛泛之辈?可你忘了当初先祖为什么会躲入这庐山么——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惊才绝艳者才往往最不能得到帝王的赏识。那庙宇朝堂,不过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朝堂。”
她轻轻抚上自己腹部,柔声道,“我不求他有什么九窍玲珑心,也不求他留名千古,位极人臣。只盼他自由快意,不羁无束,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已经足够。”
不羁无束,自由快意,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
男子闻言不禁莞尔,笑道:“小妻,你这愿望也太简单了些。人人尽可达成的事,有什么好期盼的?”
女子含笑,微微摇头。
那时他们就坐在桃夭原身化成的桃花树下,微风衬繁花,深春映晚霞,一双璧人,好不岁月静好,令人羡艳。
每天清晨,女子都会在桃花树下诵读诗文。从“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国风小雅无所不包,纵然是还没有完全形成意识的桃夭,也能从一片混混沌沌的茫然中感受到女子对未来孩子的浓稠母爱。
这是一个在期盼与祝福中诞生的孩子。她想,他一定会如他母亲所盼望那般,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灼烈的绯红繁花渐渐凋零,浓密的绿叶间响起聒噪的蝉鸣,三个月转瞬即逝,终于在夏至那一天,炊烟刚刚升起,晦涩的斜阳越来越低的时候,桃夭乍然听见了一声婴孩降生的啼哭。
那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桃夭甫一听见时,还下意识以为是个女孩,哭一下喘一下的,脆弱的好像随时会闭过气去。
族里精通占卜的老者前来看过,说是为承天命,星宿提前降落的缘故。尽管不足月,只要好生照料,这婴孩还是能够活下来。
故此,由于体虚的原因,再加上父亲的不凡期望,幼时的少年是被精心照顾着长大的。
当别家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少年就已经在母亲的吟诵中背会了诗经;当族里先生还在教导音律识字时,少年就已经学会了韵脚作诗赋;当其他学生绞尽脑汁才能写出一篇策论,少年洋洋洒洒挥笔,便成就一篇传颂佳作......
什么都看不见的桃夭一直好奇,像这样一个体弱多病,又天资不凡,受尽周围同龄人或羡慕,或嫉妒目光长大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恃才自傲么?
他会孤僻内向么?
他会怨天尤人么?
在无数猜想与期待下,好不容易等到第七年,桃夭终于完全获得了五感。她睁开了眼睛。
桃夭记得那似乎是一个静谧的晌午,橙黄的阳光就像从邻家阿婆的蜜罐里打捞起来的,就连空气中的风,都带有一种甜腻慵懒的香气。
少年穿着身旧而柔软的月白衫子,静静坐在桃树下,就那么垂着头读一卷书。桃夭乍然睁开眼,仔细看了他半响,险些都没注意到这个不打眼的安静小孩。
——那个时候的少年着实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或者说,那个时候的少年,和之后桃夭见过的人任何时期的“玠垿公子”都不一样。他就像一方还未有外人进入过的桃花源,一切都是他原本的样子,天然自成的一块璞玉。
桃夭想,如果一直是那个样子的少年,他或许真的能够获得一生平安喜乐也说不定。
穿着月白旧衫的少年静静坐在树下,约摸有七八岁的样子,脸颊苍白细腻,五官精致而柔和,从桃夭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清楚的看见他乌青蜷长的眼睫。
他看上去极其乖顺温和,瞧不出半分现在的冷淡。那些绯红的桃花不时会随着风落在他肩上,少年都很仔细地拈下来,轻轻放在身边——就像他不知道该拿这些漂亮的花瓣怎么办,但也起码不想让它们因为自己,就这么快落进泥土里。
很难想象这样的少年,仅仅在五年之后遇到赵偃时,竟就变成那样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