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姥爷究竟死没死,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姥爷埋在哪里,我并不知道,自然也没法回答解七的话。
因为压根没人见过姥爷的尸首,是不是很奇怪?在大山里,有些事情根本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大概是我去部队当兵的第二年,姥爷在自己居住的老棚子里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件事是我们那边的世纪悬案,后面演绎出来好多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姥爷叛逃成了苏修。因为那会儿中苏交恶,很多苏修在中国边境发放信号弹给对面的俄罗斯人打信号、递情报,还有不少人跑到了苏联那边去了,而姥爷住的窝棚恰巧距离苏联很近。
第二个版本有点玄乎,说姥爷被山神姥爷抓去祭山了。这个我可真没开玩笑,以前在山里讨生活的人进山前都要用三畜祭祀山神,在蒙昧无知的年代,真有用活人祭祀的,即便到了现在,也少不了烧一些贡品。
至于第三个版本,是说姥爷死了,但是被野仙儿蹿了成了猫脸老汉。因为有在山里放鹿的鄂伦春族老猎人,亲眼见过一个野兽似的老头子在山里乱窜,据他描述,那人很像是姥爷。
这个版本具体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东北的猫脸老太,那时候村里的萨满祭司都说大兴安岭人杰地灵,有很多成了仙儿的仙家,就是黄皮子,灰大仙(耗子)一类的,当然还有长虫。
这三个版本传的神乎其神,姥爷失踪时,我老爹发起林场的人找了很久,就差跑到对面的苏联去翻一翻了,可是一点姥爷的痕迹都没有。
姥爷当时已经七十五岁了,但是身体依旧很硬朗,在山里讨生活的放山人都尊称姥爷陆老把头,在大兴安岭里面,老把头和“山里通”都是尊称,只有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吃透了大山脾气的人才有这个称呼。姥爷常年喝鹿血,吃山参、野菜,身板儿比起年轻小伙子还好,若说他忽然死了,肯定不可能,而姥爷更不可能是苏修,那样我一家早就被隔离审查了。
姥爷失踪那时候是七八月份,刚刚开山,姥爷他独自居住在我们林场一个很偏远的老棚子里,很少和外界接触,除了我爹偶尔进去给他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就只有一些边防战士和放山人能看到他。最初,去山里捡松子儿采蘑菇木耳的放山人进山后还见过我姥爷。
但是那一个月正好发生了一些事,中苏之间发生了武装冲突(珍宝岛)。我爹是民兵大队长,带着几个林场的民兵联防巡边,有两个星期没去老棚子里看我姥爷,当他终于有时间去找我姥爷的时候,姥爷的窝棚已经空空如也。
因为姥爷也算是个名人,我爹发动了群众帮忙寻找,几乎把林场周围翻了个遍,甚至我爹还真的偷偷游过黑龙江跑去对面苏联那边找过,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家里人怕我在部队分心,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直到我当兵退伍回家,我才知道姥爷失踪好几年了。姥爷走的悄无声息,带着一身的故事,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那老窝棚因为太过于偏远,又靠近苏联没人敢去住,在姥爷失踪的第三年彻底成为了荒棚子,偶尔有老猎人和放山人会在里面寄宿一下。姥爷的东西全都被我们给搬回了家里。
后来,我爹偷偷告诉我:“你姥爷可能没有死,他可能是去找那个鬼子的青铜要塞了!”
我爹这话不是胡诌的,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当年去姥爷的窝棚里找姥爷的时候,发现姥爷走的一点都不匆忙。姥爷将他窝棚里的东西收拾的整整齐齐,全都打好包放好了(也因为这个有人污蔑我姥爷是苏修)。我爹一清点,唯独少了姥爷的老猎枪和他养的狼狗黑子。姥爷临走时还做了一顿苏子粑粑,苏子粑粑就是用苏子叶包的粑粑,我爹说,以前姥姥很喜欢吃这个,每逢清明十五,姥爷总要做一些烧给姥姥和曾姥爷。
我爹曾是部队特务科出身,他据此分析,我姥爷很可能是去山里找那个青铜要塞了。
我当时觉得很诧异,问我老爹,那青铜要塞,姥爷怎么找的到?用当年那张鬼子地图?
我爹说不知道,也有可能是黑子带路,姥爷的狼狗黑子,以前就是鬼子看守要塞的军犬。
关于这条狼狗,还有个很传奇的故事,鉴于我是个疯狂的爱狗人士,我必须要单独介绍一下这条黑子。
姥爷养的这条狼狗,据说是纯种德国黑背,当年是日本鬼子看守要塞的军犬。四五年俄罗斯人红军入关攻打鬼子要塞,将日本人的军犬杀的杀炖的炖,黑背的前主人可能为了让黑背捡条命,在要塞被俄罗斯人红军攻陷前将黑背给放了。
这条黑背是怎么被姥爷得到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从四五年起,姥爷一直养着黑子,你没有听错,按照年龄来算,黑子当时应该有二十多岁了。
我是后面自己到了部队见识过军犬后才觉得黑子有点恐怖,一只狗活了二十多岁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人的一百多岁了,后来我听说世界上最长寿的狗也才二十五岁,我想,若是黑子没有被姥爷带去寻找青铜要塞,可能它还会活的更长。
为什么呢?因为黑子还有个名字,山里人叫它“守山犬”。
有些人笑,说一条狗还守山?笑话吧,那大兴安岭的老林子大了去了,东北虎、西伯利亚狼、野猪、长虫,还有大雕,啥时候轮到一条狗当守山犬了?
那我就要告诉你,亲,你还真孤陋寡闻了,或许你没有玩过犬,若是你有兴趣,可以去找找西藏佛寺佛獒的故事,那里有一头獒王,有它在,整座山上的野兽,全都服服帖帖。这只是打个比喻,守山犬的意思是,黑子这条狗很有故事,山里的动物都很怕它。
这是为什么呢?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通,黑子并不是很强壮,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只普通狼狗。跟着姥爷以后它常年在山里,吃的自然没有在鬼子要塞时吃的好,毛发黯淡蔫兮兮的像是土狗,若硬是要给它找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来,那就是这条狗的眼神。
这是一条有故事的狗。
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是黑子在姥爷的窝棚门口窝着,半个身躯昂起竖立着耳朵,像是个孤独的王者似地,独自对着大山嗷吼,它的吼声会在山谷里回荡好久,然后它就开始呜呜哀鸣。
是不是很有意思?若是黑子会说话,它的故事一定参和着孤独和烈酒,能让人醉在里头。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有一次我在姥爷的院子里睡着了,老窝棚外面的院子没有栅栏,旁边就是一株老松树,三五人都抱不拢的松树,山里凉快,我在姥爷的摇椅下面睡的很香,忽然感觉有个滑滑腻腻的钻到了我脖子里,往我身体里钻,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是蛇,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下身,黑子就舔我的脸,弄的我痒痒,于是我继续转过去睡,一睡睡了两三个小时,等我睡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黑子趴在我脚下,而我脚下却盘着一条两米多长的黑莽子蛇。那条蛇很长,在黑子跟前不断地吐信子,似乎想要逃走,可是它每次一动,黑子便伸出脚爪子轻轻一拍,那黑莽子蛇便蔫了,蔫兮兮地在地上不敢动弹,脑袋低垂像是求饶似地。
然后黑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摇尾巴,咧着狗嘴像是在笑。
我都吓坏了,我那时候就七八岁,山里娃傻,我啥也不懂,我吓的喊起来,黑子,蛇,蛇!
黑子像是听懂我的话似的,立即从地上钻起来,叼起地上的黑莽子蛇,一溜烟儿似地钻到了老林子里。等它再次跑出来的时候,蛇已经不见了,黑子撒欢儿地在地上刨土邀功,对我吐舌头。
这是一只有故事的狗,而且他妈的快成精了。
从童年到成年,黑子给我留下了很多难忘的记忆,它还时常展示出它与众不同的地方来。比如说69年的狼灾,那年下大雪,山里的动物没有了食物纷纷下山偷吃林场饲养的牲畜,那年的狼灾非常严重,内蒙古还有狼袭击人致死的事件,后面直接导致了除四害狼被打绝。当时有几个屯子被狼群给围了,山里的狼也是成了精,围了人的屯子索要食物,那些屯子的人弄出一些肉食后,狼群便会散去。
但是有黑子在,我们林场从未遭遇过狼群。
记忆中有一年闹狼灾,那一年的冬天,大兴安岭特别冷,食物稀缺,周围几个林场全都遭了狼灾,有一个鹿场被咬死了二十几头鹿,政府甚至调集附近的驻军去打狼。因为狼群被人打的越来越多,山里的狼也越来越狠,常常袭击人畜,我们林场有几个河北插队的知青就被狼群咬伤了。
那天晚上我在姥爷的窝棚睡的正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阵的狼嚎。
狼的嚎叫是很有特色的,尤其是野狼,非常悲凉,姥爷也被这狼嚎给吵醒了,他很是生气,拉开了房门,黑子也不叫,慢慢走到了姥爷跟前,姥爷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去吧。
黑子就踏着厚厚的雪奔了出去,这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黑子回来时浑身都是伤口,姥爷心疼的掉眼泪,我和他一起给黑子上药,发现它是被狼给咬的。
这次之后,我们林场再也没有遭遇过狼灾,只是黑子的身体渐渐衰老了。到我初中那会儿,正好赶上搞思想运动,学校停课,一天到晚搞大字报,学生去弄大串联,我就回到了山里陪姥爷。那时是冬天,黑子年纪已经有些大,很多毛发都白了,它吃的东西愈加挑剔,姥爷会将鹿肉自己用嘴嚼碎然后喂给它,待遇比我还上档次。有天我和它出门,黑子迈步在雪里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不动了,一只爪子伸着,我纳闷儿呢,姥爷说,它爪子冻僵了,给你黑姥爷抱着,好生伺候它!
是不是醉了,这狗真会玩,于是我只好抱着它在雪里走,这黑姥爷还将自己的狗脸贴在我围脖里头,毛绒绒的弄得我痒痒,我斜眼看它,它一脸的享受,微微眯着眼。
据说以前日本人看守集中营的军犬都是吃人肉长大的,这应该是胡扯,我到部队后曾经专门问过养军犬的班长,他告诉我,人肉的口感不好,狗最喜欢吃的其实是鸡肉,带脆骨的肉狗最喜欢。
后来我一寻思,这班长不会真用人肉喂过军犬吧?那时候我们侦察大队有两条上过战场的功勋军犬就是他伺候的。这种上过战场的狗和一般的狗不一样,它咬人的时候不会叫,而且会悄悄在后面匍匐,等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下口。除了这位班长,别人都不敢去喂这两条上过战场的军犬,因为你去喂它的时候,它就匍匐在旁边,耳朵竖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咬你似的,就是我们所谓的有“杀气”。
那时候这两条上过战场的军犬已经不出任务了,每天在犬舍好酒好肉伺候着,偶尔会给新兵蛋子讲一讲它们的光辉事迹。
当时就有人说,这两条狗在战场上吃过越南鬼子的血肉,所以成精了。我当时嗤之以鼻,但我自己从战场下来之后忽然觉得,军犬在没有食物的极端条件下,吃人肉是很有可能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这辈子不吃狗肉,也很厌恶虐待动物的人。不是针对谁,只是我想说,如果您尊重生命,就不应该将自己的伙伴当做食物。
但是我并不喜欢收养动物,养狗这东西和找对象一样,要看缘分,缘分到了,看对眼了,这辈子它就跟定你,至死不渝。
姥爷从窝棚出去时,带了猎枪可以打猎,有黑子可以带路,他肯定是有明确的目标的,我爹之所以分析姥爷是去寻找青铜要塞,是因为,当年我曾姥爷和我姥姥,很可能就被鬼子关在青铜要塞里。
而我自己之所以坚信青铜要塞的存在,也是因为我爹一次无意间的透露。
“小八啊,你姥爷他这辈子惨啊!”那天我陪我爹去给我姥爷上坟(衣冠冢)回来,我爹喝多了,迷迷糊糊地说起了醉话。
我的名字是陆建军,小八这个绰号是我小名,我爹叫的顺口别人就跟着叫,后来很多人倒把我的真名都给忘了,我随口接茬:“是啊,但是姥爷有黑子陪着,不孤独。”
“不,不不!”我爹喝的面色酣红,猛地摇头。
“你姥爷,他是去找那青铜门了,那里头,可都是鬼子当年挖的大金锭子,还有你姥姥……”我爹将手指头放在嘴前,信誓旦旦地说。
“是吗?”我疑惑地看着我爹,他说出这句话就立即意识到不对,酒都醒了几分,两手乱摆,忙扯开话题说别的。
我那时候刚从战场上下来,审讯还是有一套的。我们侦察兵有一个训练就是反审讯训练,这项技能我练的还挺好,趁着我老爹喝多了,几杯酒下肚,我就把我老爹的话给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