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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书锦穿着身暗色的朱红衣裳，繁复华贵，俊美倜傥，是很久以前，云水儿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个模样。
在江书锦身后，还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气商贾，很热络地搭着江书锦的肩，以一种居高临下而又自然而然地态度拍了拍江书锦，神情散漫地吩咐着些什么。
江书锦始终客气有礼地站在那里，微微点头。
如果不是熟悉到了极致，云水儿几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年轻公子，就是她让日思夜想的江书锦。
三月未见，江书锦猛然变瘦了许多，脸颊两侧凹陷的厉害，衣裳很空荡地挂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消瘦，远远看上去，甚至还有一种隐约的衰败之感。
云水儿从未见过他有过这幅模样的时候。
她见过的江书锦，尽管脾性温和善良，对待长辈恭敬有加，但眼睛永远明亮，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就像调落进白水银的两颗黑水银，说不出的勃勃生气。
——何曾像现在这般黯淡疲顺过。
云水儿看着江书锦将那商贾送到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觉得连江书锦消瘦的脊背都透出了一种向什么妥协了一般的佝偻。
临别前，秦老爷转过了头，微微扬起下巴，睨着江书锦道，“过几日，我就把愫愫交给你了。你们江家上下可需好生照顾她。”
江书锦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低低地答，“是，伯父。”
秦老爷满意颔首，“你好生待她，你父亲的事就自然不必担心，愫愫兄长现在已是太子的客卿，很快就能将你父亲放出来。你放心，愫愫的陪嫁我也准备好了，足够支撑你们渡过难关。”
江书锦道，“多谢伯父。”
秦老爷大笑，扶住江书锦欲向他行礼的手，笑到，“往后都是一家人，叫伯父客气了 。”
江书锦低垂的眼睫动了动，没有开口。
在很久以前，云水儿父母早逝，他以为自己不会叫任何人岳父，也以为在那洞房花烛的时候，看见的会是另一张让日思夜想的脸。
江书锦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去寻求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一切，去和爱的人相伴，在喜欢的地方生活。
他以为他出身优渥，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去放弃诱惑和追逐渴望，就能得到他追求的一切。只可惜世事就像一张张开的巨网，细密牢固，谁都不要想逃脱的掉。
江书锦曾经搏得遍体鳞伤竭力想挣出去，却终究被一寸寸打碎了脊梁捉回来，妥协屈服。
“这就是全部。”
寂静晦涩的暗室里，沉纸低低吐出一声叹息。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她道，“我曾经遇到过一颗誓死要与世俗为敌的赤忱天心，我们一起日夜地跋涉山水，想要逃离，可最终依然惨败收场。”
少年眼眸低垂着，没有说话，桃夭按捺不住问，“那后来呢，你见到江书锦了么，他怎么和你说的？”
沉纸淡淡轻笑了一下，“他没有看到我 ，我也没有去见他。据说后来他父亲从县衙出来之后，他接管了江家，成为了一个很有名的商贾，将江家的产业在江南一带扩大了一倍有余。”
当初不谙世事的少年渐渐长大了，他锐利的棱角折断了，支棱的横刺剪除了，过分天真的双眼刺盲了，他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会审时度势，会察言观色，会锱铢必较的大人。江书锦亲手埋葬了从前的自己——他终于在这滚滚红尘的洪流里，一点一点被打磨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云水儿在扬州留了半月，直到江书锦大婚结束，才乘船离去。
她离开的时候同样是在夜晚，满天星汗，满江银光，波涛微漾，静静立在船篷里，能听见外头起伏的水声。
不知是不是巧合，云水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三次远行，竟都是在夜晚，有整个天空的星光相送。
云水儿想，她懂得江书锦的选择，也懂得江书锦的屈服，因而奇异的，对于江书锦辜负了他们的承诺，比起怨恨憎恶，她心里油然而生的竟更多的是种对这人世的无奈和苍寒。
她离开了扬州和与江书锦呆过的那个小镇，重新找了一处有大片河滩的城镇生活，每日打渔，晒网，收网，再打渔......
江书锦遣去的信使再也没有找到过云水儿，一层层这么传送，中间不时就有人把银子私自拿了，很多年过去，这事江书锦或许早就知道，可他从来也不提起，只依然每月拨出一笔丰厚的银两要人送过去，仿佛只要不问，他心里某一根早已断掉了的丝线，就依然可以掩耳盗铃地不闻不见。
桃夭哑然听完沉纸的话，呆呆愣了半响。
千年以来，她一路走过听说的故事里从未有过像云水儿这般的。那些故事总是充满了生离死别，但每一个都要么轰轰烈烈要么伤经动骨，如云水儿这般平平静静，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无疾而终了的，这是第一个。
她不敢想象，明明两个彼此都深爱着对方的人，要如何才能安之若素地生活在人世间两个不同的地方，默契地恪守着再不相见的条约。
“桃夭，”少年轻轻喟叹，望着她失神怔然的双眼道，“这最后一个故事，叫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