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与你无关。
至少我还能见到你呀。
羽寒,我们这是要
彻底结束还是
刚开始呢?
“悦然。”出神的片刻陈羽寒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悦然慌乱地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人影,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这时眼前的一拨路人三三两两走过,被遮挡住的视线豁然开朗,仿佛浓雾散开,她看见了好久不见的陈羽寒。他一身风衣,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在这阴沉的天色里身旁依然浮动着骄阳和大雨交织的夏日气息。他剪短了头发,清瘦了不少,可是那清秀的眉眼和一副令人很想看看他眼中世界的神态,和悦然记忆里的他衔接得如此丝丝入扣。
陷入被动的悦然一阵慌乱,试图从脑中快速搜寻一句令陈羽寒印象深刻的开场白。
“你胖了。”
现在悦然什么也不想说了。面对陈羽寒她永远是这么一副反应迟钝还妄图挣扎的模样。为了表明不甘被动接受陈羽寒的宣判,她一直佯装骄矜。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每一次徒劳无功的挣扎只会令她更狼狈。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她一言未发已分胜败。况且全是她一个人的战争,陈羽寒毫发未损,甚至对一切根本不知情,他只是单纯地赴约来看一场自己喜欢的演出,哪里知道悦然这里已经硝烟滚滚了。
悦然强忍住掐死陈羽寒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算是打过招呼,扬一扬手里的票,两人一同走进酒吧。
这是一个很酷的场所,像是由废弃的仓库改建而成,四四方方,顶很高。空旷、简陋、颓废。被一群热血的年轻人赋予生机后,散发出一股后金属时代的味道。舞台、音响都像是从哪个关门的舞厅搬来的二手货,提醒观众这里不是品味精致音乐的地方。作为一个酒吧,靠墙的吧台也简单得不可思议,只供应科罗娜、喜力、嘉士伯等几种随处可见的啤酒而已,也不像是一个好好卖酒的地方。
说到底,这是一个供年轻人聚会、宣泄、吼叫的场所,它为年轻人安放青春而设。
陈羽寒指指舞台对悦然说:“今晚上台演出的鼓手叫小北,是全北京,也许是全国最好的鼓手。早就想看他的现场了。”悦然看着陈羽寒的侧脸。头发理得极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发茬贴在头皮上,人似乎瘦了点,此刻谈到感兴趣的东西,眼睛里透出一点兴奋。
场地已经挤满了人,演出准点开始。鼓手果然实力非凡,一段暴风骤雨般的solo立刻使全场沸腾。而主唱出场更是惊艳。一个大老爷们儿穿着一身极艳俗的红绸裙、黑丝袜,浓妆艳抹,头戴红花,扭着腰肢走到台前。惊讶之余,悦然看了一眼陈羽寒,她从没弄清楚过他在想什么。
“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来又飞去,爱情一场空……”歌曲不出所料地荒诞不经,主唱时不时甩出一个浪浪的长腔,听得悦然心惊肉跳。她暗想:得得,今晚算是开了眼了。不过一首一首听下去,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唱法很有感染力,听着听着就会莫名开心起来,有一种尽情嘲弄世俗的快感。
唱到《火车快开》时,台上台下开始互动。台上高唱:“我们的理想就要开,它往哪儿开?”台下呼应:“往幼儿园里开。”“我们的爱情它还在开,往哪开?”“往高潮里开。”几个回合之后,整个酒吧已经high成一片了。青春的脸孔流着汗,大声嘶吼,身体挨着身体,蹦着跳着,东倒西歪。悦然和陈羽寒也被这气氛包裹,卸下最后的羞涩和拘谨,从小声到大声到声嘶力竭。屋子里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浪,热不可耐。
悦然感到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她看看陈羽寒,脸上已经一层汗水,眼睛亮得像两颗燃烧的火种。他们挨得很近,被人潮紧紧挤在一起,几乎只隔着一层衣服。悦然觉得她感到的热都是陈羽寒的体温传递而来,这么想着,胸口堵住般挤压着一股情感。于是她更卖力地叫喊,一股人流突然从身后涌来,悦然险些被撞倒。陈羽寒一把拉住她的手,拼命往自己身边拽,他大声说:“拉着我,摔倒了很危险!”
这时一旁有熟人认出了陈羽寒:“陈羽寒,你也在这儿啊?”那人又看了看悦然,问:“你媳妇儿?”陈羽寒还没来得及说话,熟人已经被人潮冲到远处了。鼓声停了下来,贝司停了下来,唢呐停了下来。二手玫瑰唱了今晚第一首也是唯一的一首慢歌。
“有一位姑娘像朵花,有一个爷儿们说你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他们成了家,生了个崽子一起挣扎。”悠悠扬扬的曲调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场子里回荡,有一种别样的深情。情侣们就像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重新找回对方般紧紧相拥,忘情的已经热吻起来。
悦然和陈羽寒这么站着,突如其来的亲密气氛令两人一时不知所措。高涨的情绪还在心头盘旋,似要冲破什么却又在两人的一念之间被克制。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不似刚才挤作一团。他们挨得那么近却不拥抱看起来很奇怪。悦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陈羽寒问:“想喝点东西吗?”悦然看见他眼里的火苗颤动了一下,渐渐黯淡,她摇摇头。陈羽寒没有再说话。好在一首歌的时间不长,人群再次随着嘹亮的唢呐躁动起来,只是悦然和陈羽寒停留在这种情绪中直到演出结束。
夜还是冬天的夜,还没来得及沾上初春的气息。悦然在迎面吹来的冷风里打了一个寒战。转眼面对空旷寂静的街道,她有些恍惚,似乎刚才那热气腾腾的三个小时是在别处走了个神。可陈羽寒是真实的,他问:“冷吗?”悦然点点头。“我胳膊下面最暖和,借给你抱着。”悦然没有客气,上前双手抱住。“大冷的天穿这么少,是怕我看出你胖了吗?”悦然仔细体会着那微弱的暖,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两个人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走路。走着走着步子就迈在了一个频率上。悦然庆幸没穿高跟鞋,尖细的后跟叩击水泥地的声响一定会敲碎这温柔的夜色。这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两旁的路灯默默护送这一对若即若离的年轻人。
灯光下两人的影子渐渐拉长,渐渐缩短,相依相偎,碰碰撞撞。悦然心里一动,昔日影像顿时爬上了心头。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们还在南方读书的时候,悦然跟在陈羽寒的后面,悄悄地每一脚都落在陈羽寒的影子上。每次得逞,便暗暗得意一下。渐渐地,陈羽寒似乎有所察觉,尽量避开悦然的脚步,悦然不依不饶地跟着踩过去。
陈羽寒终于沉不住气,问:“好好的你干吗踩我?”
悦然装无辜:“哪里有踩到你,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踩我影子。”
“拜托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影子本来就在地上,难道你要我飞啊。”
“疼。”
“疼?你是外星人哦。”
陈羽寒说不过悦然,只好不甘示弱地踩回去,悦然哪里肯吃亏,一边躲自己的影子一边伺机攻击陈羽寒,两个人就在路上乱跑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陆洋在身后看不懂,大声问:“你们在搞什么啊?”幼琪无奈地说:“你们两个真的很幼稚哎。”
悦然大声召集:“我们现在跑到运河边,谁最后一个到谁请消夜。”陆洋和幼琪立刻被拉进幼稚的行列。陆洋边跑边说:“你们真的很无聊哎,我才不要参加。”悦然问:“那你干吗跑啊?”陆洋说:“我不要请消夜啦。”已然一副入戏的状态。幼琪则一言不发地努力奔跑,不管谁发起什么活动,幼琪都会无条件支持,令人感动得想颁一个“最佳参与奖”给她。
建筑和行人从身边轻快地掠过,微暖的风轻拂发热的脸颊。许久之后悦然仍会想到这一天的情景。四个人仿佛已经忘记要跑去哪里,为什么跑,这奔跑变得纯粹,只为了奔跑而奔跑一般。那感觉像是要飞起来,无比的自在欢畅。四个人默契地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融为一体,把熟悉的街道、平庸的岁月远远抛在身后。
陈羽寒最先跑到河堤,他爬上一米多高的石台,面对运河坐下。其他人也陆续爬上去,坐成一排。离开市中心绚丽的灯火,大家才注意到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石块砌成的斜坡下,运河在静静地流淌。月光在河面留下一条银色的路。那画面像极了蒙克的油画《月光》中的景象。静谧安详,饱含沉郁的情思。偶尔有一条运沙船缓缓驶过,被打碎的路面波光粼粼,过了一会儿重又恢复平静。
幼琪仰起脸迎着皎洁的月光,感慨道:“哇哦,今晚的月亮好圆好亮啊。我记得大一刚进校园军训的那会儿,有天晚上紧急集合。我站在操场上一抬头,也是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呢。那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地上,好多女孩儿都哭了,想家。那时都是第一次离开家。现在一转眼已经快三年了。明年这个时候就该毕业了,时间过得超快的。”
陆洋说:“是啊,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大一那会儿追姑娘多卖力啊,天天写情书买早点送消夜,现在消息也懒得发一条了,追不动啦。”
陈羽寒默默看了会儿河水突然问:“你们毕业了想去做什么?”
陆洋不假思索地回答:“去美国咯,正准备托福还有GRE呢。我妈说读了大学,我已经是中国人才了。再去美国留趟学,就是国际人才。我觉得她说的没错。而且我不想那么早工作,去美国一边继续读书一边四处逛逛不错啊。”
幼琪眨眨眼睛说:“我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哎。到时候看子杰愿意去哪个城市工作,我就和他一起咯。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和子杰在一起,我就满足啦。悦然你呢?想好做什么没?”
悦然一脸憧憬地看着远方的夜色,说道:“我啊,我想去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编剧专业。如果我编的剧本能有机会搬上大银幕,多有成就感啊。”
幼琪说:“好期待,你要加油啊。陈羽寒,该你啦。”
陆洋插嘴:“陈羽寒,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有抱负的好青年,可是拜托你千万别说要改变世界,推动人类进步之类的,破坏和谐。”
陈羽寒说:“我的人生就是被你这样的朋友降低了格调。”他看一眼悦然,笑了笑,“××电影学院不是在北京吗?我就在他们学校门口支一煎饼摊,做全北京最正宗、最豪华的煎饼果子。饼有玉米面、绿豆面、黄豆面、杂粮面的,酱有辣酱、蒜蓉酱、甜面酱、番茄酱、豆腐乳,小料加葱花、香菜、芝麻粒儿、孜然、酸菜、酱黄瓜,可以加鸡蛋,加薄脆,加油条,加火腿肠。遇见姑娘可人疼的,一概打五折。悦然来了我给她免费加一张饼再打俩蛋。”
悦然笑得倒在幼琪身上:“你也不怕撑死我啊。”
陆洋说:“你唱Rap哪?”
幼琪也笑得东倒西歪,她说:“陈羽寒你说得我都饿啦,不是要吃消夜吗?刚才谁跑最后一个啦?”
陆洋抵赖:“不是我!”
悦然把陈羽寒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一点,尽管她明白有时候即使抱得再紧,也未必不会落空。可是此时此刻,在这寂静寒冷的夜路上,她只想和陈羽寒彼此相依相偎地走一段。真想路长得走不完,天永远不要亮……
陈羽寒走在悦然的身边,一路上一言不发。这个心思细腻、聪慧的大男孩在面对感情时却变得不善言辞。他常常用沉默来回应悦然变化莫测的心思和情绪。两人感情交汇时,这沉默就是一种默契;当悦然任性、无理取闹的时候,这沉默变成隐忍和包容;当悦然倾诉心事时,这沉默是倾听。而面对悦然一再追问他对她的态度时,这沉默又变得暧昧不清。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走到悦然的住处。本来悦然已经做好准备,想请陈羽寒去家里坐坐。这时却开不了口。她停下来站住,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心开始扑腾扑腾跳得厉害。陈羽寒先开口了:“我送你上楼吧,这么晚了。万一在电梯里遇到坏人,我的责任可就大了。”悦然点点头。
这是整个小区临街的一栋楼,因此被很多小公司租为办公室,只有少量是住户。到了晚上办公室职员下了班,只剩零星的灯光,很冷清。陈羽寒刚要问悦然怎么住在这样不接地气的地方,但一想一个女孩家孤身在这里度过一个寒冬,提起来肯定都是心酸话,只好说:
“这里离电影学院蛮近的。”
“嗯,我去听课只要骑十五分钟的车就到了。”
“去听课有意思吗?”
“还行吧,多数时间都是在看电影,倒是看了不少好片儿。”
“还是想当编剧?”
悦然摇摇头:“那时候年少轻狂,到了学校才了解中国编剧的现状。没有稳定收入不说,即使找着活了,对自己的作品也完全没有话语权,任由制片、导演、大腕儿们无情践踏,想删就删,想改就得改。更别提被拖欠稿费是常有的事。我目前没有去和现实硬碰硬的勇气,能养活自己是头等大事,等毕业了有合适的机会还是先工作吧。眼下按我们的专业去当电视编导反而靠谱点儿。”
“可你准备了这么久,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悦然轻叹了口气:“那也比一条道走到黑好。”
悦然的住处在大厦15层,是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一居室。设施还算齐全,装修也简洁、现代,只是窗帘紧闭,处处是匆忙收拾过的痕迹。沙发角落散落着纸片,杯子里有已经干涸的茶包。陈羽寒摸了摸厨房的灶台,上面一层浮灰。很显然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在好好地生活。他想到在L市时,悦然的住所是何等干净、温馨: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上时时都有可口的零食,沙发和地上散落着柔软、漂亮的靠枕,进门的地方挂着悦然从一家藏饰小店买来的铜铃,人来人往响得清清脆脆。那时他们放着小野丽莎,吃薯片,喝酒,聊天,常常不知不觉就到天亮。还有那些他和悦然单独在一起的时光……
“想什么呢?”悦然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的科罗娜。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不像是你住的地方。只有酒吗?有没有吃的?刚听了场演唱会又走了这么久,肚子饿了。”
悦然打开冰箱门,冲着陈羽寒抱歉地一笑:“除了酒什么都没有。”
“不如我们叫外卖?麦当劳二十四小时都可以送。”
“赞成。我来打电话,还是点你的豪华套餐?”
“嗯,没想到你还记得。”
往日的默契一点一点苏醒,两个人比先前自在了不少。吃完汉堡,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陈羽寒说:“看来赶不上地铁了。”悦然走到窗边看了看说:“外面起风了,你听好大的风声。”
一个有心挽留,一个根本不想走。
陈羽寒说:“我睡沙发吧。”
悦然靠在床上:“可是只有一床被,没有暖气夜里很冷的。”
“你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勾引我啊?”
悦然笑:“我要是想勾引你哪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是真的冷。”她拍拍身旁的位置:“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那天晚上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就像两个亲密的伙伴。陈羽寒看着洁白的天花板问:“我不在的时候,北京下雪了吗?”
“下了,而且特别大,出门的时候积雪一直没到小腿。”
“L市没有下雪,我在那里还挺怀念北京的雪。没有雪的冬天总觉得缺了什么。你呢?喜欢下雪吗?”
“嗯,喜欢。树啊,汽车啊都变得胖嘟嘟的。街上、屋顶像铺了一层奶油。反正整个城市变得很可爱,不再是灰蒙蒙、硬邦邦的了。走在路上,一片白茫茫,一路上我要问自己好几遍:这是在哪儿啊?”
“有迷路吗?”
“差一点,因为街道都变得很像。你看过《千与千寻》吗?里面说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就能找到回去的路。”悦然转过脸看着陈羽寒,“答应我件事,如果哪一天我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你要帮我记得哦。”
“好好的,你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那可不一定,万一像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一样,我出车祸了,撞到脑袋失忆了呢?总之你答应吗?”
“好,答应。”
“所以你要记得我的名字。”
“好。”
“你要记得我。”
“好。”
“你要一辈子记得我。”
“嗯。”
静默的时候才能听得见屋子里以极低的音量放着音乐,都是悦然喜欢的歌——张悬的《宝贝》、陈绮贞的《表面的和平》、王菲的《怀念》,放到《矜持》的时候,陈羽寒抓住悦然的手紧紧握了握。就这样,两个人一直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
悦然醒时,听见陈羽寒正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服。她故意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直到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她心里异常的宁静,宁静得就像四月的湖水。她摸一摸身旁陈羽寒躺过的地方,觉得很满足。她不再那么急切地想知道陈羽寒到底爱不爱她或者他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突然间,不管陈羽寒是什么样的,她都可以理解和原谅。这一晚她和他达成了某种永久性的谅解和信任。无声之间约好谁也不要再伤害谁,哪怕是以爱的名义。
悦然伸了个懒腰,觉得无比神清气爽。她想起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自言自语道:“我爱你,与你无关。至少我还能见到你呀。羽寒,我们这是要彻底结束还是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