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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杜尔·巴克萨贾,也被人称作“帽檐儿”,在N城登记入册的密探中是最厉害的角色,他被指派去监视那两个外国人抵达现场,以及此后他们的一举一动。星期六晚上他把写好的报告呈交总督,也就是说,两个外国人抵达当天消息就来了。他在报告中写道:他自己在车站对面的旅行社差不多待了四个钟头,等着看是否有可疑分子来与外国人接头,可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人接近他们,甚至把视线推至远处也看不出有人想接近目标。事实上,根据他在那个位置一丝不苟的观察,除了几个通常的搬运工,总共有九个人在那儿等候每周一次从首都驶来的长途客车,也就是星期六才有的一趟班车,那九个人确实都接到了乘坐前边所提到的这趟客车抵达的亲友,他们表露的情感恰如其分地证明了这些人确实是在车站等候自己的亲友。除了那个吉卜赛人哈克西·戈巴,总督也许听说过此人,但报告前边之所以没有提到他是因为后边将提及的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他通常星期六候在那儿是巴望旅客中或许有人会因为他惯常的把戏而扔几个硬币给他——“阁下您请原谅我的表述”——就是那种放上令人惊叹的一长串响屁的把戏。也许尊敬的总督已经知晓,上边说的这个人由于给本城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不良名声,诸如此类的行为,曾被调查过几次,但据报告作者所知,此事尚未得到满意的解决。总而言之,除了后面提到的吉卜赛人,调查者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分子。

尽管自己在听觉方面具有特殊才能,杜尔不厌其烦地继续述说,可是如果要不折不扣臻于完美地执行自己这份使命,也就是说,那将远距离监视那两个外国人,用他谦卑的话来说(如果他尊敬的总督能原谅这样的直率),则需要视力方面更适合的人选。

不过,他不会向任何人提出这种要求,当然也不会到总督那儿去提,他本该考虑到第一阶段的监视也许更为敏感,应该让他的同事皮杰特·普瑞纽斯来承担,那人是远距离监控的老手。他视力方面的能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可及,曾经有一次真是神了——尊敬的总督大人也许还记得,在法国领事的太太造访他们的这座古城时,尽管那张脸上夸张地抹着厚厚的脂粉,那人从三十米开外就能看见她正和某人眉目传情。

虽说情况已如前述,亦绝非想要质疑上峰命令,承担这样一个或许并非严格意义上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他并不觉得难以掌控。相反,把他摆在这样重要的岗位上是对他的信任,他觉得自己深受鼓舞(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信任并非是尊敬的总督大人考虑问题的全部依据),但他一定尽最大努力忠诚地完成这项任务,向上峰报告最准确的情况。

至于那两个外国人,他们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惊动,绝对不会让他们觉察自己的行动在受到监视。事实上,他们显然没有从旅途的劳顿中很快恢复过来,这可以从他们脑袋转来转去的样子、疲惫的面容和迟疑的手势中看出,这几乎就是焦虑的症状,即便不是在担心什么,他们那样子也显得颇受折磨。

他们先是跟哈克西·戈巴说些什么,是用阿尔巴尼亚语说的,造成误解的原因与其说是他们语言不行,不如说是由于感觉错位。他们把吉卜赛人当成了搬运工,而哈克西·戈巴以为他们让他表演那套令人恶心的拿手把戏,于是就要向他们乞讨,也就是说,他整个身子做着准备动作,这么说吧,照例是使足力气,排出腹中的大量气体,弄出一阵炸响(“我必须再次请求尊敬的阁下原谅”),以此造出他以为两个外国人要让他表演的一连串响屁。上述人员正要重复他那极其无礼的举动——这一次,毫无疑问,他拙劣的表演确实可以被认为是放在国际舞台上——这时,报告作者打断了吉卜赛人的表演,把他嘘走了。作者的动机只是出于爱国职责,事实上并未经过授权。

至于那些行李,尤其是两个外国人随身携带的那只金属行李箱,报告人仅凭目测很难判断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尤其是因为事实上,当时他马上想起这样一条理由,也即他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限于听觉途径,等等,等等。

有一点要说的是,他并不想违背自己的行事风格去掺和别人的事情,他只是很关心国家事务的平稳运转,再说他不能对同事皮杰特·普瑞纽斯那双鹰眼产生丝毫的不信任,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指出皮杰特的天赋几乎足以精确估量手提箱和金属行李箱的重量,不必惊动人家就能确定上面说到的箱子重量和箱内物品之间的关联。接着上面说的,他只好冒昧地采用自行其便的手段,拽住一个身负重荷的家伙,也就是搬运工寇特,那人也叫布莱基,去套取他的说法。

搬运工布莱基:行李?别跟我说他们的行李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几个箱子差点把我脊梁压断了!我这份差事干了四十年哪,可我从来没遇上这么沉的玩意儿。我跟你说,那重得就像是一坨铅锭!那里边是什么?别来问我——石头,铁器,兴许还是魔鬼呢,不过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衬衫和领带,我敢发誓。除非他们的衣服是铁做的,就像古时候骑士身上的盔甲似的,就是你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不过那两个人可是现代绅士呀,根本不需要什么盔甲,而且他们看上去也不像疯子。不对,不对,那肯定不是一般装衣服的箱子……我布莱基只消提起一只箱子就能说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当把箱子扛到背上,他很快就能猜到里面是不是塞满了富人镶金带银的衣服,要不就是牧师或穆夫提的圣书啊,比如《圣经》或《可兰经》什么的。只消看一眼箱子,没什么能瞒得过布莱基的。他只须用手摸一下,就能知道箱子里装的是新娘的礼服(装满了喜悦和欢欣),还是寡妇的旧时装(沉重地压在里面的全是悲伤)。布莱基扛过许许多多的箱子——喜滋滋的人,疯疯癫癫的人,因国王暴怒而被放逐的人——绝望之中第二天就想拿捆扎箱子的绳子上吊,还有小偷的箱子,画家的箱子,女人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会有自己的头脑(你从自己的脊梁骨里就能感受到!),还有官员的旅行袋,隐修士的背包,甚至还见过疯子的行李装了半箱石头。布莱基什么没见过,可是这两件东西,看在上帝的分上,布莱基这辈子还从来没遇见过。压得我差点背过气,我还以为自己要断成两截了,我对自己说,“布莱基,老家伙,你得跟这份要命的工作说再见了!宁可倒下死掉,总还强于丢人现眼地说,我扛不动了!”因为布莱基曾经做过一个比死还要惨的梦,有个旅行者带着箱子走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脚下那棕绿相间的颜色显得很不真实,那人招呼他,“嗨,搬运工!”布莱基想提起他的箱子,可就是没有力气。你瞧吧,这就像那个梦一样——我压在那个该死的箱子下面,浑身浸在冷汗里,那不是箱子,那本身就是个魔鬼。

环球宾馆经理:那只手提箱真的很重,可行李箱更是重得要命。为了把它们搬到二楼客房——我的天哪!——通常的那个行李侍者根本不顶用,我又喊来了客房服务员和厨师。

那两个外国人跟我说阿尔巴尼亚语,可是,我的天哪,他们讲起话来压根就不像我们平常这样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说话像是舌头被冻住了,就像嘴里含着冰块,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宾馆经理,也接待过一些外国人,所以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口音。不是我夸张啊,真的是这样,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不管客人是意大利人,还是希腊人,或是斯拉夫人,我都不用看他们的护照就能一下说出他们的国籍。可这两个外国人,什么口音都说不上。说不上,那是完全不同的口音。也许,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他们说的那种语言,是……我该怎么说呢……就像被冻住了似的。有点儿像我老妈——愿她的灵魂安息——几天前在梦里跟我说的话那样。我记得自己吓了一跳,对她说,“我怎么得罪您啦,妈妈,您怎么对我这么说话?”请原谅我扯远了,我请你原谅……

后来怎么样?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这事儿!噢,他们上楼进了我们安排的房间。我们根据您的指示,喷洒过三遍杀虫剂,哦,天哪!我得承认我们恐怕没能把虫子全都干掉。虫子会从另一扇门钻进房间,或者从门底下钻进去,要不就是从天花板上爬下来。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我只是想说,在总督派人来送打桥牌的请帖之前,这两个外国人跟外界并未有过任何接触。

总督的问候信和桥牌请帖由本城检查员在晚上七时左右送达两位刚到的旅行者手中。检查员的说法跟宾馆经理的口径一致(他上楼去敲客人房门,告诉他们一位有身份的官员想邀请他们),检查员说这两个旅行者看到请帖感到很惊讶:不仅是因为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他们似乎还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是说尴尬,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检查员(当然还有宾馆经理)汇报说,他们观察两个外国人接到请帖的反应,尽量避免暴露什么,只是说明这是总督的善意问候。不过这种谨慎并不妨碍他俩在自己亲友面前说起这事儿,他们看到两个外国人几乎没有表现出急切或兴奋的样儿,他们看上去相当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淡,他们听到“桥牌”这个词儿,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根据本城检查员的说法(当然宾馆经理也这么说)——这些情况通过总督自己的耳目很快传到了他耳朵里——两个外国人接受打桥牌的邀请,与其说是满心乐意,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说来也怪,总督知道这消息时居然丝毫没有被它激怒,在给内务部长的每周报告中反倒以满意的语气提到了这件事,强调的是目击证人的忠心耿耿与绝对可靠。

这时候,总督和往常的桥牌搭子们等待着与神秘的外国人一起玩桥牌,他对有些情况还是不摸底。他的桥牌搭子是邮政局长、地方法官,还有维纳斯制皂厂的老板拉罗克先生——这制皂厂是N城唯一的制造企业。当然,他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在朋友们面前吐露一个字,更不会对他们的夫人说起,尤其是不能让自己的老婆戴茜知道,因为对她来说,这两个旅行者的到来是这个季节最让人欢愉的事儿。

戴茜穿着通体沙沙作响的天蓝色薄纱裙子,也许是因为脸颊上抹了红红的胭脂,或是眼睑下方描了黑眼圈的缘故,看上去似乎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好像是带有几分醉意。她在客厅和摆放桥牌桌的房间之间来回走动,那边桥牌桌已经布置好了,耳边捕捉到那些只言片语的谈话在她听来大多是那么乏味那么不顺耳。他们正在谈论可能随时到来的外国人,猜测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落脚。戴茜发现有些说法相当令人讨厌。万一他们不来N城呢?万一他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这些想法对她来说太糟糕了,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性都让她觉得可怕,没准就把整个事儿给搅黄了(尽管现在奇迹已经发生)。她几乎到了这样的程度,就怕听见两个外国人突然彼此问道:“唉,说真的,我们干吗就认准了N城?难道不能找个别的更容易办事的城市?”

“这真是相当不同寻常,”拉罗克先生说,“是啊,真的很奇怪,他们选在这儿落脚。你得承认这是个被上帝遗弃的破地儿,前往其他地区的交通也很不方便。这儿没有什么历史遗址,也不是战略要地,就像人们说的。这地方在哪方面都不上名堂。而且,更糟糕的是,这地方还死死地嵌在大山脚下。”

“好像他们离开美国之前就盯上这个区域了,”邮政局长很有把握地说,“有人报告,他们在都拉斯一下船就从提包里拿出地图,跟人说‘我们要去这个地方’。”

他们这样聊着,不时将眼睛瞟向总督,却只见他嘴角挂着淡然的微笑(上帝啊,你是如何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将这微笑保持几小时之久?),他脸上挂着傍晚的微笑,假装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事实上他内心也在猜测,那两个外国人为什么要选择N城这一带从事他们那些令人费解的名堂。在某些时刻他凭直觉知道自己会有麻烦;有时感觉是另一回事,事情却偏偏有利于自己。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想象着有人巴不得他施展出见不得人的手段把那两个讨厌的爱尔兰人打发走。同样,尽管他们可能是狡猾的狐狸,今天晚上,就在他们住下的第一个晚上,至少会显露出一些他们的打算。在回复内务部长的机密函件的那封信中,他的意见跟部长一样,至关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两个旅行者的底细。是的,确实如此,总督叹了口气,这个国家比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还要深。正当他寻思着什么时候才能把整个事情理出个头绪时,门铃响了。听见铃声,在座每个人都像是被通了电。他们大多数人转过身来朝向他,好像在等他吩咐该怎么做,其他几个人将手里的波特酒杯搁到桌上或是大理石壁炉台上。只有戴茜激动得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板。

这当儿,女仆打开了房门,每个人都听见他们上楼来的第一声脚步——那声音在总督的感觉中像是木头腿磕出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从那份报告中获得某种暗示,其中提到他们的阿尔巴尼亚语有多么僵硬,也许他们走路真的就是这种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他从侧面扫了一眼他的妻子,注意到她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她头上绾了一个高高的假发髻,却有几绺金发飘散在光滑的脖颈上,更增添了她那种优雅气质。总督内心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是惊讶,看着她这样儿,他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感到一丝妒忌。

戴茜甚至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两位客人跟在女仆身后走上楼梯时,她的眼睛一直盯在他们身上,女仆朝客人转过半个身子,引领他们进入室内。他们的模样和她原先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两人的头发都不是淡黑色,既不柔软,也不平顺。也没有一个是红头发或是毛发茂密的那种,就像马克斯·罗斯在她想象中的那样;恰恰相反,马克斯长着稀薄的金发。至于另一个人,他有一张结实而精力充沛的脸庞,发色稍黑,却也不那么醒目,还剪得很短,就像是拳击手的那种短发。他不可能是比尔,但在另一方面,从他那种谦恭得像是驯养的刺猬似的外表来看,他也不可能是马克斯·罗斯!她差点就要发出一声长叹:他们跟她想象的迥然相异,不过幸运的是,谢天谢地,他们都是年轻人。

轮到她伸手去跟两人握手,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眼前这个蓝眼睛、金头发的年轻人,握住她的手,用一种过时的阿尔巴尼亚语说:

“美丽的夫人,我向您鞠躬致意,您忠诚的仆人比尔·诺顿……”

“叫我戴茜。”她回答。

几天前在浴缸里的那些臆想,妇产科医生将使自己声名狼藉的推测,林林总总愚蠢至极的念头,一下子涌入心里,让她羞惭得脸都红了。

原来这就是那个叫比尔的人,一圈人依次介绍之后她想道。她期待中的形象当然不是这个样子,但也不能说这让她有多大失望。这么说就不太公正了,尤其是她想象中学者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笨手笨脚的老派人士,穿着拖鞋戴着滑稽的睡帽就能上床。有那么一会儿,她所有的感觉都失衡了……她本该把同样的注意力留给另外一个,马克斯·罗斯,可是尽管他是深色头发而他的同伴是金发,她感觉自己更倾心于后者,就是那个叫比尔的。那无疑跟他对不上号,可是确实具有她所青睐的另外那些特征。也许是一种绅士范儿,不过他显得相当矜持,就像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有他说话的腔调,那套言辞似乎是石块垒起来的,而且向周围投下寒冷的阴影。戴茜不能承受失望。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英俊,她自我安慰地想着,再说,两个人都年纪轻轻,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至于语言嘛,虽说这两人说的是一口过时的阿尔巴尼亚语,但他们那英语口头禅听上去就棒极了。Darling(亲爱的)……My dear(我亲爱的)……

她突然想到,如果能有一个不眠之夜,她的失眠不会是由于如其所愿被二者之中某个人所吸引,也不是因为陷入幻想破灭的痛苦,却是另有原委,因为她得努力去接受两个来访者实际的样子。在那整个夜晚,也许会有更多的夜晚,为了接受爱尔兰人的真实状态,她得将想象中的他们做出必要的调整。

这时候大家互相介绍已经结束,两个外国人觉出自己在这社交场合似乎显得过于唐突而越发感到尴尬。他们又朝大伙端起笑脸,甚至对每一个人报以微笑,直到总督出来说话,才给大家解了围,他问道:

“先生们,你们想要喝点什么?”

想要喝点什么,给了造访者可以选择的机会,这使场面上一本正经的气氛多少松弛下来。大家本来以为两个外国人会是品赏美酒的行家。说来奇怪,他们压根一窍不通。也许经常出入牌局的人还注意到两位客人穿着也相当令人吃惊。那就是,这么说吧,完全就是日常便服,可以说也太随便了。所有这一切倒给总督提供了说辞:

“听说你们要来到我们这个美丽的城市,我就在想,他们现在离乡背井,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又是边远地区,一定会感到很孤独。我说得对吗?所以我就想到,你们也许喜欢玩玩桥牌,这样也能让你们在旅途中聊以慰藉……”

总督说得很慢,要让客人听懂他说的每一个词,只见两个外国人在那儿频频点头。

“非常感谢您,尊敬的先生。”留着平头的爱尔兰人说,“阿尔巴尼亚人素来以热情好客著称。”

“你们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吗?”拉罗克先生问。

“窃以为,我们可能会住上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们很高兴你们能来。”总督回答。

“谢谢,尊敬的先生。”

从他们谈话的语调中,戴茜发觉自己听出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在女子学校班上用古代阿尔巴尼亚语吟诗作赋的调调。可她觉得很难进入他们的谈话。

“你们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你们是打算研究我们的民间文化?”总督问起。

客人中的一位扬了扬眉毛,一时支吾不语,总督随即把视线转向治安法官,这是唯一跟他一样对此抱有疑心的人。

“我该怎么说呢,确切地说,说实在的……或许可以说是另外一种工作。”旁边那位叫作比尔·诺顿的回答说。

“对不起,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

另一位外国人又皱一下眉头。“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费点力气去收集你们的古代歌谣,”他解释说,“也可能……”

“黎明之光从她斜倚的卧榻上升起……”戴茜背诵起来,这是她读过的那些史诗选集中某一册开卷的首句。她从两位造访者的语调中听出的就是这种韵律。

“……抑或跟某些诗人有着很深的渊源,”比尔接着说,“我们的意思是指荷马。”

“祝你们健康!”邮政局长的老婆说,一边举起手里的波特酒杯。

虽然她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却也掩饰不住她对这些提问和回答的不耐烦,她巴不得赶快结束这样的谈话,向两个外国人打听更多有趣的事情。戴茜刚刚说起他们随身带来最新款的留声机。那么,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最近人们都跳什么舞呢?

“你提到的荷马?”总督继续他的话题,“好像在我记忆中,不就是那个瞎眼的古希腊诗人?”

“就是他!”比尔用英语喊了起来,这让戴茜芳心大快。她带着得意的神情转向室内另一个女人,好像在说:现在你可以看出人家是货真价实的老外了吧,人家就是这样用英语说话来着!

“荷马,真有此人?三千年来就一直有争议,是只有一个荷马还是有好几个荷马……”

拉罗克先生,就是那位工厂主,抻了抻自己的领带结,咧着大嘴漾开笑容,迟疑地插了一嘴:

“对不起,先生们。在这个边远之地,我们可没有多少饱学之士,比如我自己,就像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那样,我是做肥皂的——维纳斯肥皂,女士们洗浴的香皂……哈,哈,这类事儿是我最拿手的。可是说到那些深刻的哲学问题,说到荷马、威尔第什么的,或是你们在说的那些东西,我就一头雾水了。所以请原谅我的无知,不过请告诉我:荷马跟你们在阿尔巴尼亚这趟令人瞩目的旅行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荷马生活在四千或五千年之前,隔着现在相当遥远,不是吗?”

邮政局长的老婆在那儿大声叹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愠意。戴茜已经告诉过她,拉罗克先生的脑子还不比他的肥皂块有用。

两个外国人相视一笑。在总督看来那微笑很有深意。

“尊敬的先生,确切地说,是在大约三千年前。”其中一个说,“是离我们现在很远。但无论如何二者之间是有联系的。”

他们脸上又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总督认为那笑容意味深长。噢,现在他们公然拿我们取笑了,他想。他们绝对是在拿我们取笑。谁会相信他们真的是想在这个小城寻找跟荷马那位神秘诗人的什么关系。他们要来这儿,难道就编不出一个更像样的理由?可即便编造一个更好的理由似乎也不用费多大劲儿。他们肯定是这么想,跟这种外省的、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乡巴佬无须多费口舌……哈!让我们看看谁能笑到最后!你们二位也许见多识广,总督一边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一边不断地想着,你们也许见过摩天大楼和那样一些高级玩意儿,可你们从来没见识过杜尔·巴克萨贾。当他踩住你们的尾巴,他就会像水蛭一样叮住不放,不管你们在什么地方——在摩天大楼顶上,还是在九层地狱之下!

想到杜尔,他心里平静了片刻。接着他的思绪又回到内务部长的信上,或者更确切说,回到了日后他们被“逮个现行”那句话上,部长说:“逮住后你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剩下就是我的事了。”说实话,总督对于“逮个现行”的实际含义还是不甚了了。部长的书信似乎仓促而就,甚至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意态,从这一点看,他给出的指示其实相当怪异,要好好款待这两个外国人,“甚至在他们被逮住后”,“要像之前一样款待他们,但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是在现场作案时被逮的,所以无论如何是洗脱不了的”。

这会儿在他萦绕于两个外国人的思绪中,部长的信甚至比刚读到时更加显得怪诞。如果不是部长反复强调整个事情的重要意义(重要到一个外省官员无法想象的地步),他都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游戏。

做尽手脚却不能穿帮露馅,总督看了一下手表。这会儿皮杰特·普瑞纽斯应该已经撬开他们的手提箱,而且把里面成沓的钞票和文件拿出来拍摄了。然后,根据指令,他应该把那些看上去最有意思的文件翻译出来,以便在天亮之前送到上峰的办公桌上。

此时此刻,总督心头踌躇满志,神态放松地朝着每个人做着笑脸,包括他平日不屑一顾的那些人。皮杰特·普瑞纽斯这会儿肯定跑到了那个古怪的小木屋,那儿前门招牌上用手写体写着“卢克斯摄影”的蓝色字样,被痔疮折磨得直不起腰的照相馆老板,心惊胆战地在里面等着。看见要他拍摄的那些用英文书写的文件,他就该停止战栗。平日拍摄尸体,拍摄作为赃物的镯子,尤其是拍摄裸体女人,他浑身都会哆嗦个不停。

总督这会儿显得很放松。想到自己最好的两条警犬正在外面行动,冒着寒冷在湿漉漉的暗夜中奔波,这让他尤为心满意足。他知道,别人都很妒忌他手下这对被称作“耳目”的完美的双人组,至于他自己,那是肯定更偏爱杜尔。每当他俩之间出现对立,或是因为小争执,或是由于分配不均,他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大体上还是偏向杜尔。

我们还是一个欠发达国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陷入遐思冥想——在任何一个相同类型的国家里,由于知识并不受到高度重视,眼睛的功能并不占绝对优势。这里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就算那些稍稍懂得阅读和书写的人,也并不怎么喜欢这档子事情。所以几乎没人写回忆录,没有人坚持记日记,或是经常给人写信。甚至就连遗嘱,这里的人也很难想象要写成文字,签上姓名,封存起来,这里的人立遗嘱都是嘴上那么一说。你知道他们用什么代替首字母和印章吗?用诅咒!“你要是不按照我的心意办,那就咒你今生今世搭上下辈子都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咒你变成一棵树!”“咒你死后不得下葬!”诸如此类,等等。

这就是他想说的关于眼睛的论点,可是说到耳朵的问题,他的调子就完全变过来了。啊,耳朵,先生们,那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耳朵永远不会闲着,因为人们总是要说活,总会在那儿嘀嘀咕咕;那些言语,尤其是自言自语,你们全都明白,通常总是比能够看见的事物更危险。至少——他想加上这样一句——在我们国家是这样。如果总督身处一个同心同德的团体,或是足以信赖的朋友之中,他可能会原谅自己仅有的一次智力上的失败。那次当然是由于“眼睛”的失败:一个外省的风流浪荡子写信给地拉那一个叫露露的婊子(通信自然受到检查,因为国王跟那个婊子在公开调情),他从信上读出“组织”和“秘密”的暗语(“我发誓,我真的以为自己破译了这些字眼,露露的肚皮,她的三角地带,她两腿之间的暗示,就像藏在草丛里的两只野兔!”),其实,信上写的明明是“高潮”和“分泌物”!我的老天啊!现在一想起那场灾难,他就脸红得像甜菜根似的……

拉罗克先生与客人仍在进一步交换意见,总督听了一会儿才从中理出谈话的头绪。

“尊敬的先生,确切地说,两者之间无疑有着可靠的关联。”那位金发的爱尔兰人说,“可是这会儿太晚了,今天晚上恐怕没有时间做详尽说明了。”

“另外再找时间探讨,不碍事的。”另一位爱尔兰人说,口气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腔调,“我们实在疲惫,因为旅途劳顿……”

有人提议玩一局桥牌,可是两个外国人都摇头。他们一个劲儿地解释由于长途旅行已是身心俱疲,而最让大家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不会玩桥牌!这也太离谱了!

打桥牌的主意被否决之后,女士们接过与客人的交谈。到这时候,话最多的就是邮政局长的老婆,至于拉罗克太太,那个肥皂制造商的配偶只能在底下窃窃私语,一边带着屈尊俯就的神气,一边还透露着不屑的眼神。

“看见我们的闺蜜在老外面前迫不及待地显摆自己的气质和魅力,想引诱那两个年轻人,我简直惊呆了。”拉罗克太太悄声对戴茜说,后者突然转身朝壁炉那边走去,对着炉火掩饰自己的脸红。在炉边转悠了一会儿再转回拉罗克太太这边,这样自己脸颊通红就好解释了。“我觉得这种对艳遇的渴求相当令人讨厌。”

戴茜心不在焉地笑笑。她意识到拉罗克太太是因为没法施展她的意大利语而心生恼恨,不过至少得让治安法官那个懒婆娘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满足。她这会儿正在询问两个造访者:

“你们要在环球宾馆长住吗?”

“非也,太太。”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治安法官酸溜溜地微笑一下。

“你们还能指望住到哪儿?环球宾馆是我们城里最体面的宾馆了。”

“不想住在城里,”比尔说,“我们就要迁出去了。”

“什么?”戴茜喊了起来,好像她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迸发了。她刚才一直避免直视客人的眼睛,似乎这样可以将生命的火焰延后燃烧,可是这会儿她马上目光笔直地盯住那个客人——居然出语如此冷酷。戴茜灼热的目光既带有责备又不乏迷人的意味,这目光应该会让对方马上改变退席的想法,可是那个外国人仅仅重复了自己无情的要求。

总督刚才离开了片刻,可他一回来耳朵里就听见在谈论客人们住宿的事儿。说真的,他听到的话是有些奇怪。两个外国人相当坦然地解释说,尽管这聚会现场让人感到愉快,不过他们无意在城里待下去了。不,他们不会去其他城镇,当然也不会去其他任何地区;他们要留在这一带,这是肯定的,但不是在N城,不管怎么说,他们尽可能不住在城里。他们要住到远离其他民居的路边客栈里,找一处僻静的旅店,或者,更确切地说,最好是靠近主道路口的长途客车站。如果天气还不是太冷,他们会去高原地区做自己的研究,但现在山里积雪很厚,他们不得不先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就贴着那条老公路,如他们所说,那儿是流浪歌手通常出没的地区之一。事实上,他们脑子里已经想好住什么样的旅店,离这里倒不是太远。

“哈!你们说的是十字客栈吧。”肥皂制造商插进来说,“那家客栈就在公路旁边,大约在斯库台到地拉那的公路的半道上。”

“非也,先生,”马克斯·罗斯回答,“那家旅店叫野牛骨客栈,简称野牛客栈。”

“噢,”邮政局长说,“可是那家旅店很老了,那里面什么设施都没有,甚至电报也要四天以后才能送到那儿。”

两个爱尔兰人露出绅士般的微笑。

“我们是在地图上找到这家旅店的,”比尔说,“对于我们的工作来说,那地方最合适。”

“这不明摆着嘛!”总督暗自心想,“再也找不到比那儿更适合你们从事秘密活动的地方了。”

“这么说来,你们随身带了地图?”他提高嗓音问他们。

“是啊,带了一大批地图,所有与史诗有关的地区都标注出来了。”

好极了,总督心想。他们甚至都不再费心掩饰什么了。他试图问问他们什么叫与史诗有关的地区,却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那个词儿。

“对了,野牛客栈在哪儿?”戴茜悄声问邮政局长老婆。

“怎么说呢,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我只去过一次,和佩特罗一起去的,那个破烂地儿你一见了就直打哆嗦——就像一堆废墟。”

“除非是我搞错了,”总督插进来说,“那要不就是‘两个罗伯特’客栈,那是阿尔巴尼亚中部最古老的客栈,中世纪就有了。”

“离这儿很远吗?”

“不,也不算很远。我想,坐车一个小时吧。”

戴茜感到有些安慰。一小时的马车路程不会是世界尽头。

围绕两个外国人的谈话更活跃了。

“你们真的很让人惊讶。”拉罗克先生说,他朝他们仰起脸,在他们鼻子底下绽开笑容,“比如就说我自己吧,我是跟肥皂打交道的,我想我对这个范围内的方方面面还是有所了解的……噢,每天从早到晚,我们总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肥皂洗涤,不是吗。结果呢,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对自己说,肥皂是重要的,满世界都需要,似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因为事实上,你知道这不是开玩笑,这也跟我们的身体有关啊。有用来洗发的肥皂,有卫生间里用的肥皂,甭管好用还是不好用,除了香气不同,更别提质量问题或是缺陷,比如酸性过强,那就可能有点问题了,你们也许了解得很清楚,对于女士们的娇嫩肌肤来说,尤其是她们用来清洗私处……哈!所以无论如何,我可以想象,每个人对肥皂的联想都会跟我一样。但像你们二位这样的绅士,你们完全不是像我这样在肥皂块里谋求利益,倒情愿一路风尘来到这偏僻地方,住进那个猪圈似的客栈,想要发掘那些生活在一百万年之前的那个瞎子的什么事儿!这世界也真是太逗了!”

“真是没用的白痴。”总督暗自想道。两三年前,有一次在桥牌桌上发生了某场争吵,税务检查官叫拉罗克先生跳进自己的油脂桶里变成一块肥皂得了,他那话倒没说错。

戴茜在女仆的帮助下端来了咖啡。总督从杯里啜了一口咖啡之后,思绪转到了宾馆经理身上,他估摸着后者现在有充足的时间察看客人箱子里的全部物件。

两个外国人脸上明显露出疲倦的神态。邮政局长老婆脸上遮掩一时的脂粉也渐渐脱落,露出一脸皱褶(在N城这个小社会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已经临近午夜了,尽管大家都竭力捂着嘴,忍住哈欠,但困意已经笼罩全场。

短暂的沉寂给了外国人告辞的机会。他们起身,站在那里鞠躬道别。于是,大家一边引领他们出门,一边询问是否还记得回宾馆的路,是否需要派人送他们回去。这时拉罗克先生自告奋勇表示他愿意陪他们走过去,此言一出,大家都发出啧啧的赞同声,却又带着些许的遗憾,虽然已是夜阑人静,谁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也说不上他们是不是跟肥皂扯上了关系。

很快,其余的客人也走了,房子里只剩下这对夫妇自己的脚步声。在夜晚神经绷紧的沉默中,这声音使两人彼此拉开了距离,虽说他们最后总归要睡到一张床上。在脱衣上床之前,戴茜尽可能把两个外国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其中的一个)撇出自己的意识,可是当卧室灯火熄灭,万籁俱静,窗棂在对面的婚床上投下隐隐的方格,终于,她好像找到一条通向自己内心深处的路径,她进入了一种纯粹自然状态,把全部心思都转到她刚才见到的那个男人身上,就像她做姑娘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情形。在那一刻,他会怎么做?

午夜时分,两个爱尔兰人回到他们住的宾馆,杜尔·巴克萨贾将这一情况写进了报告。根据指示,早在他们从总督府回来之前,他就钻进了阁楼,确切地说应该是十点三十分就到那儿了,他在外国人下榻的房间上面占好了位置,他先是仔细查看了天花板的状况(板条之间的缝隙不仅能让他听见下面在说什么,而且还能窥视一小块地方),还试了试是否结实,假如他不得不匍匐着身子从这儿爬到另一处,是否会发出吱嘎声,更重要的是,要确保不会突然踩塌一些朽烂的木条,从那窟窿里伸出一条腿去(时至今日,许多年过后,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仍然惊恐万状,当时他在谢克杰齐兹家卧室顶棚上,那条右腿突然踏破天花板吊在屋内晃荡着,活像一盏超现实主义灯具装置,把那老太太吓得心脏病发作,提前给送进了坟墓)——所有这一切的危险因素都已排除,当然,剩下的只是横梁上那些讨厌的爬虫,还有另外一些怪怪的东西,为了执行最近颁发的反间谍人员管理条例(制定条例的旨意,首先是为了消除睡意,最重要的是不能在执行监视任务的过程中睡着),他随身携带了一小罐虫子,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如上所述,杜尔·巴克萨贾继续写道,两个外国人在午夜稍过回到了宾馆房间,他们开始来回走动,在走廊和浴室门之间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儿,他们不时用自己的语言简短地交换意见,在场的观察者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并非是因为说话的两个嫌疑人中有一个在刷牙的缘故:就像总督所知道的那样,在场的观察者能够分辨任何状态下任何人的语词发音,不管他们嘴里含着牙刷还是烟斗,或是叼着香烟,甚至像玛丽亚·K那种状况,她在做爱过程中把那玩意儿塞进嘴里(请总督原谅以下的词句),那器官名称很难出现在这份报告里。凡此种种,在场的报告者都能够完美地捕捉说话人的全部言辞,而且,不管嫌疑人说话时是在嚼东西,或是嗓子疼,还是掉了三分之一的牙齿,所有类似这种情况,其难度无论到何种程度的对话——正如总督所说的——“帽檐儿”杜尔·巴克萨贾是整个王国北部地区独一无二的暗探,甚至病人中风倒地的昏话也能听懂。不,我重复一遍,如果他都不能听懂两位嫌疑人之间的谈话,那并不是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刷牙(一边刷牙一边说话,持续了好长时间),而仅仅是因为谈话是用英语,带着方言习语,总督肯定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侦探杜尔·巴克萨贾不熟悉的语言。

两个外国人刷完了牙,就打开衣箱,换上睡衣睡裤上床了。需要强调的是,他们睡觉之前在黑暗中说了更多的话。这一夜其他时间没有任何可以报告的内容。没有人来敲房门,我们的两个客人也没有打开过房门,两人中没有任何一位走近窗前,没有灯笼或打火机发出的信号,也没有其他种种类似情况。唯一值得汇报的细节是:他们其中一个睡着了,但据观察者直觉判断,另一个一直醒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重重地叹气,在自己身上抓挠着。至于最后这个例外的细节,其原因不难猜到(尽管宾馆经理再三发誓说床上没有臭虫),但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坏蛋能马上入睡,而另一个却始终醒着,而且很难明白后者为什么在床上扭来扭去还长吁短叹。侦探只想从个人长期工作经历中寻找相似的案例——换句话说,这儿总共有两个坏东西——这事情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出于恐惧、怀疑和焦虑,甚至不妨考虑到背叛的因素,此人是要提防同伴在他入睡后行事。当然,也有可能是二者行为模式的差异。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一些原因,譬如,其中一人也许怀有负罪感,诚如人所尽知,这就有可能影响此人的睡眠,而另一位,由于此人更缺乏道德感,所以他能睡得像个死人,除非有符合另一种方式的推测——那个真正的奸刁之徒,由于干惯了此类铤而走险的勾当,心肠变得很硬,所以他能安稳入睡,而另一个在这类事情上是新手,还不算那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冷血动物,无法平息自己内心的煎熬。这些更为深邃的研究也许并非侦探的任务,而总督对此也许自有高见,他的侦探为了最微不足道的动机,诸如名利心、升迁的欲望,或仅仅是一种虚荣,而完全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但应该明白的是,此类推测不可能被证实,如果他把自己应予关注的题目扩大再扩大,去搞那些离题万里的研究,企图对付严格说来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的事情,那么他就并非出于上述任何一种动机,而是出于他的信念,只有当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他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才能更有成就感。在总督本人召集的全体侦探会议上,他不是这样说过吗,侦探并不仅仅要听命行事,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国家的忠实仆人,不仅要享受正义,而且还有责任诠释自己在行动中的思路,在自己的工作中尽可能地发挥创造力和想象力,难道不是这样吗?

回到睡着的和睡不着的两个嫌疑人,侦探又补充说,其实际缘由很可能与上述猜测完全不同。最后,他这样简单地总结道,这两个人也许只是角色分工不同,一个人睡觉时,另一个为了安全起见而保持清醒。

不管怎样,侦探还提到了他们两人各自的床位,在报告中还把自己窥见的一些实景做了描述,这样,在宾馆经理的协助下,就很容易判断他们之中哪一个人整夜都没睡。 YQDd+au7QetUbQ/B5PefsimWm7qOOsLWXnIsCFr6uyoI4/pahB1AQyCTIcaa9V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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