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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信子:不能说的爱

从停车场出来,文措拉开背包的拉链准备拿家门的钥匙。

谁知她包里居然多了几沓被报纸包裹起来的“可疑物品”。文措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六万块钱。

文措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最后只想起陆远离开房间,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对她说:“对不起。”

那句道歉让文措觉得心酸酸的。

文措想通了前因后果,也大概确定了把钱放在她包里的是谁。想必是陆远良心上过不去,趁她睡着的时候放的。

六万块钱,对文措来说不算多,但对于陆远这种靠卖字为生偶尔上节目打打牙祭的迂腐文化人来说,并不是小数目。

文措想起他丢了辆三千的电驴的都郁闷成那样,不知道他拿这六万出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陆远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后,陆远终于姗姗来迟地把门给打开了。

文措大摇大摆地进了他的屋。陆远不明真相,看着文措又心虚又愧疚。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相对无言地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陆远一直低垂着头。文措看见他眼底的青黑。想必从没做过亏心事的陆博士此刻正被良心强烈谴责着,连觉都睡不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文措竟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有几分可爱。

“没去上课吗?”文措问。

“请假了。”陆远讷讷回答。

“喂。”文措仰起头,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你喝醉了,掉臭水沟里了。我们给你脱完衣服,你一直拉着我把我当枕头一样不撒手,没办法就随便挤一挤一块睡了。”她轻蔑地看了陆远一眼,用很高傲的表情说:“你也不想想,我男朋友那么帅,我喝再醉也是认得出来的。你这长相,往我身上一压我酒就醒了,吓醒的。”

陆远听到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挑了挑眉,狐疑地看着文措:“你说真的?不是为了让我减轻愧疚感故意说的?”

文措白他一眼:“你谁啊,我还给你减轻愧疚感?”

“真的?”陆远脸上瞬间涌现出惊喜的表情,随后露出不好意思地笑容:“我就说啊,怎么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文措鄙夷地看着陆远,“下流。你一个博士,怎么能这样?”

“博士也是人,博士也是男人。”

“切。”文措撇了撇嘴,把包里那一沓钱倒了出来,“误会说清楚了,现在你来给我说清楚,你给钱我是什么意思?”

文措越想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起一叠钱拍在陆远头上,“就算睡了你给我钱也不对劲吧?过夜费啊?你当我什么人啊?”

陆远不明所以,只揉着被拍疼的脑袋,他看着桌上的几沓粉票子眼睛发直:“什么玩意儿啊?”

“你还给我装?”文措生气地推了一把那些钱:“你不动动你那破脑子,我这档次的,是你六万能睡得上的吗?你神经病啊!”

陆远被文措整了都还没生气,她倒是先发制人。陆远似乎也是动了气,瞪着那几沓钱,终于忍不住吼道:“能白睡谁给钱啊!给六万我傻啊!”

文措第一次被陆远大小声。自认识以来,陆远再怎么生气也就那么一句脏话,九成九时间都温温吞吞任她捏圆捏扁,让她忘了陆远是个文化人的同时,也是个身高一米八身强体壮的男人。他冷不防这么强势了一回,文措连回嘴都忘了。完全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我以为是你塞我包里的。”文措弱弱说。

“我有钱去塞垃圾桶也不塞你包里。你这娘们我看就是欠揍。”陆远越说越气,恨不得把前情后账一起算了。

“别啊陆博士,就把我的包当垃圾桶吧,要扔扔我这!”

陆远对文措嬉皮笑脸的样子忍无可忍:“滚蛋!”

“……”

从陆远家出来,文措才突然想起,昨天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曾迷迷糊糊地看到过英子。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文措看见她还和她说了话,只是说的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

文措完全想不通前因后果,拨了一个电话给英子。

英子似乎早有预料,很快就接了电话。

“是你吗?”文措问了三个字。

电话那端的英子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给钱我?”

文措坐在陆远家的楼道里。透过楼窗看着窗外一棵有些年岁的银杏树。初冬的冷风刮过,每次都带离几片扇状的银杏叶,让褐色枝头更显萧索。银杏树的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悲伤而安静的样子。

那一刻,时间好像走得特别慢,文措好像听见空气流转的声音了。

耳畔通话声中还夹杂着电波流动的兹兹声音。英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好陌生。

只听见她说:“我对不起万里。他去世以后,我一天好觉都没有睡过。”

说着说着,英子在电话那头竟是哭了起来:“我他妈就是个畜生。再怎么杀熟也不能杀到万里身上。我当时真是糊涂了,我太糊涂了。我不配做他的朋友,这几年我一直想还钱给他,可他……这是报应,老天也不让他原谅我……”

万里去世前,他的车曾做过一次大保养。万里一直希望英子能过得好,所以没去4S店,而是给英子赚这笔钱。

经过检修,老邹说发动机出了问题,要换零件,报价报了六万。万里不疑有他就给了。却不想,根本什么都没坏,那钱,是被英子骗去了。

这在日常生活中不算少见的剧情,杀熟仿佛已经成为各行各业的惯例。越熟越坑,人情不值钱。这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文措可能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可这事发生在万里身上。万里那么信任英子,他一直把英子当妹妹看。

“对不起,文措,对不起。”

文措内心震动不已,她为万里感到不值,可她仍然不愿相信英子是故意的,她还是没办法那么轻描淡写地承认人性的卑劣。

“为什么?”

英子痛苦地哭着,压抑了太久,她一次宣泄:“进了批材料,价钱特别低,本来是准备大赚一笔,结果遇到骗子了。被人骗了三十万。那钱是合作方预支的合同款。我们拿了钱,没有货交。”

“老邹签的?”英子一个女人,对事业根本没有追求,能安稳生活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老邹则不同,野心大,总想走捷径成功。

“你找万里借钱,万里怎么会不借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文措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用最难堪的最伤人的方式?

“我没脸开口,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的钱,万里一定会借,因为他是个好人。正因为他是个好人,我才没办法开口。”

……

“欠了太多钱了,我看不了他因为失败颓废的样子。”英子的声音里透着绝望:“我爹妈攒了一辈子修房子的钱,我弟弟娶媳妇儿的钱,我爷爷买棺材的钱……骗人骗多了,就麻木了……”

“畜生!”文措忍不住骂她。

“对,所以最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

文措沉默了几秒,“老邹呢,他因为欠债跑的吗?”

“我不怪他。”英子说:“真的。”

文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她明明很清楚英子骗了万里骗了她,可她就是没办法单纯地恨她。

“……”

“我14岁初中辍学跟着老乡去了深圳。他说带我去挣大钱,结果他把我骗进了那种地方。他们逼我接客,不接就打我,后来被打怕了,就麻木了。20岁的时候,老乡被抓了,我们都被抓去拘留罚款,姐妹们都哭了,只有我笑着出来,因为我终于自由了。后来我离开了深圳,到了江北,在KTV工作,那里的人都不老实,总是对服务员下手,我好不容易上了岸,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老邹。他总是一个人点一个单包一唱一下午,我去送酒,他拉我一起喝,他说他一事无成,没人看得起他。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哭了,我也是这样啊,没有人看得起我。”英子吸了吸鼻子说:“这些事我以前从来没和你们说过,所以你们都不知道,老邹也不知道。”

“老邹……”文措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如何措辞。

英子沉默了几秒以后,继续说:“我以前见过我好多姐妹傻乎乎把自己卖身子的钱给那些没良心的。男人都是骗子,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没那么傻。我存钱是给爹妈修房子给我弟弟娶媳妇的。”英子笑:“可是就是那么傻,我把存的钱都给了他。我们开了这个修车厂,我以为我们这辈子能好好走下去。”

她突然问文措:“有男人会爱一个妓女吗?”

文措被问得愣住了。

“被骗了以后,我们到处筹钱还账,我把周围的人都骗光了,我这辈子完蛋了,只剩他了。可他不要我了。因为有一天,我们接了一个修车的活,那个车主,以前是我的客人。”

文措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想要努力去恨英子,可她又觉得英子可怜。

“他恨我骗了他,可文措,全世界,我最不想骗的就是他啊。”英子哭着说:“如果说得出口,我一定一开始就告诉他。”

“他现在在哪里?”文措手已经握成了拳。

“他把修车厂留下了。他不欠我的。”英子说:“他找了个干净的女孩,挺好的。终于有人看得起他了,挺好的。”

“文措,好好活下去。”英子嘱咐着她:“被人爱着,就值得了活着。”

挂断电话,文措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不知道是为自己而哭,还是为英子而哭。

她坐在楼道里,哭得很压抑,把脑袋埋在自己膝盖里,半天都没有动。

直到有人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喂。”

陆远有些别扭地看着文措。大概是不放心文措就这么走了,陆远又开门来寻。却不想文措根本就没走。

文措抬头,满脸泪痕吓到了陆远。

“别哭了,对不起,不该让你滚蛋。”陆远诚恳地说。

原本就觉得难受,听陆远这么说,文措哭得更伤心了。

陆远拿女孩子哭最没辙:“姑奶奶,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是要我给你跪下还是怎么着啊?”说着他低低嘟囔:“你老要我滚蛋我就没说什么,我就说一次,你至于哭成这样吗?还在我家门口哭,人家可不得我以为我怎么了你。”

在最最难受最最低落的时候。文措很感激陆远这么愣头愣脑地出现。

就像在她觉得最最绝望的时候,他一无所知地走进了她的世界。

好像真的是一位治愈专家,却不带一点点冰冷和专业的痕迹,只是那么出现了,就让人觉得心暖暖的。

文措突然站了起来,扑进陆远怀里。

陆远被吓了一跳,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高高抬着,生怕放错了位置被文措给揍了。

“这是一个感谢的拥抱。”文措这样说着,也不向陆远解释为什么。随后,她摸索着寻找到陆远大而温暖的手,一只一只引着陆远的手放在自己腰后。完成了一个温暖而亲昵的拥抱。

“陆博士,”文措还不忘嘲笑他:“男人抱女人,应该是这样的。”

陆远被文措揶揄了,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反驳:“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是女人呢?你就是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怪物。”

明明这么不友善地说着,却还是顺着文措的腰更搂紧了一些。

很多时候,陆远虽然说着不算好听的话,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温柔并且识趣的男人,不多问也不多说,不会让人觉得难过。文措听见他在耳边说:“爱哭的怪物,你可别误会了,这只是一个接受感谢的拥抱。”

文措把英子的故事告诉了陆远,她问陆远:“我该原谅她吗?”她指的是被骗的事。

陆远想了想说:“又不是你的钱,还上了就算了呗。”

“你倒是挺圣父的。”

陆远冷冷一笑,“不圣父你还能好好在这和我说话吗?早揍死你了。”

“说得也是。”文措想了想又说:“如果,我说如果,我是妓女,你会喜欢我吗?”

陆远一脸见到鬼的表情,很坚决地说:“不管你是不是,我都不喜欢你,什么假设啊,差点把我吓死了。”

“……算了,和你说简直是对牛弹琴,我回家了。”文措起身,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人。

“喂,”陆远站在文措身后,闷头闷脑地说:“要我送你吗?”

文措摇摇头,嘴撅得可以顶茶壶了,她白了陆远一眼:“不必,我怕把你吓死了。”

文措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见一见英子。这六万块钱,给她显然比留在文措手上更能派上用场。她想,万里应该也会支持她这个决定吧。

可她没想到,也就犹豫了几天的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一见英子了。

几天后,文措从新闻里看到了英子的消息。

当时文措正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看着新闻。一则跳楼新闻就这么被插播进来。

英子跳楼了。没有一秒犹豫,从十四层的楼顶跳下来,脑浆迸裂,当场死亡。镜头划过的画面,是满地打着马赛克的血迹,和远远一个遗体被抬上殡仪车的画面。新闻记者介绍英子为“附近修车厂的老板。”自杀原因被总结为负债,生意失败。

记者用急促而冷冰冰的声音在播报这件事。文措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大把的抓着爆米花。

随后,文措一个人在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她才瘫软在马桶旁边。脑海里还是不断回放着那血腥而孤独的画面。想象着英子站上去那一刻绝望的表情。

从前她都是选择要自杀的人,如今成为看别人自杀的人,她觉得角色转变的感觉让她难以适从。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怎么都不敢接受这一切是真的。

英子还给文措的钱,是她从盘掉修车厂的钱里抽的。在老邹离开的一年多后,英子放弃了当初一起建立的修车厂,也放弃了那些回忆。创业之初的共患难,欠债的同甘苦,和知道英子的过去以后,两人无休止的争吵和纠缠。

这几年,因为还不上钱,她连老家都回不去,爷爷去世,全家一起凑钱,却连块墓碑都买不起。修房子的钱被她骗了去,爹妈弟弟就一直住在那风雨飘摇的老房子里,下雨漏雨,刮风漏风。还有她弟弟,娶媳妇的钱没了,一年到头在地里干活,也只够一家人温饱而已……

众叛亲离,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是那份同甘共苦的感情。

最后,是这份感情将她逼上了绝路。

英子是个好人,到死之前她都记着欠的那些钱,一分一毫她都记得。为了还钱,她一个女人辛苦地支撑着生意。

即使老邹走了,她还在支撑,直到盘掉修车厂足够还掉所有的债务。

这是一个人的良心,一份干净而执着的坚持。

英子走后,文措问了许多人,最后才打听到老邹的消息。

接到文措的电话,他如临大敌,“修车厂我已经给她了。我不欠她的。她怎么骗我的她自己清楚。我没那么伟大,没办法释怀。这样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你要释怀什么?”文措质问他:“你到底是在意她骗你,还是在意她以前做过什么?”

老邹平静地呼吸着,半晌说着:“你看,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你也觉得不光彩,你甚至说不出那两个字。文措,我们也是朋友,你能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吗?”

老邹的话让文措觉得陌生而恶心,握着电话,文措气得直发抖,“你用她卖身钱的时候,你怎么就释怀了呢?说你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

骂完,文措毫不犹豫挂断了电话。

如果以为文措就这样算了,那真的太不了解她了。从她把陆远整多惨就能知道,她到底是多么不能得罪的一个人。

老邹办婚礼的小酒楼上下楼加起来总共就够摆个一二十桌。不气派不讲究,只能说完成了这个人生步骤而已。

文措和陆远是跟着宾客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的。当时陆远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文措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带他来吃酒席。

文措随便选了张桌子坐下,指着正在远处挨桌敬酒的新郎新娘说:“那个男的就是老邹。”怕他不知道是谁,文措又介绍:“就是英子以前的男人。”

陆远看了新人一眼,赶紧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低着头干嘛?跟小偷似地贼眉鼠眼的。”文措皱着眉头看着陆远。

陆远斜乜她一眼:“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大闹婚礼的。”

文措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

陆远脸全黑了,试图阻止她的疯狂:“你是不是又想害我进警局了?”

文措自然是没有理会陆远的反对和罗里吧嗦碎碎念的意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随即,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有一丝犹豫。

一步一步向新郎新娘走了过去。

文措停在老邹面前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只有他能看得见的淡淡笑意。曾经的朋友,再见却是如此境地。她满意地看着老邹的脸色从红变白,从白变黑。

就在他要说话的那一刻,文措毫不留情,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了老邹的脸上。

在场所有的宾客都被这响亮的一巴掌惊呆了。十几桌酒席,一两百人,却能做到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完全吓得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现场的死寂让这场婚礼陷入可怕的尴尬境地。仿佛落针都能听见声音。

文措想到英子强颜欢笑的脸,想到她电话里隐忍的哭声,想到她死后,新闻里的画面,想到老邹电话里冷漠的回答……

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文措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悲伤情绪。她要好好利用这情绪。

大家都肃然坐在原处,等着接下来的剧情。

只见文措伤心欲绝地对老邹大喊:“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对我始乱终弃!”

大家看向老邹,眼神鄙夷,仿佛写着:负心汉。

“你什么意思?你把孩子还给我!”

艾玛,还闹出孩子了。

“就算孩子有先天疾病你也不能送人啊!那是你亲生的啊!你还是人吗?”

艾玛,奇葩没人性啊!

“……”这一出最牛逼的编剧都写不出来的牛逼剧情就这么活生生在大家面前上演了。除了瞠目结舌和低声议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文措还在哭着,她说完这一串胡言乱语就就捂着脸小跑着到陆远这边来了。

陆远被她深层次走心的演技彻底征服,不禁同情地看着老邹说:“也太绝了,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啊!”

在陆远面前文措展露出了一丝疲惫,她往外走着,陆远跟在她身后,还在啧啧感慨,文措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几秒,最后凄凄地说:“英子死了,跳楼。”

“什么?”正走着的陆远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睁着眼睛很久才确定了文措是认真说的,不是开玩笑。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等我一下。”他对文措说。

文措怔忡地看着他匆忙又跑了回去。走到老邹身边。老邹被文措整得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陆远猛地一拳头打在老邹脸上。

老邹一只眼睛瞬间就紫了。

陆远用隐忍而悲伤的声音质问道:“为什么你这么多女人?你不是和我说只爱我一个吗?”

“……”好好的婚宴算是彻底被搞砸了。背后炸开锅的议论和混乱文措和陆远都表示相当满意。

老邹连连被打,怒不可遏,喊了自家人去抓文措和陆远。

两人拿了包往外跑,奈何抓他们的人太多,眼看着就跑不掉了。

急中生智的文措突然从包里拿出英子给她的那几沓钱,毫不犹豫哗地一下全撒向空中。

漫天的“钱雨”让所有的宾客都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抢钱。

哄抢让场面变得难以控制,一片混乱。

那些追文措和陆远的人也被混乱的人群挡住了。

陆远拉着文措的手几乎头也不回地跑着,两人跑得很快很快,文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要跳出来了。空气流动的声音在耳朵里无限被放大。

文措回头看了一眼空中飞舞着的钱,看着满地捡钱的人,看着气急败坏的老邹,看着哭得妆都花了的新娘,再看看那一场如同的闹剧的婚礼。

她在心里默默对那个已经离开的傻女人喊话:

英子,来世一定要遇到个好男人,不然我还得去闹人家婚礼,多累。

跑了很远很远,见没人再追来。文措和陆远坐在路边台阶上休息。

天色渐渐晚下去,华灯初上,搅合了人家婚礼的晚宴,两人也错过了自己的饭点。

回想刚才的种种,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你刚才到底撒了多少钱啊,给他们真糟蹋了,不如给我。”陆远笑说。

文措低头看了看包里还剩下的几沓,粗略估计:“有两三万,真是糟蹋,以后应该随身带点冥币,好使。”

回想起上次的经历,陆远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要拿冥币吓多少人啊,真够损的。”

文措没有说话,捏着那些钱,觉得内心十分空虚。看着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车,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去向哪里。

“英子的骨灰是她老乡给带回去的。听说她的修车厂盘了二十多万,再加上之前攒的钱,除了还给万里的,都带回了老家。我把钱给英子老乡带回去,她没要,说要了英子会不安心。”

回想起老乡的话,文措心里酸酸的:“到死她都觉得自己不干净,不让说钱是她给的,怕家里人不接受,说是警察给追回来的。”

文措看着陆远,很认真地说:“其实她才是最干净的人。”

“人走了就尘埃落定。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坏人。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文措点了点头,肯定了陆远的话。

坐了一会儿,陆远站了起来:“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嗯。”

陆远自然地把手伸向文措。文措看了一眼那只等待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温度。

她嘲笑说:“你刚才抓我手抓得挺顺,真看不出来你没谈过恋爱,耍手段一套一套的。”

陆远听她这么揶揄,一脸鄙夷:“谁乐意抓。”说着就要把手收回。

文措在最后一刻猛得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她站在陆远身边,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几乎要听到对方的心跳。

“我们去吃火锅,庆祝庆祝。”文措微笑着对陆远说。

两人找了一家江北出名的火锅店,越是出名的老火锅越是鱼龙混杂,服务态度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人家的味道地道。

文措点了瓶高粱酒和陆远对饮。两人倒是吃得大快朵颐。文措喊服务员加汤,周围太吵,服务员听成了结账,屁颠屁颠过来,一搞清楚是加汤就垮下了脸。

服务员走后,文措乐呵呵地问陆远:“你说人是不是贱啊,到那种服务态度特好的地方,服务员要是一点不好,就忍不住要发脾气;反过来吧,越是服务态度差的地方,随便提个要求让人家做,还挺心虚的,觉得麻烦人家了。”

陆远笑着,看着文措又像喝水一样喝酒,劝她:“少喝点酒。女孩子家怎么这么能喝酒。”

“喝不醉。”

陆远说:“哪次没醉了?”

文措笑:“身体可以被酒精麻痹,可是心不会。”文措顿了顿又说:“心只会被爱情麻痹。”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英子。如果不是真的爱老邹,怎么会为了他四处骗人,最后又怎么会那样决然地去死呢?

文措眨了眨眼睛,心不在焉地拨弄了锅里正在煮着的菜:“你说为什么英子一次就成了,我那么多次都不成功呢?”

陆远手上的筷子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把文措和英子单纯地当做一种人,他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万里在拉着你吧。他一定不希望你就这么死了。”

文措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一个读了博士的心理学家说的话吗?”

陆远凝视着文措,脸上一丝戏谑也无,只有十足的认真:“在读了博士的心理学家这个身份背后,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文措看不得陆远这种认真的表情。每次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文措都觉得害怕,下意识想要逃避。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总觉得眼睛里透露着些什么,是她不敢面对的东西。

文措把筷子一扔,“吃饱了,结账吧。”

说着就拿了包到收银台去结账了,留下陆远一个人在位置上。

收银台还有一桌正在结账,几个喝茫了的大汉,操着一口川巴方言,和英子一样的方言,所以文措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那几个人一直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讨论着一会儿要去哪里潇洒。

其中一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话。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旁边的男人猛得捶了他一下,大声地说:“你干啥子不说话,还想着那站街的啊?”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站街的哪里有真感情?你还指望着娶个站街媳妇啊!傻不傻啊?给钱就脱裤子的女人耍一耍就算了,还当真啊!”

那几个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文措越听越觉得难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于一瞬间涌上了头顶。

“哐——”只听一声巨响。原来是文措一脚踢在刚才一直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侮辱站街女的男人身上,他一时没有防备,撞在了前台的收银台上。

这一下把那几个男人惹毛了。几个人撸了袖子就上来,一看是女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你什么意思啊?神经病啊!”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文措怒目圆瞪。

她一句话把那几个人说愣了,下一秒,其中一个男人十分下流地说:“小姐,你这么敏感做什么?你站街啊,多少钱一次啊?”

这一句话,彻底把文措点燃了,她拿起收银台上的计算器就砸在了那个男人脑袋上。

战火一点就燃。

那几个男的这会儿也不管是男是女,说了就要上了。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要打在文措身上。就在那么一瞬间,急匆匆挤过来的陆远就像古神话里的战神一样出现在文措眼前。

他的背脊很宽,挡在文措身前,明明连光都要看不见了,却觉得异样的温暖,充满了安全感。

陆远读了一辈子书,让他用理论去解释打架的招式和伤痛程度还挺容易,要他去动手,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他用手把文措挡在身后,用身体护着文措,对那些男人说:“她有点喝多了,各位大哥多多包涵。”

那个被文措用计算器砸了的男人捡起那计算器,发泄一样,啪地一声狠狠向陆远砸了下去,重重砸在了陆远的脑袋上。

陆远忍着剧痛,一言不发,只是赔了个笑脸。

怕事态闹大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出来,两边调停。陆远从钱包里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对老板娘说:“不好意思,砸坏的东西和结账的钱。”

那老板娘使了眼色让陆远快走。陆远不傻,以少对多,怎么打都不会赢了。赶紧拉了文措走人。

两人一整天都在逃跑。文措喝多了酒,酒精让她头脑晕晕的,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

陆远想都没想,就把她背在了背上。

刚才闹事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这会儿陆远一背,文措整个人像如泥一样瘫软在他背上。

她眼前有些模糊,盯着陆远的脑袋,想想还是觉得窝囊,凑在陆远耳边大喊:“你刚才怎么不上去打,你不打你挡着我干嘛?要是万里早上去打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任凭一个再没有血性的男人被女人这么说,心里多少都有些不爽。陆远箍着文措腿的手收了收,半天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走在夜里安静的巷道里。老旧的城区,老旧的房子,甚至连路灯没有,只有头顶微弱的月光照亮两人走过的路。

许久后,文措才听见陆远轻轻地说:“要是我打出个好歹来了,谁背你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只这么一句话而已,文措就觉得心突然软了下来。万里死后,她一直横冲直撞地这么活着,她甚至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错。

喉咙有些硬,文措却还是嘴硬说着:“借口,你就是胆子小,你就是孬!”

陆远没有反驳,口吻语重心长,像个老师一样:“冲动可以解一时之气,解不了真正的问题。那些拿刀拿棒弄死人或者被弄死的,都是冲动的人。”

陆远背着文措走了好远好远,一边走一边认真地说:“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都不负责任,怎么可能对爱人负责任?留一份爱给你怀念比得上实实在在的拥抱吗?”

文措愣了一下。再看陆远,只觉得他的肩膀宽厚而温暖。

刚才在火锅店里,如果不是老板娘和老板在中间拦着,那几个男人的拳头早打在陆远身上了。

陆远是个不会打架的男人,可是在那一刻,他想也不想就站在文措身前,替她挡着那几个人。

如果他们真的动了手,他又哪里躲得过去?

文措眼眶瞬间就红了。

文措是第一次遇到陆远这样的男人,他是文措在年轻而飞扬的年龄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男人。不够出众、不够浪漫、甚至不够坏,和她认识的血气方刚的男生或夸夸其谈的男人都不一样,甚至不够有特点。

可是今天的文措,却很震撼于他的话,甚至是心动。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危险,却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丁点都不舍得舍弃。

她忍着眼里的湿热,连呼吸都很克制。她无声而沉默地伸出手,抱紧了陆远。

“陆远,我要是喜欢你就好了。”文措在陆远耳边这样说。

夜里的风轻轻刮过,冷风冻红了陆远的耳廓。他沉默了许久,第一次没有揶揄文措。

“我一点都不好。”良久,陆远一字一顿地说:“我霸道,不能分享,我如果爱一个人,她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很久陆远都没有听见文措的回应,耳边只有她如猫一样脆弱又安稳的呼吸声。文措睡着了。

陆远一直背着文措,背着走了很远很远,那条青石板路好像怎么走不完一样,那么长。

有那么一瞬间,陆远突然希望那条路真的走不完。

招了出租车,小心翼翼把文措放了进去。她喝多了酒,睡得深熟,陆远把她着凉,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文措还是一如既往,美丽而脆弱,倔強到不可思议。说话不知轻重,做事冲动不经过头脑。

可她很热血,对恋人,她深情不移;对朋友,她两肋插刀。

那一刻,他觉得文措其实是个挺有血有肉的女孩。

吃饭的时候,文措的手一直在桌上晃来晃去,那些叮叮当当的手串在陆远眼前来来去去。

陆远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戴那么多手串不重吗?”

文措嘴里还塞着东西,很随性地把手串都撸了下来,满不在乎将手腕展示给他看。

火锅店装潢的不怎么精致的顶灯刺得陆远眼睛有点疼。

文措手腕上全是割腕的伤,一道一道,有深有浅,在她白皙干净的皮肤上留下了很丑陋的痕迹。陆远看得触目惊心,有那么一瞬间,他惶恐又庆幸。

惶恐那些伤口出现的时候是如何的危险,庆幸那些伤口最后没有将她带走。

文措在后座睡得香甜,歪着头靠在陆远肩膀上,陆远低头看着她如同蝴蝶停息一样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忽然觉得内心痒痒的。

他轻轻拨开了文措手上的手串,小心翼翼地去抚摸着那些伤口。

看着文措安心的睡颜,他低声问她却又像在问自己:“有那么疼吗?比伤害自己还要疼吗?”

这到底是有多爱呢?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陆远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她这么爱的人是我,会怎么样?

一种奇妙的感觉,惊险又刺激,却又隐隐有点期待。

陆远想,自己是不是疯了?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文措到家了,陆远轻轻拍了她两下,把她叫醒了。

文措迷迷糊糊地跟着陆远下了出租车才发现她身上披着陆远的外套。而陆远只穿了一件衬衫。

夜里风凉露重,文措刚睡醒,风一吹浑身冷得一抖,陆远却好似很自在一样,双手插在裤兜,走在她前面两步。

头顶的月亮好像一直在跟着他们,不管走到哪里,抬起头,它依然是那个样子,连周围云的形状都没有变。

让人莫名有种安全感。

文措无声地脱下了陆远的外套还给陆远:“睡醒了已经不冷了,你自己穿着吧,别病了。”

陆远看了文措一眼,也没说什么,微笑着穿回了自己的外套,自嘲说,“绅士真的挺冷的。”

文措笑,“你不是绅士,你是博士。”

“也是。”

陆远一直把文措送到电梯口才转身走人。

文措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突然转了方向,向陆远那边追了出去。

刚跑了出去,就着小区复古的欧式路灯昏暗光线,文措一眼就看见了陆远,他竟然还站在她家楼下一直还没有离开。

陆远大概也没想到文措还会出来,两人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都是一愣。黑夜里,两人隔空相望,良久都没有说话。

文措觉得那一刻心里好像涌过了突如其来的大潮,波澜壮阔又不可收拾,毁掉了已经建立了很久的铜墙铁壁。她不知道那海潮去了哪里,只觉内心震颤,手脚都在发抖。

“你怎么还没走?”文措站在那儿,半晌就问了这么一句,也没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进去了又跑出来。

“啊?”陆远被这个问题问愣住了,显然他自己也没找到答案:“也没事做,就转转。”

文措却是不依不饶:“小区有什么好转的,又不是公园。”

陆远顿了顿,傻头傻脑地说:“体验一下保安的工作。”

文措笑,嗔骂他:“蠢货。”

“嗯。”陆远没有反驳。

不知道为什么,文措看着陆远站在那里的样子,眼底一片酸涩。

陆远站在路灯下面,昏黄的路灯为他镀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文措看着他,觉得好像在看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画作。静默安然,眼神里透露着千言万语,却又不发一言。

文措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向陆远走了过去。而陆远站在原处,那么专注地看着她,看她慢慢走近。

那是一种跨越生死的无形距离,曾经宽广而无法逾越,只因虔诚和笃定才日渐消失,文措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陆远那么近,近到她觉得再走着,就会走进陆远心里。

最后一步,文措轻快一跳,停在陆远面前。她仰着头,脸上一直带着情绪复杂的笑意。

“你怎么不说话?”文措问他。

陆远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认识你。”

文措眼眶酸酸的,“还有陆博士不知道的事啊?”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文措抬起手摸了摸陆远头上被计算器砸过的地方。那里肿起了一个高高的包,就着光线,文措能看见那一块已经全青了。

不碰还好,一碰陆远就疼得嘶嘶抽冷气。明明很疼,陆远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

那一刻,文措觉得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风从耳边轻轻而过,酥痒而温柔,文措突然踮起脚尖,勾了一把陆远的脖子,在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在他伤口上轻轻一吻。

陆远被她吻得整个人懵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文措却只是浅尝辄止,吻过就将他放开了。

“陆远,”文措突然很温柔地唤着陆远的名字:“千万别喜欢我。”

见陆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文措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我没有可以给你的了。爱是一种能量,在万里身上,我已经用完了。”

陆远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没有动,只是直直地盯着文措。

许久许久,久到文措觉得风都凉了,他才突然嗤嗤一笑,用寻常的样子拍着文措的肩膀说:“自作多情什么呢,喜欢你那不是自投死路吗,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说着,他对文措挥了挥手说:“我走了,好冷,你快回家吧。这儿只有博士,没有绅士守护你了。”

文措忍着眼底的湿意。

陆远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了。

文措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有回去。

陆远一步步走远,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文措看不清的地方,文措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可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时候陆远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远远的地方,突然对文措说:“文措,我是个环保主义者。在我眼里,love is renewable。”

说完,他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在陆远眼里,年轻男女的相处,悸动、心动甚至相爱,都如同他的研究课程。他永远不会觉得害怕,对他来说,爱也是体验的一种,所以他不会害怕爱上任何人。

可对文措来说,爱是一种让她恨到绝望的感情。她已经爱到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所以陆远不会懂,她的爱会是多么让人窒息,多么让人无法忍受。

她不想害了陆远。陆远是个好人。

之后的两三周,文措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陆远,也没有打过电话。

陆远工作很忙,文措用小号关注了陆远的公共号,很无聊的学术型男人,除了给人发些心灵鸡汤解决感情困扰,他几乎没发过什么。

可即便如此,陆远公共号留言区还是一堆女孩热情留言,说要给他生猴子,喊他男神。

看着那些留言,文措只觉得好笑。

男神吗?回想到陆远一直以来的表现,文措觉得男神经还差不多。

周末,妈妈拉文措一起出去吃饭。自文措进入那种生活状态,母女俩几乎很久没有过过正常的母女生活模式。

妈妈开着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和我出来。”

文措靠着车窗没有说话。

妈妈伸出一只手过来握着文措的手,怜惜地摩挲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出了那事儿以后,大家都劝我给你介绍对象,让你开始新的感情,自然会忘记过去,可我从来没有答应。我不想去逼迫你。”她停了一会儿说:“这一次这一个,我想要你自己去定夺,你要不要认识。”

坐在一家气氛合宜的餐厅里,文措身边坐着妈妈,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妈妈。

四人没坐多久,两个妈妈就借故离开了。

文措和那个男人淡定对坐,也没觉得尴尬。

文措没想到妈妈会带她来相亲,但她也没有太过反感。她很感激,在她最难受的几年,妈妈从来不曾逼迫过她,所以她才能像今天这样,泰然处之。

那是一个长得很像万里的男人。发型、脸型、眼睛、鼻子甚至连说话的方式,穿衣的气质都很像。难怪妈妈要说那么一句话。

她无法定夺,无法确定这样一个像万里的人是会救了文措还是害了文措。

如果是两三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她能遇见这个男人,她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可如今,看见这个人的面孔,文措只觉得内心平静。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成为谁的替身,这对谁都不公平,文措也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她宁愿继续疼下去,至少一切都是真实的,也好过捂着自己的心假装不疼。

那男人给文措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和前女友从高中到至今,十三年分分合合的恋爱,最后临近结婚却因为琐事爆发,最后分手了。

之后就好像穷途末路,又好像完全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和谁在一起都一样。

文措问他:“你真的打算通过相亲结婚吗?”

那男人笑:“娶一个妈妈喜欢的女人,妈妈会很高兴。”

“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文小姐,”那男人笑着说:“不是只有男女之间的爱才会让人高兴。父母高兴,朋友高兴,都能让我高兴。谈恋爱是一种相处,婚姻则是一种责任。即使两个人不相爱,结婚后也会努力相爱,这是对彼此负责。”

文措看着那张和万里相似的脸孔,最后淡淡地说:“对不起,对你的想法我无法苟同。我没法让你妈妈高兴了。”

“没关系,从你一坐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一坐下来,就一直看着门口那对一直在打情骂俏的年轻服务员。”那男人笑了笑说:“你妈妈告诉过我一些你的故事,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但让我很意外的是,你还在相信爱情。”

文措抬起头看着门口那对嬉笑怒骂都真情流露的年轻情侣,看着他们脸上羞涩而幸福的笑容,愣了一下。

从包里掏出两张纸币压在咖啡杯之下,在离开之前,文措对那个男人说:

“我会一直看那边,是因为那个男服务员裤子没拉拉链,红内裤露出来了。”

文措一个人出去打车,在城里逛了一圈以后,她让司机把她放在了江北大学。

文措去的时候,陆远正好下了课。还是和往常一样被学生团团围住。

有学生眼尖,看见是文措来了,立刻大声调侃陆远:“师母来了,漂亮师母又来了。”

大家自觉散开来,不再围着陆远,文措的到来无形解救了陆远。

“你真受欢迎。”两人并肩在校园里逛着,文措由衷地说。

陆远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怎么会呢?”文措被他说中心事,心虚地否认:“只是最近比较忙而已。”

其实她是真的不打算再和陆远交往。男女之间若不是要发展情爱,那么那层纸便万万不能戳,甚至连碰都很敏感。

那天晚上的一切显然已经越了界,再走下去是危险的。文措不想任由那危险发展下去。

可她却在失败的相亲后不自觉就来到了陆远的世界,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最近工作忙吗?”文措随口问道。

“在跟着导师写书,毕业论文课题定了,就这些,你呢?”

文措愣了一下,说:“忙着寻死觅活呗,我嘛,一直这样。”

陆远低着头看着文措,突然抬手想给她把鬓边掉落的头发捋一捋,他的动作很温柔,只一触到文措,文措就触电一样躲开了。

“对不起。”

文措尴尬地笑了笑:“没关系。”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想起那个像万里的男人,文措突然问陆远:“你会选择和妈妈喜欢的女人结婚吗?如果这样她会很高兴的话?”

陆远挑了挑眉说:“只要我愿意和女人结婚,我妈都会很高兴。”

“嗯?”文措大惊:“难道你一直是想和男人结婚?”

陆远斜乜她:“我只是没有找到喜欢的人,所以没想过要结婚。”

“一定会找到的。”文措无比肯定的说:“会有一个女孩特别特别爱你,然后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祝福。”文措说:“陆远,你是一个好人。”

陆远停住了脚步,突然抓住了文措:“姓文的,把你的好人卡给我收回去,我没有要对你表白的意思,你特么也别给我想些乱七八糟的!”

就这样,文措和陆远又恢复了寻常的交往。

万里走后,不曾对任何人打开心扉的文措接受了陆远的“治愈”建议。

陆远会经常用“科学”的方式与她进行一些奇怪到吐血的对话,完了会进行一些记录,文措时时都觉得他这种呆子一样的治愈方式根本无法治愈一个一心求死的抑郁症患者。

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鄙视他。

陆远认真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踏实。好像只要相信他,一切都会变好一样。这种时候,文措一般都觉得陆远特别爷们。

蹲在猫砂盆旁边,看着母猫窝在里面撑着身子眯着眼睛蹲屎。

文措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咪咪,你觉得陆远有万里好吗?嗯,我也觉得没他好。”

在文措的世界里,只要是猫就叫“咪咪”,家里四只猫她都叫人家“咪咪”,完全不用区分。

“喵呜——”愤怒的叫声。

“怎么了?”文措去摸它:“你便秘啦?”

“喵呜——”又是一声愤怒的叫声,叫完觉得还不解气,又隔空抓了两下。

这下文措终于走开了,边走边感慨:“猫果然是养不家。”

周五的早上,陆远突然到文措家来找她。一大早搞得神秘兮兮的,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因为那个地方太远,文措开着车载着陆远一路跟着导航从城里开到了乡下。

一望无垠的菜田在冬天都搭起了大棚,看上去很成趣味。文措又开了一会儿,两人看到一片长得差不多的自建房。陆远让文措停了车,一起走进了这个村子。

陆远带着她到了村中一户人家,很是古怪的一户人家,一进堂屋就看见供奉着各种各样的菩萨,佛道一家就差耶稣来个全家福了。

“供奉这么多不同教的菩萨大佛的,就不怕夜里老人家们打起来吗?”

陆远拍了文措一把:“严肃点,这个人听说很灵的。”

“你要来算命啊?”

陆远压低声音说:“我带你来过阴。”

过阴这个词文措只在住院的时候听过。一个老嫂子因为总是梦到死去的妈妈,就去乡下寻了人过了一次阴,听说那个人是至阴体质,能让死去的人上他的身,活着的人能通过他作为媒介,和死去的人说话。

陆远进去找那个神棍了。文措一个人在外面百无聊赖。

越是荒谬的事越是有人相信,这江湖骗子的家这么远,却一直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最诡异的是还有人跪在院子里,演出感谢他八辈祖宗的戏码。

“发盒饭了。”文措忍不住捣乱地喊了一声。

“哪儿呢?”让文措没想到的是,居然还真有人回,还不止一个,这些“客人”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这年头,江湖骗子都懂得找群众演员了。

还没等文措去揭穿那骗子的真面目,陆远就叫她了。

文措跟着陆远一起走了进去。陆远不能进里屋,站在门口对文措说:“我在外面等你。”

“嗯。”文措笑盈盈的,觉得这体验实在太新鲜了,突然一点都不想揭穿他了。

这神棍在堂屋旁边布置了一个没点灯的小房间。很小很窄,里面被布置得非常阴森,一张黑色的桌子,两边摆着两个蒲团。

文措盘坐在蒲团之上,好奇地打量着满屋挂着的不知道是符咒还是什么。

“文小姐,你好。”

文措这才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人,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寿衣,打扮的阴森又古怪。

他面前点着蜡烛和檀香,再旁边有几张符和一把桃木剑。

“文小姐,听说你是想见你死去的男朋友?”

“对。”

“我现在会把他请过来,一会儿你可以和他说话,不要害怕。”

“好的。”

文措一直微微笑着看着他。他愣了几秒,然后开始故作神秘,各种忽悠。

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烧着符咒,拿着桃木剑一通乱舞,那装神弄鬼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文措一直隐忍着不笑。

那男人抓了一把香灰,就着一口符水把香灰吃了下去,然后一阵痉挛抽搐。突然,他的声音变了。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江北方言。

“文措,是我。”一脸深情的样子。

文措眼中满含热泪,一字一顿地说:“大师,这是我的前男友啊,不是我要见的那一任。”

那神棍愣了一下,一阵抽搐又回到正常的声音:“刚才上错了,没想到你有两个去世的男友。”

一阵乱舞后,那男人又吃了一把香灰。

“文措,是我,”那男人说:“真的是我!”

“大师,这是我的前前男友……”

“……”

就这样,那个神棍在文措恶整之下吃了四五把香灰,终于演不下去了,耍脾气把桃木剑一扔,气鼓鼓从桌下一个盒子里拿出了把钱还给文措:“香灰吃多了也会有事的。怕你了,赶紧走吧。”

文措被他彻底逗乐,噗嗤一笑:“你连我都敢骗,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那男人看了文措一眼,瞬间泄了气:“姑娘,来找我的人,有的是想念别人,有的是对不起别人,总之都是沉重心事,他们都通过我成功化解了,我也是在给人圆梦解忧,和菩萨做的一样的事,是好人。”

“你倒是挺敢说。”

文措从桌上拿走了钱,拎上包就起身了。

她正准备出去,就听见那神棍说:“姑娘,那男的让我千万演像一点,让你能开心一点。那男的喜欢你吧?”

文措愣了一下,随即冷冷看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走了的人你追不回,可是活着的人在你身边,你要是错过,就不应该了。”

文措笑:“你一江湖神棍还走心灵鸡汤路线啊?”

那神棍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知识份子。”

“……”

从小屋出来,文措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陆远。

他沉默地站在外面,一看见文措,就扔掉了正抽着的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烟,他脚下踩了踩还冒着火星的香烟,最后一步一步向文措走来。

他站在文措眼前,身上还带着烟草的气息。

“怎么样?”陆远问:“和万里说上话了吗?”

“还不错。”

陆远脸上紧张的表情终于松了下去。

“你在哪找的活宝啊?逗得我挺开心的。”文措说:“你一个博士,搞这些迷信东西对得起你读的书吗?”

陆远愣了一下,缓缓地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反正是当做不可能的一试,如果是真的不是赚了吗?”

文措定定地看着陆远,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想起刚才那人说的话:“可是你明明知道是假的不是吗?”

陆远与文措对视,良久没有说话。

久到文措要放弃知道答案的时候,陆远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我以为即使是假的,只要能让你借这个机会,把没有对他说的话说完,也是值得的。”

“傻。”面对陆远,文措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字来形容他。她觉得眼前的陆远渐渐朦胧,有种梦境一般的不真实感。

陆远扯着嘴角,脸上的表情很恬淡:“直面过去,才能真正过去。”

文措微微闭上眼睛,再睁开,已经平静了许多,“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当做他是真的。可是我却突然觉得很茫然。”文措看了远处的农田和灰蓝的天空,缓缓说道:“我居然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这么久以来,唯一想说的居然都是脏话。好恨他,恨他就这么离开我。”

文措自嘲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陆远摇摇头说:“所以我给你制造了这个机会。想骂就骂,哪怕是脏话,也可以都说出来的。”

“陆远,别对我这么好,”文措深深看了陆远一眼:“要是我喜欢上你怎么办?”

陆远愣了一秒,随即恢复正常,还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喜欢就喜欢呗,不过喜欢我的人有点多,你得多努力才能让我多看你几眼。”

文措切了一声,不屑地说:“当初不知道是谁,我只是借把伞,就盯着我动都不动,就差流口水了。”

提起之前的事,陆远脸上有点臊,嘴硬地说:“那是那天你脸上刚好有坨鼻屎。”

文措白了陆远一眼,啐道:“你再诋毁我我糊你一脸屎你信不信?”

陆远嘿嘿一笑,突然伸出手搂着文措的肩,推着文措往外走去。两人兄弟一样勾肩搭背离开了神棍的家。

上车之际,文措突然抓了一把钱丢给陆远:“钱还你。”她狡黠地转了转眼珠,说道:“我帮你把钱要回来了,你该请我吃饭。”

陆远看到钱吃了一惊:“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

“你是不是打别人了?”

文措无语:“我是这种人吗?”

“毋庸置疑,你是的。”

“……”文措一脚就要把陆远踹下车,最后是陆远耍赖抓着车内的把手文措没辙才把他带回城的。

回城后,陆远见文措还在不高兴。愣头愣脑从路边的超市买了一大罐棒棒糖。

并不是包装精美文艺漂亮的礼盒,而是路边最普通的棒棒糖罐子,盖子上还有很多洞插着各种口味棒棒糖当样品,除了丑不拉几没词儿形容。

文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把那罐棒棒糖当宝贝一样抱回了家。

她已经过了会因为几颗糖就高兴的年纪,可当她站在马路这边,看着陆远抱着大罐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软得像水一样。

陆远讷讷地对她说:“我听说吃甜食会让人心情比较好。”

文措把罐子抢过来,嘴上还凶巴巴的:“看到你吃再多甜食心情也好不了。”

文措把那罐棒棒糖放在副驾上,那罐子上扎着几支棒棒糖,文措随手拿了一支橘子味的,剥开,放进嘴里。

一路开车回家,心情飞扬。

回到家,放下糖果罐子,转而去抱家里那几只猫。

一家四口喵呜喵呜地向文措抗议着。尤其是那只母猫,叫得最凶狠。

眼看着她一爪子就要抓过来了。文措却发现,在千钧一发的一刻,她居然收住了尖利的爪子,只是用肉掌轻轻在她脸颊上抚摸了两下。

这个发现让文措惊喜万分,她抱着母猫到处喊着妈妈:“妈,你看,咪咪不抓我了,她让我抱她了。”

说着,她举起了母猫,母猫不仅没生气,还在她手中撒娇一样钻了钻。文措立刻亲昵把她收进了怀里,兴奋得揉了好几下:“看来猫养不家就是个传闻。”

文妈妈看着她那么高兴的样子,也跟着高兴。一切都恍如隔世,文妈妈眼眶红红地看着文措,说:“用了心的,猫和人都是一样的。”

文措有点忘乎所以地往房里走了。

文妈妈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文措,猫能在流离失所后找到第二个家,人也会痛苦失去过后,遇到第二次爱的人。”

“……”

之后的很多天,文措一直在思考妈妈说的话。

她还会像爱万里一样爱一个人吗?那种掏心挖肺痛彻心扉如果再来一次,她还能挺过去吗?

她想不出答案。 RaoL+Lyd7WZMxIUMtEno8u+XfLOqT6zAOQgSeRkyHwmY8V8vwIbgPYwq07Rmt6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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