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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白蒙蒙的混沌。
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时间都要忘记了一样。
穿过光，穿过云，穿过天空，周身一片混沌的温和，像是融化在了水中一样。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而且温度急速地开始下降，身上那种温和的感觉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环视着四周，摸摸四周，怎么硬邦邦的？
降落点难道是在一个冰柜里？
还是……
突然，我脑畔响起了医生的话：
——如果你身体的细胞还在继续活着，就会让你保持冷冻的状态。直到你有苏醒的能力。
等等……莫非……我被冷冻上了？！
不、会、吧？！
我还活生生的诶！
不行，我得站起来！
李亿可，要冷静，要冷静……冷静……
突然，我警觉地听到了什么……
“嗒……嗒……嗒……”
连续不断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中显得分外清晰。
这声音，是水滴掉下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水？
我刚想要站起来，突然脑袋被一压，又倒回了蹲着的姿势。
脑袋顶上好痛……什么嘛……好像这里的空间不够人站起来呢！
我揉着发痛的脑袋，努力看着。
好在适应了这黑暗，似乎能渐渐隐隐约约能分辨出来一些景物。
不规则的巨大实体，冷冰冰的，摸上去，更像是……石头？
我心里一动：
这绝对不会是在机器的降落点！
既然我已经还原了，但是却没有落到降落点里！
那么，我到底是落在什么地方呢？
医生说过这是用人类第一次做实验，不会是，把我还原到了别的地方吧？！
妈妈呀！我想回家啊！这是哪里啊？！
听声音，看四周，这明明就是一个山洞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不是治病吗？怎么跑到个破山洞里来了？！
外星人把我挟持来了？
我脑子里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人的声音，像是唱歌，又像是在说话，语调高低起伏，听上去倒是挺优美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哈哈哈哈……”
似是癫又像是狂，那吟唱着的人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另一个声音参与了进来，也大声笑起来。
有人！
这么说，出口就在附近！
我平复了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情，眯起了眼睛，终于发现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丝光线透了进来。而且，脸上有一阵的轻轻气流抚过，是风！
是微弱的风！
没错，那一定是出口！
刚才太慌张了，竟然没有发现出口就在附近，哈哈哈……太棒了！
我定了定心跳，慢慢摸索过去，在光线的地方，碰触到了一块坚硬而冰冷的石头。
原来是一块大石头堵在了石洞。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那块大石头推过去。
用劲，再用劲，使劲啊！李亿可，别看体格娇小，可在班上好歹是扔过铅球全年级第一的！
这种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呃。
小女生会铅球第一，听上去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嘛……
但是，事实上，我的却是超有力气的！
就像是现在……
随着我猛地一声喊，石头周围响起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不断有小土块掉落下来。
好……再有一点就行了……！
成功！
轰隆隆隆——！
石头顺着山坡滚落了下去，一路发出巨大的声响，冒着滚滚黄尘而去。
我站在洞口，发现自己的位置居然是一个山坡的半山腰，像是被困在了山腰中的一个山洞中了。
在我下面，有两个人正眯着眼睛看着我。为了挡光，都用手搭在眉毛上，搭了一个小帐篷。
看不清楚脸，但是却能看清楚他们的衣着。
土黄布的袍子，斜着挎着一条褴褛的袈裟，光头顶。
另一个，青藏蓝色的瘦袍子，头上有高耸的藏蓝色方帽，手中拿着一根拂尘。
我越看越晕，这……这不是和尚和老道的打扮吗？
这两个人怎么这么一副样子？
附近在拍电视剧吗？
我再望望四周，没有人烟，只有郁郁葱葱的山林，和烟雾缭绕的大雾。
那两人看了看我，哈哈笑着说着什么，然后转身要走。
不好，我可不能让他们走了！我还指着他们呢！
“喂！等等——！”
我双手围成一个小喇叭，大声喊着。
和尚和老道停住了脚步，和尚朝着我笑了一下，说：
“你这小厮却是有趣，不好好逍遥睡觉，喊我们做甚？”
虽然离地那么远，和尚的声音也不大，但是和尚的声音却像是在耳边一样，不禁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而和尚说的话就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小厮？这是说我？
我什么时候成小厮了？！就算是个真和尚，那也没这么说话的吧？不是该叫“施主”吗？
“我、我想下去！”
我也先不管其他了，大喊着。
老道又是微微一笑，真奇怪，我似乎能听得见他的微笑声：
“要下来，你就下来。喊什么？”
“可是我怎么……”
我话刚咽半截，后半截猛地吞回了肚子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已经到了地面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朝后望一望，脊背上顿时泛起了凉意，我背后的山洞还在！
可是……
那和尚和老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有多么惊讶，像是看好玩的把戏一样看着我。
我猛地咽了口口水：
“你们……你们是魔术师？！”
现在，不是只有这一个解释了吗？
这一定是个整人游戏，该不会哪个电视台的新节目吧？对了，摄像机在哪里？
我四处看着，可是除了山就是树，除了树就是雾，什么都没有看到。
话说，这地方怎么这么多雾啊！
“这小孩凭得有趣，就是不知哪家人的冤家。”
老道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小孩？真是的！刚才说我是小厮，现在又说我是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我都17岁了！”
我冲着和尚和老道气鼓鼓地喊着。
和尚和老道互相对视一眼，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两个摇摇头，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拉住。
“拉我们做甚？”
和尚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真实的，两个怪人！既然不是拍电视剧，又干嘛总是一副古人腔！
“呃，我、我……”
我心里想着，是说自己在医院做治疗，身体分离然后降落错地方了？他们一定以为我脑袋坏了。
“我迷路了！”
隔了一会儿，对面的两人微微笑着又要走。
“喂，我迷路了！”
我不可置信地抓住老道，难道见死不救吗？这种重重叠叠的大山，我怎么能走得出去！
“迷途，就该知返哪。”
老道扫了下手里的拂尘，说。看那个样子，倒是有点电视剧《西游记》里那些老神仙的样子，但是我却恨不得把这拂尘的毛全拔光，好让他们说点我能听懂的人类语言。
废话，我不知道知返哪！
我在心里嘟囔一句。
“我知道啊，但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回去啊！”
我焦急地说，手上的劲用得更大了。我可是年级铅球第一名诶！希望老道怕痛，说点人话出来！
“要返途可以，不过……”
和尚慢悠悠地说着，晃了晃手，胳膊上那片破烂的袈裟随风摆着，他知不知道这个造型糟糕到了极点？
“不过什么？！”
能让我回家，怎么都行！
“要跟我们对诗，能对出下半，就告诉你。”
和尚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盯着那个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死秃头，心里哀悼着：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变态啊！要是等我出去以后再碰到你们，绝对会让你们尝尝我铅球女王的拳头！
可是眼下，我似乎只能屈服了。
可是对诗……对诗……
上帝诶，我只在班导布置的几首现代诗作业里，糊弄过几首啥的“朦胧早恋诗”，古诗也都是让死记硬背的，我死也不会想到会蹦出来这么一个秃头笑眯眯地跟我说：
不对诗，就不让你回家哦……
我使劲深呼吸，李亿可……好……忍了！
“好！你出招吧！”
我瞪圆了眼睛，盯着和尚，大声说，做了一个太极的经典姿势，半蹲着扎马步，一手朝天，一手朝和尚和老道伸出去，呼扇呼扇手，表示我准备好了。
谁怕谁啊！不就是诗吗？！不会对诗我还不会胡诌吗？
哼哼哼……
我心里的如意金算盘早就打好了，哼，不就是让我对下半诗吗？又没有说非要工整，只要我“对上”不就行了吗？
和尚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笑眯眯的样子，老道抚着下巴的胡须望着我。
“好。那么老衲出题了。”
和尚突然面色一凛，轻悠悠地说出一句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满纸荒唐言……
我开始琢磨着押韵的韵脚。但是猛然，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全身一阵战栗，一瞬间我竟然有些不确定我到底是在哪里，在和谁说话。
我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人，脑子忽闪过无数画面，一阵无比的寒冷从脚底升了上来。
画面中，红颜消陨，家族没落，华丽崩塌，梦回千百转后，一切成空……
那是《红楼梦》中的场景！
这首诗的前两句，是《红楼梦》中的诗！
题名为《金陵十二钗》，曹雪芹题的这首绝句！
而且，这首诗是《红楼梦》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红楼梦中的仙人……
半癫狂的和尚，和空空道人……
贾宝玉最后不知所踪，被人看见就是随一僧一道而去了……
一僧一道？
我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似乎血要从眼睛中喷出来一般。
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
我痴痴待待地回着下两句：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突然，我面前的一僧一道仰天大笑起来，猛然间，我看到他们背后的再不是烟雾缭绕的高山树林，而是一片模糊却让人觉得真实存在的天空。
有无数的云聚集而成一座大门的形状，在这扇“云门”两旁，我看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巨石，安静地躺在那里。
“这顽石，乃是顽童所推下来，竟然在这里等候。看来，顽童该回去了。”
道人突然捻须一笑，僧人朝着石头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刚才推下来的大石头？！
我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可是它是这么地巨大，竟然像是一幢摩天大楼一样矗立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将这么大的石头推下来？！
无尽的惊愕和震撼让我不由得朝这巨大的石头走近了一些，我想要看清楚这块石头。
突然，我发现石头上刻着几个大字，云雾之间，我看清楚了那鲜红的巨字。
顿时，我整个人跌落在了地上。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要回家！”
我尖吼着坐着朝后退去，惊恐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这不是真的！
“去吧，去吧……不去人间走一遭，哪又知道返回的路啊……”
僧人和道长朝我轻轻说着怪话，微笑着。
什么意思……什么人间？
我没有挪步，可是那云门却离我越来越近，像是我走近了它一样。
当那巨石靠近我身旁的时候，我看了它一眼，猛然间，一股无比的心痛从心底揪住了我的神经。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这么近看到它的时候，心里竟然这么疼痛？
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我看着巨石的一脚，有点失神。
处于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原因，我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碰到了石头上。
刹那，一股绝望的悲伤涌上了我的心。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会感受到这石头的刻骨悲伤？
它不过是石头啊……
“啪——！”
突然，一滴冰凉的水掉到了我的脸上。是什么？
我仰头去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无尽的白云和大雾，像是再有几个世纪都不会散去一般的浓厚大雾。
那滴冰凉的水珠一直沿着我的脸颊，滑下来……直到嘴里。
好咸……
为什么？
难道，是石头的眼泪？！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我背后的僧道，我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却发现，他们早就消失不见了。
回过头，我再次仰起头，看着巨石上鲜红的四个字：
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红楼梦》中的甄士隐炎夏梦幻中，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刚想看那玉，却被僧夺回，被告知，到了“太虚幻境”。
这是《红楼梦》中的情景，僧人，道人，石头，太虚幻境。
这是只有《红楼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
耳边回响着医生的话：
——人还原之后，将落到这里。我们做实验的每个动物都安全地落到了这里。虽然有一点偏差，但是几乎能够还原到仪器的着落舱中。
——一点偏差是指多少偏差？
十亿分之一。
——医生，如果偏差的话，我是说如果，那么会降落到哪里？
——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任何地方。
这么说来，那“十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在我身上发生了？
而我，被还原到了“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
——我想要带一本自己非常喜欢的书跟我一起。
——《红楼梦》啊？
我开始知道了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被安全分解了，消毒了，然后还原了……到一本书中。
我被运送到了《红楼梦》中。
简直像是在写蹩脚小说啊！
可是……让我怎么能解释这一切？！
看着云门前无法辨识的未来。
僧道说，这是我该去的地方。他们给我指的是这条路。
那么，我是不是就该走这条路呢？
僧人和道人知道我怎么能回到我的世界吗？
当我慢慢地站起来，揩干脸上冰凉的泪，发现我自己也哭了。
和石头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从我的脸颊滑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悲伤让我无法喘息。
离开这里，会走进什么？
我慢慢走进了云门，觉得背后一双悲伤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回过头去，没有任何人，巨石的背后却刻着两行鲜红的字：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或许，这是我现在，以后，遥远的未来，要费尽心思才能弄清楚的事情了……
走出了太虚幻境，那么，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李亿可，勇敢些，走进《红楼梦》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