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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弗拉·切雷比,随军史官,在离帕夏营帐五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好奇地看着军委会的成员一个个走进帐篷。帐篷前杵着一根金属杆子,顶上是一弯铜质的新月,那是帝国的象征。看着这些高级军官,他搜肠刮肚地想,他该在史书上用什么样的字眼去形容他们。可惜形容词都显得那么贫瘠苍白,大多数词语都已经被前人用滥了。而且,如果再把形容统帅的那些词语撇清,那更是所剩无几,因此,在使用任何一个字眼之前,他都要斟酌再三。他拥有的只有一小把宝石,他要把这些有限的词语有节有度地分给数不清的将士。

居尔蒂基,阿金基的上尉,刚从马上下来。一头红褐色头发的大脑袋还没睡醒。跟在他后面的是近卫军上尉,是上了年纪却让人闻风丧胆的塔伏加·托克马克罕,他短胳膊短腿,好像是断手断脚之后草草接上的。阿扎普的指挥官卡拉—穆克比尔在随军穆夫提和两名桑扎克贝伊的陪同下飞快地走进营帐。接着鱼贯而入的是阿斯朗罕、德里·布尔卓巴、乌鲁·贝克贝、奥尔恰·卡拉杜曼、哈塔伊、乌奇·库尔托格穆兹和乌奇·顿基库特、巴克罕贝伊、装聋作哑的塔汉卡和随军阿拉贝伊。切雷比认为他应该在编年史上把所有这些让人联想到金戈铁马、凶禽猛兽、长途行军扬起的黑色尘土、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和其他令人闻风丧胆的景象的将领的名字都一一记录下来。

统帅和卡拉—穆克比尔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阿拉贝伊和军队的大多数军官一样仪表堂堂。除此之外,其他人的长相要描写起来还真是有点为难史官。切雷比下意识想到的这些人的某些特征根本都不配载入战争的史册,譬如奥尔恰·卡拉杜曼的麦粒肿,穆夫提的哮喘,乌奇·库尔托格穆兹多长的一颗牙齿,和他同名的乌奇·顿基库特的冻疮,还有那帮凶神恶煞的驼背、歪脖子、长胳膊、鸡胸。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居尔蒂基露在外面粗粗的鼻毛。

他正想着鼻毛,琢磨它们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

“你好,梅弗拉·切雷比!”

史官转过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跟他打招呼的人是军队的军需总管。陪他一起来的是造大炮的铸工、工程师萨鲁加。军需总管脸色苍白,眼睛因为熬夜布满了血丝,他是参加军委会唯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成员,这和他所做工作的神秘氛围相得益彰。

“你在这里干什么?”军需总管问史官。

“我在看赫赫有名的军委会成员到来。”史官大声地回答,仿佛在给自己找理由。

军需总管朝他笑了笑,然后在萨鲁加的陪同下朝营帐走去,哨兵在门口放哨,跟石像一样。

还在为自己刚才的胡乱联想感到自责,史官目送军需总管高大瘦削的身影离开。他是在行军路上认识军需总管的。和平时不一样的是,今天军需总管显得有些傲慢。

最后一个到的是建筑师加乌尔。切雷比看着他走过,惊讶地发现他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谁都不知道这个通晓所有要塞建筑秘密的人的来历和国籍。没人见过他任何亲戚,这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也很正常,但他的口音加重了他的孤单飘零:他说一口奇怪的土耳其语,很少有人能听得懂。他没长胡须,因此很多人怀疑他是个女人,要么至少是半男半女,或者就像人们说的,雌雄同体。

建筑师是最后一个走进帐篷的。外面只剩下卫兵,他们玩起了掷骰子。史官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军委会在讨论什么。他想,如果他除了史官,还被任命为军委会的文书的话,那就可以无所不知了。通常,这两个职务都是由同一个人担任的。可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缩减成只司一职,他对此的解释有很多种,这都视他当时的心情而定。有时候,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体恤,怕他工作太累,让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写好史书,名垂千古。有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远远地看着帕夏的营帐而不得入内,他又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感到无比煎熬。

正当他想走开的时候,他看到好几个军委会的成员从帐篷里走出来。军需总管也在他们当中,他看到他,叫住他:

“来,梅弗拉,过来陪我走走,我们聊一聊。军委会现在要讨论进攻的细节,和攻城不直接相关的人员都被请了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攻城?”切雷比怯怯地问道。

“一周后,我想。等两门大炮铸好后。”

他们慢慢走着。军需总管的副官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

“来我的帐篷喝点东西,让我们的耳根子清净清净。”军需总管边说边用手臂在身边画了一个半圆。

切雷比把手按在胸口,又鞠了一躬。

“荣幸之至。”

就像几天前,他被邀请到军需总管的帐篷里谈论历史和哲学,这让他很高兴,但很快这种心情又被担忧所代替,他怕自己令这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失望。

“我感到脑子里乱糟糟的,”对方接着说,“我得静一静。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史官带着一点内疚的神情听他说话。

“很奇怪,”军需总管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史官,你们总是把胜利的荣耀归功于军事将领。我要提醒你的是,梅弗拉,记好了,除了统帅,就数这颗脑袋最劳心费神了。”他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切雷比欠了欠身,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

“粮草供应,这才是战争的关键问题,”军需总管几乎有点愤愤地说道,“舞刀弄枪,这谁都能干,但在这个荒凉的异国他乡,要保证四万人每天的口粮,这才是对智慧最严峻的考验。”

“说得很对。”史官附和道。

“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军需总管突然冒出一句,“你所看到的驻扎在这里的这支军队只剩下两周的口粮了!”

切雷比抬了一下眉毛,但心里却想,自己的两根眉毛太细了,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对方所希望看到的惊讶之情。

“根据既定的计划,”军需总管接着说道,“陆续有车队从埃迪尔内出发保证军队的供应,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路途遥遥,能指望他们吗?军需的运输……要是有一天你听说我疯了,那一定是因为这个!”

您这都说到哪儿去了!史官想抗议。他摇了摇头,甚至抬了抬胳膊,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胳膊也不够长。

“因此,所有的责任都落在我们头上,”军需总管继续说道,“要是有一天,炊事班过来跟我们说已经无粮下锅了,帕夏会找谁来稳定军心?显然不会是居尔蒂基,也不会是老塔伏加,更不会是任何一个将领,只能是我!”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膛,仿佛那儿有一把匕首。

切雷比的脸上已经镌刻着景仰和专注,现在又加上同情,这对他的脸而言一点都不困难,因为就算是在平常,他的脸就已经布满深深的皱纹了。

军需总管的帐篷驻扎在营地的中心,所以,他们走过去要穿过士兵们嘈杂的驻地。有些士兵坐在帐篷跟前,正在解开他们的行囊,有些正大咧咧地在抓虱子。切雷比想到在任何一部编年史中,他都没有提到过整理行囊和解开行囊的场景。至于捉虱子,那就更别提了。

“阿金基轻骑兵呢?”他一边问一边努力想摆脱心中的内疚感,“不会放任他们去附近打家劫舍吧?”

“当然要去,”军需总管回答,“不过他们抢来的战利品永远都不够维持军队所需的五分之一。而且,那还只是在围攻一开始的时候。”

“奇怪……”史官评论道。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威尼斯。”

切雷比惊讶地听他这么说道。

“苏丹已经和尊贵的共和国达成了一项协议:威尼斯商人要为我们提供粮草和军备。”

史官点了点头,目瞪口呆。

“我理解你的惊讶,”军需总管说道,“你肯定会觉得奇怪,我们指责斯坎德培是西方人的走狗,而我们自己却背着他和威尼斯人打交道。换了我是你,我承认我也会感到无比震惊。”

军需总管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容,目光空洞。

“能怎么样?梅弗拉,这就是政治!”

史官低下头。每当谈话谈到敏感处,他都会采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一队扛了灯芯草茎的阿扎普步兵从他们身边经过。

军需总管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我想他们就是用这个来编护甲,让士兵们穿上来防御燃烧弹的。说真的,你从未参加过围攻?”

史官脸红了。

“我还没有过这种机会。”

“哦!那是非常壮观的。”

“我想也是。”

“相信我,”军需总管用更亲密的口吻说道,“我参加过很多次围攻,不过这里——他朝城墙指了指——将有一场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杀戮。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屠杀总能让人写出伟大的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确有机会写一部铁血铮铮的史书,而不是那些从没有到过战场的小文人在火炉边写出来的花边故事。”

切雷比想到自己写的编年史引言,又脸红了。“如果您愿意,哪天我可以给您朗诵几段我写的文字,”他说,“我希望它不会令您失望。”

“很乐意。你知道我对历史很感兴趣。”

一队加尼沙里喧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们心情不错,”军需总管说,“今天刚领到军饷。”

切雷比想到在这类叙事中,也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军饷。

几个人正在把椭圆形的帐篷撑开。更远处,马车夫正在一条刚挖好的壕沟旁边卸弹药和粮草。这情景与其说是一支军队在安营扎寨,不如说是一个建筑工地。

“哟,那是鲁梅利老妇人。”军需总管发现道。

史官朝左扭过头,在一块围着篱笆的空地上,几十位老妇人正围着火堆上的锅忙活。

“她们在弄什么?”切雷比问。

“敷在伤口上的膏药,尤其是治疗烫伤的。”

史官打量着这些年迈、黝黑、不动声色的脸庞。

“我们的战士很快就会遍体鳞伤,”军需总管忧伤地说道,“但他们还不知道这些女人真正的本事,以为她们是女巫。”

切雷比挪开视线,不去看那些正忙着捉虱子的士兵。事实上,他们当中很多人盘腿坐着,掰着脚丫子在检查老茧。

“长途跋涉最受罪的就是脚了,”军需总管有些怜悯,“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在任何一本史书上读到两行描写士兵们的脚的文字。”

史官后悔自己刚才露出嫌恶的神情,但现在为时已晚。

“事实上,这个让我们自豪的大帝国,都是他们长满老茧和水疱的双脚开拓的,”军需总管语重心长地说,“一个朋友常跟我说:我已经准备好跪下去吻这些臭烘烘的脚丫子了。”

史官有些不知所措,幸好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军需总管的帐篷跟前。

“到我的窝了,”这位高官显贵换了一种语调说,“进来吧,梅弗拉·切雷比。你喜欢石榴汁吗?这么热的天,没有什么比石榴汁更消暑的了。而且,跟朋友面对面高谈阔论,就像是荆棘中的紫罗兰一样高雅。不是吗,切雷比?”

史官又想起士兵们脏兮兮的脚和水疱,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心想,人身上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可以把什么都看成过眼云烟。

“您对我这个卑微的史官的这份情谊让我受宠若惊。”

“哪里!”军需总管打断他的话,“你的工作是最光荣的,你是一个历史学家。只有那些没文化的人才不懂得尊重你。现在,亲爱的朋友,给我读几段你写的文字?你答应过我的。”

要不是之前有些尴尬,切雷比一定会开心得面色绯红。客套了一下之后,史官把烂熟于胸的那段文章的开头慢慢地朗诵出来:“宇宙的主宰,人与神都要听命于皇帝的号召,许多后宫被抛下,勇士们朝阿尔巴尼亚人的国度进发……”

军需总管说这个开头并非毫无诗意,但他更喜欢看到被抛弃的后宫和与人们的生活更密不可分、对经济更重要的元素结合起来,比如摆杆步犁和葡萄藤。他补充说若再加上几个数据会让内容变得更充实。

就在此时,军需总管的秘书出现在帐篷的入口,他的主人招手让他走到自己身边。秘书在军需总管耳边嘀咕了一会儿,军需总管重复了好几个“好的”,也重复了好几个“不行”。

“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当秘书出去后军需总管问史官,“啊,对,数字!不过,在这一点上,你要小心,别太在意我的意见,因为我有一个癖好:我只会数日子。”

秘书又出现了。

“来了帕夏的一个信使。”看到主人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赶紧说道。

“让他进来。”军需总管说道。

信使走到本宅主人跟前,弯腰俯身在他的耳朵边轻声传了很久的话。然后他支着耳朵听军需总管的回话。

当信使走后,军需总管提议:“我们出去吧,在露天聊得更痛快;不然,像荆棘一样的日常烦恼会扼杀我们像紫罗兰一样的美好的谈话!”

外面,夜色降临。营地上还非常热闹。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牵马去饮水的阿金基轻骑兵。在帐篷顶上,军旗在风中飘扬。如果有花草散发芬芳,这个五颜六色的营地更像一个大花坛。史官没有见过任何同行把军队比作gjulistan的,不过他会。他把它比作草地,或者是一块五颜六色的地毯,一旦收到进攻的命令,就会突然编出很多象征死亡的黑色流苏。

几乎到了营地的中心,他们碰到了工程师萨鲁加。他正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会议结束了?”军需总管问道。

“是的,刚开完。我困得要死。”萨鲁加揉了揉红红的眼睛说。

“我们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今天,帕夏给我们下了正式命令,要在下周把大炮准备好……只有八天时间,”他说,“他想听到炮轰的声音。”

“你们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但愿能行。但你能想象得到这个工作的困难吗?更何况,这一次还是一种新武器,他们第一次造大炮,我得盯紧了。”

“我理解。”军需总管说道。

“你们想参观造大炮的工坊吗?”萨鲁加问,还没等他们回答,他就走到他们跟前领他们朝一块空地走去。

史官很高兴大家都这么信任他。在他出发前,他听到很多关于这个新式武器的传言。和所有秘密武器一样,大家谈论的时候带着憧憬也带着恐惧。它的爆炸声可以让你的耳朵聋一辈子,它释放出来的气流可以摧毁方圆几里的一切……

在漫长的行军途中,他有机会注意到几头运输大炮炮筒的骆驼。士兵们都默默走在骆驼身边,眼睛一刻不离已经浸透了雨水的黑色篷布所遮住的致命的秘密。

切雷比急切地想知道更多有关大炮的信息,但他又担心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当他最终克服怯懦,向他刚认识的军需总管询问时,后者笑了笑,一边摸着屁股一边告诉他,在骆驼驮的重重的货物中,并没有任何炮筒,只有铁和铜,还有各种各样的煤炭。“你肯定会问我秘密武器到底在哪里,我来告诉你,梅弗拉·切雷比,可怕的大炮就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小袋子里……就跟我背的挎包一样小……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开玩笑!我可以戏弄别人,但我不能戏弄历史学家!秘密大炮的的确确是藏在一个挎包里,”军需总管凑在史官的耳边说道,眼睛瞥向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用一件黑色的斗篷裹着。”史官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用于浇铸大炮的秘密图纸和配方的确是藏在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的褡裢里。

铸造大炮的工坊安置在营地的一角,周围围了栅栏,有很多哨兵把守。一道筑堤把工坊和河流隔开,在离入口二十步的地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禁区”。

“这里日夜都有重兵把守,”工程师说,“怕有奸细来窃取我们的秘密。”

工程师带领他们穿过一长排棚屋,不时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解。在工坊里,锻炉和熔炉的火焰,虽然才刚刚生起,却已经热得令人窒息。一众工匠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汗流浃背地在干活。

地上铺了一堆的铁和铜,还有巨大的黏土模子。

工程师把巨型大炮的图纸给他们看。

两名参观者看着一大堆精心画在纸上的直线、曲线、圆圈,赞叹不已。

“这是最大的一门炮,”萨鲁加一边指着其中的一张图纸,一边说道,“我的炮兵们已经给它取名叫‘balyemeztop’了!”

“不吃蜂蜜的大炮?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军需总管问道。

“因为它爱吃的是人!”萨鲁加回答,“一门异想天开的大炮,或者可以这么说,有点像那些被宠坏了的孩子,在一个美好的清晨对他们的妈妈说‘我已经吃腻了蜂蜜’……现在来看看浇铸它的地方吧。”他边说边退开几步,“这是放黏土模子的大坑,那边的六个熔炉是用来熔化金属的。浇铸的秘密之一恰恰就在这里:六个熔炉都需要达到同样的温度,同时把熔化的金属倒出。不然,无论有多细的裂缝、多小的气泡,我敢说,发射第一炮时大炮自身就会炸得粉碎!”

军需总管忍不住惊叹地吹了一声口哨。

尽管梅弗拉·切雷比同样也大吃一惊,但他很谨慎,没有扭头看军需总管,害怕后者恢复镇定之后会后悔在一个卑微的史官面前失态。换言之,军需总管不该被人看到错愕的脸,他本应该面对什么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但军需总管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震惊。至于史官,想到工程师萨鲁加正在完成一个神圣的(如果不说是邪恶的)工作,从熔炉中炼出火红的铁水,就像安拉把地心的火借由火山口喷发出来一样,他不禁浑身战栗。通常,这一类非同凡响的作为都会受到命运重重的惩罚。

两人一边听着工程师给他们讲解浇铸的工艺,一边看着他裹在黑色的斗篷里,跟着了魔一样,开始舞动起来,好像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这样的大炮。”萨鲁加最后骄傲地宣称,“和它们发出的轰鸣声相比,打雷的声音只能算是摇篮曲。”

他们崇拜地看着他。

“这里即将发生的战争是有史以来最现代化的战争。”他继续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史官。

切雷比感到有些不自在。

“眼下,让巴尔干人臣服是皇帝最关心的事儿,”军需总管说,“为达目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位是我大弟子。”萨鲁加一边说一边朝一个向他们走过来的小伙子转过身去,小伙子个头高挑,脸色苍白憔悴。

来人冷漠地看了看访客,匆匆做了个手势,很难让人以为是行礼。他在工程师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你们对我选择这个年轻人当大弟子一定觉得奇怪吧?”当小伙子走远后,萨鲁加问道,“很多人都有同感。他的样子一点都不能服众,不过他的确能力很强。”

他们不置可否。

“在那边的棚屋里,我们正在浇铸四门大炮,小一些,但威力不减。”工程师继续说道,“我们叫它们射石炮,它们是以弧线的方式射出去的。和直接轰城墙的炮弹不同,它们像天女散花一样从城池的上空落下,就像一场避不过的天灾。”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炭和一张纸板。

“就当这是要塞的城墙。大炮摆在这里。炮弹射出去的抛物线相对比较紧绷,”他画了一条线,“当射石炮的炮弹发射到空中,看上去就跟玩儿似的,要让我说的话,看起来压根儿不是冲着城墙去的——结果却恰好地落在城墙的后面。”工程师在空中画了两条轨迹,史官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炮弹发出的声响就像大海的怒吼。”

“安拉!”史官惊叹道。

“你是在哪儿学的这门技艺?”军需总管问。

工程师看着他,目光有些空洞。

“在我师傅萨鲁罕里那里学的。我曾是他的大弟子。”

“他现在在监狱里,我没记错吧?”

“是的,”萨鲁加说,“苏丹把他关在博阿兹凯森堡。”

“谁都不知道他因何入狱。”史官腼腆地说。

“我,我知道。”工程师回答。

军需总管惊讶地瞥了他一眼。

“最近,”萨鲁加继续说,“这个可怜的老人开始胡说八道。他拒绝加大大炮的口径,说那是不可能办到的,而事实上,他向我透露他只是不想这么做。如果继续加大大炮的口径,他说,大炮就会成为一个让人类灭绝的可怕的武器。谈起大炮,他就会解释说,魔鬼已经诞生了,我们没办法消灭它,但至少我们可以守住它现在口径的尺寸,不再扩大,不然它就会吞噬整个世界。老人中止了他的研究。苏丹就是因为这个而将他逮捕的。”

工程师随手抓起一块黏土,把它捏得粉碎。

“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他说。

另外两位点点头。

“至于我,”工程师继续说,“我对此的观点不同。我以为,如果我们一直有这类担忧和顾虑的话,科学就会踏步不前。不管有没有战争,科技都要进步。对我而言,谁用这门大炮、用它来对付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应该把炮弹打到我所计算出来的位置上。至于其他事,那是你们的事。”他突然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听说制造这个武器的钱是苏丹的一个嫔妃提供的,为的是赎罪。”军需总管说道,显然是为了岔开话题。

“赎罪?”切雷比问道,他觉得这个细节值得写到编年史上去。“这要花很多钱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自己也为自己的冒昧发问感到吃惊。

“这个他清楚。”工程师用手指了指军需总管,“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大炮的射程和火力。”

史官笑了。

“是的,这门大炮耗资不菲,”军需总管说道,“非常昂贵,尤其现在是战争年代,铜价涨了很多。”

他眯了眯眼睛,飞快地计算了一下。

“要花二百万小银币。”他说出结果。

史官听得目瞪口呆。对铸造大师而言,这个数字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花这么多钱来赎罪似乎代价太大了,”军需总管说,“不过再过几天,等炮弹把城墙打穿,那它就金贵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容。

“在围攻特拉布宗的时候,”他继续说,“当第一门大炮——比这门小得多——发出炮弹,很多在场的人都以为炮口发出‘安拉’的轰鸣声。至于我,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以为我听到的那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是:‘税收!’”

史官再次听得目瞪口呆。工程师却放声大笑。

“你们不知道这个词的分量,有多少事情,包括这次围城,都取决于税收。”军需总管解释道。

“我呢,”工程师说,“当大炮开火,我听到的既不是‘安拉’!也不是‘税收’!我想到的只是堆在炮弹底部火药的威力和爆炸声,炮弹的口径和射程。”

军需总管笑了。至于切雷比,他因为自己结识了位高权重、有学识有教养的人,在心里暗暗盘算像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还可以持续多久。

“让我们出去透透气。”军需总管建议道。

萨鲁加陪同他们走到门口。

“我们认为这些新式武器会改变战争的性质,它们会让堡垒失去作用。”史官说。

萨鲁加摇摇头,将信将疑。

“貌似如此。有人说,它们会让别的武器变得一无是处。”

“你的‘有人’暗示谁?”军需总管问道,“你自己难道不认为光凭这些大炮就可以取得胜利?”

“我当然这么希望,”萨鲁加回答,“因为说到底,这是我的发明创造;不过,对我而言,我的观点稍稍有点不同。就算它们对将要取得的胜利有所贡献,攻克堡垒的注定是我们伟大皇帝的军队。”

“那当然。”军需总管附和道。

“大炮至少还有另外一个用途,”萨鲁加说,“它们的轰鸣声会让被围困的军队惊恐不安,军心大乱。这一点不容忽视,不是吗?”

“这一点非常重要,”军需总管表示赞同,“不仅仅是这些可怜人会闻风丧胆,整个天主教世界提到这个新式武器都要胆战心惊。大炮已经被冠以传奇的光环了。”

“我很乐意陪你们再走一段,但我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萨鲁加说,“浇铸工作可能要在午夜前后开始。”

“没关系,谢谢。”两位访客异口同声回答道。

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在营地上,这儿那儿的,升起了篝火。在一堆篝火旁,暗处有一个悠长的声音在忧伤地吟唱。更远处,两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伊斯兰教苦行僧在低声祈祷。

他们默默地走着,史官心想,所有这些千差万别的人都效忠于皇帝,战争让他们聚到这里,在世界的另一头,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歌声变得遥远,但他们依稀还能听见。歌声在唱:

“噢,命运,命运……”

持续的寂静。不过,因为所有的寂静都隐藏着前途未卜,让人感到沉重。有时候,我们感觉这支保卫我们的军队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仿佛我们的要塞和奥斯曼的驻军只是偶然在这个准平原上对阵,很快就会结束对峙。但我们知道,现在为时已晚。他们当中的一个,军队或者要塞,必将灭亡。

他们在准备围攻。从这里,我们看到他们准备梯子、绳索、钩子、羊头撞锤、木桩,简言之,所有打仗的物什,从古代到最近三四年刚发明的最先进的武器。

铸造厂的烟日夜都在向外冒。他们在那里浇铸新武器,看样子是要用我们来做第一次实验。我们对将士们解释说一个新武器永远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但我们感觉到军心在动摇。夜里,山顶上会亮起篝火,那是乡亲在为我们鼓劲。但是,如果天气不好,我们既看不见山也看不见篝火,我们感觉自己正如临深渊。

有时候,看敌人的军营看累了,我们也会几小时盯着天空发呆。表面上看,这种专注和投入会让一些人产生一些遐想,我们很难把这些遐想和信仰联系在一起,但有人坚持说他们看到了阿尔巴尼亚的幸运女神在云中奔跑,还看到其他拿着矛和叉、或手中举着命运天平的神灵。也有人说看到了厄运女神。

这些由于等待和疲惫而引起的幻想,或许也和远古的记忆有关。阿尔巴尼亚人和巴尔干半岛上的其他居民一样,过去都信仰多神教。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坚信各种圣灵现在就在我们头顶盘旋,而且他们和过去一样,会影响战争的结局。圣灵们希望——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天空要比其他地方温暖,离我们更近,像过去一样,会保佑我们的战事。他们说,我们将听到天上战车的轱辘声和翅膀扇动的声音。我们不知道,战争的结局和每个人的命运到底是封存在这片黑黝黝的土地上,抑或是在云端。 PVGc1JrPDlbjfdtOt0QpsKOx1hoYNOggv66HLxQMNL4jxqheek2RrVg72HMD4+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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