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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1

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当住下(住的是牛棚),吃饭(吃的是猪狗食),满脸灰尘倚着铺盖卷捉虱子或拿大针挑脚上的水泡时,曹成就感叹:

“想当初我也是一国丞相,没想到现在也沦落为猪狗!”

猪蛋马上就恶狠狠地训斥:

“小子,你骂谁呢?难道我们是猪狗吗?”

曹成马上就不说话,掩面啼哭。迁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与我们说话,偶尔与表姨夫袁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两人千把年前是对头,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比较之下,两人成了知音。有时袁哨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馍星,也与曹分吃。同行的迁徙队伍有几十万,队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猪蛋、孬舅、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沈姓小寡妇等。虽然曹、袁相亲近并不妨碍别人什么,但在众人之中两人显得特别亲密就把别的众人当做外人,使别人不舒服。猪蛋曾正色告诫他们:“曹、袁,不能这样。”六指甚至造谣说,两人在搞同性恋。孬舅也生气说:“再鬼鬼祟祟,挖个坑埋了他们!”最后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老奸巨猾,出了一个反间计,才把曹、袁分开,日常走路、说话的神态,才恢复成正常模样,与整个迁徙大军相协调。什么反间计?美人反间计。白蚂蚁做通瞎鹿的工作,让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妇到曹、袁中间捣乱。一开始瞎鹿思想不通,睁着失而复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见人也看得见畜牲的大眼睛,边睁又边眨巴着说:白蚂蚁,你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妇虽然现为我妻,但在历史上曾与曹、袁沾染过,现在再把她派到他们中间,恐怕不大合适吧?焉知他们不会死灰复燃、故技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个老婆,岂不又鸡飞蛋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白蚂蚁说:“不会不会,老弟你尽管放心。老弟你想嘛,过去沈为什么跟曹、袁有牵连?是因为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别说沈姓小寡妇,任是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不入港的。现在呢?丞相不丞相,主公不主公,沦落得和我们一样,派沈去离一下间,沈也只会奚落他们一顿涮他们一道,焉能再与他们重温旧情?谁身上不是虱子,谁脚上没有水泡?迁徙队伍中,哪一个男人不是一样?沈也肯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跟着谁,都死心塌地了,怎么还会去别的男人跟前轻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轻浮,这里是轻浮的地方吗?几十万人中,大家都在迁徙,一个狗窝还男女不分地住十几个人,她又到哪里去轻浮呢?别说别人,我只问你,你跟你老婆轻浮是官的。自上路以来,你跟你老婆轻浮过吗?”瞎鹿眨着眼睛如实地答:“没有。”白蚂蚁拍着巴掌说:“这不结了,轻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里明镜似的,路上岂肯轻易让人轻浮?老弟,怎么样,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现在还不同意,就是对自己太不自信了。”说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给激怒了,红着脸拍着胸脯说:“谁不自信了,谁不自信了?我也就是这么担心!”到了这时候,也不由瞎鹿分说,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妇派到了曹、袁中间。从此每天行军走路,夜里睡狗棚,沈都在两人之间。果然,两人中了白蚂蚁计,以为沈对两人重新有了过去宫廷中的意思。想起宫廷,两人同时旧情复燃,触景生情。接着都对沈献殷勤。接着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矛盾。接着就开始相互不满意。接着就横眉冷对。接着就打架。接着就念起旧仇。两人谁也没有摸着沈的任何一个部位,两人重新反目。反目后,两人就不在—块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馍星吃。相互的相处与神态,又都跟大家一样。大家这才放心,都称赞白蚂蚁有勇有谋,又夸沈姓小寡妇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损失什么,欺骗敌人成功。白蚂蚁这时又问大家:

“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

大家说:“不错呀白蚂蚁。”

白蚂蚁当即让白石头唱了一段戏。大家鼓掌。这天走到凉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边看瓜窝棚里。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窝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唢呐,吹起家乡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么高亢、凄凉、抒情而直率的调子。它让我们想起了黄土高原,让我们想起了我们潞泽两州的家乡。我们告别过去,却不知前边有什么等待我们。朱洪武要把我们迁徙到延津去,我们却不知将来的延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未来,更思念过去。听着瞎鹿的唢呐,忘记了手头的香瓜。猪蛋突然哭道:

“大槐树下说告别就告别,也不知俺娘怎么样了!”

白石头也说:“俺妹妹今年十六,过两年就是十八,俺与俺爹都不在家,谁与她做主?”

六指叹道:“我就会剃青瓢,不知将来延津时兴不时兴这头型。如果它时兴港台的锛式、刨式、凿式或锥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来喽。”

议论半天,疲乏上来,大家倒头睡觉。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上路,向着未来的延津。

路上猪蛋又说:

“别怕,一到延津,咱们再不是佃户了,就是大户人家了!”

白蚂蚁说:“就是。朱皇帝说得明明白白,肯迁徙者,到了延津,马上就可以跑马占地,跟蒙古王爷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还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说:

“看过《草原小屋》吗?人家美国人也重迁徙,开发西部。去时穷得丁当响,几年下来,成了大财主。这时倚在铺盖卷上,怀里抱只波斯猫,吃着柿饼,回忆过去的艰苦创业,也挺有意思。”

连闷闷不乐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议论。曹向上抱一抱裤带:

“成了财主,先蓄两个小!”

袁哨说:“好久没吃牛百叶和猪杂碎了。成了财主,先炖一锅牛百叶!”

白蚂蚁这时落在后边,正在跟儿子白石头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们面前,跟白蚂蚁说:

“怎么样老白,等我成了财主,还让石头给我捏脚!”

白石头脸上含笑,似对捏脚生活仍有留恋,但白蚂蚁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妈曹成,等你成了财主,我也成了财主,我安有让自己儿子,给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去捏脚?”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觉得白蚂蚁说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现在怎么努力,也回不到过去的风云时光了。不禁叹了一口气。当晚睡觉,大家遭劫。一群强盗蒙着脸,打着胡哨,旋风般地到了跟前,来搜我们这些迁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阵,为首一强盗露出脸来,原来竟是汲县蛤蟆屯我的一个大表兄,名字叫瓦碴。当初曹丞相撤离延津、屯兵汲县时,瓦碴曾是曹的“新军”。后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随过来。一开始表现不错,后战场上怯阵,犯癔症,被曹丞相斩杀。现在露出脸来,见是曹成和我们,不但不恨,不去报千年之前的斩杀之仇,反倒喝住众强盗,对曹成纳头便拜。事后他对我说,当初多亏曹杀他,以杀正人;那一刀下去,杀掉了他童年时期就潜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条坚强的好汉,现在竟敢以剪径为生。曹也认出瓦碴,对他千年不忘恩义,十分感动,满面流泪:

“现在哪里还找得着这样的义士!”

接着又摆出过去丞相派头,对瓦碴说了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着,诺诺答应。曹又为了把他和我们这些一般流民区分开来,在向瓦碴介绍众人时,把我们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说“这也是跟我一块去延津的”,然后单独介绍了一下袁哨,说这就是过去的“主公”,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顾不得记因为沈姓小寡妇刚结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个揖,叫声“主公”,叉手站在一边。袁哨见曹成不记前几天的仇,将他与人介绍,单独提出来,与众人分开,也很感动,情感回到了前几天一块与曹咬耳朵分吃馍星的时候,也上前呼应曹成口气,摸着瓦碴的背说:

“有这样的壮士,何愁将来不能起事!”

瓦碴又对众人作了个揖,看亲戚情分,又单独摸了我一下头,将抢到的散碎银两,又还给我们,食指与中指放到嘴里打声胡哨,众人又胡哨而去。强盗走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说是一场虚惊,又倒头睡觉。这时惟有曹成与袁哨睡不着,仍在激动,两人团在一起,唧唧咕咕,重温过去当丞相与主公的旧梦。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鸡叫。

但到第二天鸡叫,曹、袁倒了霉。鸡叫时,沈姓小寡妇开始捂着肚子喊叫。曹、袁没睡觉首先听着,忙跑上去嘘寒问暖,被沈一人一个大耳刮子。众人起来,烘上火,才知道迁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着,用膝盖顶着,让瞎鹿将手伸到肚皮上揉着,让别人在旁边看着都不顶事,又眼见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听说沈怀了孕,瞎鹿二话没说,照沈脸上就是一耳光,说:“自迁徙以来,我们虽是夫妻,在同一条路上,但之间并未沾染过,你怎么会怀孕?你这孕从何而来?没有我的参加,你私自怀孕,今后让我在世上怎么活人?”接着又朝曹、袁两人脸上一人掴了一耳光:“妈拉个×曹成、袁哨,刚才你们听见我老婆喊,脚不沾地跑过来,嘘寒问暖,肯定没安好心,我看奸夫不是别人,就是你们二位中间的一个!”接着又朝白蚂蚁脸上掴了一耳光:“×你妈白蚂蚁,当初曹、袁唧唧咕咕搞同性恋,他们搞不搞同性恋,亲不亲嘴摸不摸屁股,干我们何事,你王八蛋出主意,让俺婆姨到中间去离间他们;我当初就跟你说过,俺婆姨过去与曹、袁有沾染,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复燃;你说不要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复燃不了,看,复燃了不是?你知道不会复燃,你家女儿也初长成,都十六岁了,何不带来派她到他们中间?”……瞎鹿转着圈地掴人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大呼冤枉。孬舅、猪蛋刚从梦中惊醒,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但也忙爬起来边揉眼睛边维持秩序。猪蛋把杀猪刀从怀里掏了出来,孬舅喊:

“谁再嚷,我挖个坑埋了他!”

瞎鹿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着老婆的衣襟,让她交代到底谁是奸夫,是曹成还是袁哨。沈一边吐酸水,一边啼哭。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这时,一道红光飞驰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红光是一群火把。火把里夹杂着呼哨。大家吓得筛糠,以为又遭土匪抢劫,都暂时顾不得谁是沈姓小寡妇的奸夫,都头扎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责骂,忙将散碎银两往沈裤肚子里塞。等红光到达,开口说话,大家才松一口气,原来来者不是土匪,而是当今皇上、灭元建明的开国元勋朱元璋。

朱元璋坐着八人大轿,轿前轿后被一群手持练棍和刀叉的和尚拥着。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挂着兔子,衣服上镶着金边。朱把躲藏的众人召集在一起,问:

“尔等众人在此喧哗什么?朕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作,没想到五更鸡叫,刚刚想入睡,就被尔等嚷醒,你们该当何罪?别说是皇上,就是一般性首长,首长入睡,众人也得跟着赶麻雀,你们不赶麻雀,倒像麻雀一样闹嚷,你们对得起谁?”

众人听了朱一番教训,忙将头重新扎到地上喊:

“我等死罪,我等死罪,不知皇上就在身边,请皇上恕我们一恕。”

朱摆了摆手:

“既然你们这样说,不知不为过,那就恕你们一恕。我还有个毛病,睡觉一被吵醒,就再睡不着。既然睡不着,我也只好与民同乐了。众人等!”

大家答:“众人在!”

朱:“我来问你,你们为何在此喧哗?”

一问为何喧哗,大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于是矛盾四起,群情激奋,争着说话、争辩,向皇上汇报。沈姓小寡妇又捂着肚子哭,吐着酸水哭道:

“我好命苦!”

瞎鹿指天画地,哭诉自己当王八的无辜和耻辱。曹、袁、白蚂蚁手捂着挨了耳光的脸,大呼冤枉。一锅乱粥,很难让人听清头绪。但多亏圣上聪明,硬是在这毫无头绪的争吵中,听出了事情的缘由。要不人家怎么会当皇上呢?朱自己听出以后,便问身边的众和尚:

“你们听出头绪了吗?”

众和尚捺棍如实答:

“没有。”

朱:“你们没有,我却听了出来。”

接着为自己听出头绪沾沾自喜,咳嗽一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这是一桩桃花案!”

和尚们一听是桃花案,马上跟皇上一样兴奋,一个头像胖头鱼一样的和尚撺掇皇上说:

“皇上,这案有意思,你给问一问!”

朱:“一路迁徙,异常辛苦,碰到这样的趣事,当然要问一问。设案,升堂!”

于是,在一片猪粪的旷野上,设案,升堂。朱用镇堂木拍着案子:

“带瞎沈氏!”

沈姓小寡妇被带到前边。

朱:“抬起头来!”

沈抬起头。

朱端详一阵,说:

“怪不得你在历史上有名,长得果然标致。瞎沈氏!”

沈含泪道:

“奴家在!”

朱:“咱们先不说偷奸长短,咱们先说些知心话。我且问你,你在历史上也算有名分的人了,如何下嫁给瞎鹿?他不就一个顾得了吹笛顾不了捂眼的民间艺人吗?”

沈这时如同见了知音,憋不住小声啼哭,吐了肺腑之言:

“我这也是毫无办法。”

朱:“流落民间多长时间了?”

沈:“千年左右了。”

朱感叹:

“历史是一笔糊涂账,真是难说。目前真是怀孕了?”

沈点点头。

朱:“谁的孩子?”

沈:“我也不知道哇!”

接着大声哭叫起来。

朱说:

“知你为难。叫瞎鹿!”

瞎鹿上前。

朱:“沈怀孕不是你干的好事?”

瞎鹿摇头:

“不是!如果是,我还打人耳光吗?”

朱:“说得有理。你说是谁?”

瞎鹿指着曹、袁:

“就是他俩!”

接着把反间计的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又指白蚂蚁:

“主意是他出的,要治罪一块治罪!”

吓得曹、袁忙跪到地上磕头:

“冤枉冤枉,小的们与沈前世有缘不假,但这次端的不是小的干的,请皇上明镜高悬吧!”

白蚂蚁也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皇上饶我这次,下次再不给人出主意了!”

朱思索一阵,瞅了众人一遍,手伸头发里挠着:

“事情看来有些复杂。”

转头问胖头鱼:“如之奈何?”

胖头鱼说:“当初咱们在寺里时,师傅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依我说,这帮刁民,每人先揍他们五十军棍再说,调三窝四的白蚂蚁,可揍一百!”

朱:“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立即有如狼似虎的军士上来,用军棍揍众人。一般人五十,白蚂蚁一百。众人屁股打肿了,白蚂蚁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众人一边呼“万岁”,一边喊“冤枉”。

胖头鱼:“其实这案情也简单,谁×的沈姓小寡妇,沈自然知道。一个大活人,上了她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她会不知道?”

朱:“说得有理,提沈姓小寡妇!”

提沈姓小寡妇。

朱:“沈,我来问你,是何人上的你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你有印象。从实说来,朕给你做主!上了人家身,×了人家×,把肚子弄大了,就这样没事了不成?”

沈只是啼哭,不说话。

朱又挠头:“你要不说话,这事就难办了。”

又说:“当然,这可以理解,这纯属个人私生活。这样吧,众和尚!”

众和尚:“在!”

朱:“把沈带到我密室,私下问问,也许能问出个所以然。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是不大好说,案子不宜审理;就是硬着审理出来,也与大家面上不好看。你们看呢?”

众和尚:“皇上圣明,说的有理。”

朱一挥手:“把沈带到我密室。”

众和尚:“嗻!”

于是,朱将沈带走,将屁股红肿或皮开肉绽的我们众人留在了旷野上。

两天后,沈被放回,朱亲自陪着。据说,在密室问了两夜,每夜间到下三点,沈这时倒不哭了,倚在朱的怀里,但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沈说,自上路以来,实在是太疲倦了。每晚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明。一天夜里,如醉如痴,如梦如幻,似乎有一个汉子上了她的身,又似乎没上,后来糊里糊涂事情了结,清早发现自己的裤子被褪了下来。但身边有众多无赖(指的是谁?)和恶民,到底是哪一个?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咽;原想吃个哑巴亏,事情过去自己不提,天知地知,世界上别的人就不知道了,没想到就一次,如今竟给怀上了。这让人怎么活?朱,我不活了,我解开裤腰带上吊算了。从此咱们人间地下两茫茫。朱忙将她拉回,抚摸她,安慰她,又坚决地说:

“不怕,这事没完,从明天起,我陪你在队伍大军中寻找。只要找着那人,我说一句话,咱们立即把他就地正法!”

自此,朱陪着沈,开始在几十万人的大军中寻找奸夫。众和尚、军士在旁边陪着,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石头、白蚂蚁、我等众人也在旁边陪着。六指噘嘴埋怨道:

“为了找一个野汉子,这要耽误多少路程!”

几十万迁徙人群,在大路上徐徐而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锳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乌鸦在头上飞,兔子在地上跑。流亡迁徙的人群,似一条长长的灰色的带子,在盘绕牵动着地球。当然这是从远里看,杂在人群中,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只会感觉到到处都是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拥到了这里,都在世界上走动和迁徙。这么庞大复杂雄浑的队伍向前走,朱陪着沈逆向在人群中穿行,扳人的脸,在寻找奸夫。头一天寻找,沈还有些不好意思,多亏朱的鼓励。第二天第三天就习惯了,到了第四第五天,渐渐有了兴趣,沈感到自己突然回到了青春少女时代,在一个庞大行进的队伍中,逆向寻找自己的哥哥或者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这寻找就有感情色彩了。扳一个人的脸,又扳一个人的脸,众人也感动,不顾沈是在寻找奸夫。前几天大家还有些害怕,惟恐避之不及,因为找到谁谁就得被就地正法,几天之后,也习惯了,也动了感情,也将自己变成了被寻找的哥哥、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大家都想让沈扳一下脸。为了大家都被扳上,有的还打了架,动了刀子。最后,沈从几十万人中逆向挑出几个。几个兴冲冲的,感到立即就要与沈重新团聚了。但等朱带着和尚和军士恶狠狠走过来,要对他们就地正法时,几个人才回过味儿来,抱头扑到地上,大呼“冤枉”。朱让沈指:

“到底是哪一个,指出来,让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奸了人,就能当没事人了!”

这时沈又指不出来了。因为当时情况似梦非梦,天又那么黑,沈梦中就是有印象,也只能是个大体,现在面对几个相像的身体和面孔,她又犹豫了,又掩脸啼哭了。何况她挑选奸夫时还有私心,她怕挑选出的哥哥、情人或丈夫如是秃头癞疮者,也被人见笑,结果尽拣那些英俊潇洒的往外择。这些英俊潇洒的人现在倒了霉。朱见沈啼哭,又做了难。胖头鱼说:

“既然指不出哪一个,看这几个被挑出来的,油头粉面,眼睛滚圆,跟女人似的,也不是好人。好人如何能长这种样子?依我看,一个打他们一百军棍,塞他们一嘴马粪算了!”

朱点头。立即有军士上来,打军棍,塞马粪。军棍好打,但塞马粪时出了问题:人多,马粪少,有几个没塞上,或塞的不够一嘴。朱想就此了结,但塞上的塞满的感到不公平,大家犯同样的事,为何我塞上塞满他没塞或只塞了半嘴?大呼不公。朱没办法,只好让军士现找马,现等着马拉粪,然后将热烘烘的马粪,塞了后几个人,没塞满的又给塞满。后几个人当初见马粪完了,自己不再塞,都有些得意,现在见因福得祸,又被塞了稀马粪,都叫苦不迭。

沈姓小寡妇怀孕案就这样了结了。了结之后,朱又来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工作。说此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一切往前看。人生自古以来,此等事层出不穷,不要把它看得太重。

又单独找瞎鹿谈,说人生在世,可关心的事多得很,何必因为别人插一杠子就斤斤计较。说句实话,你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珍惜了。就说沈,沈就是不怀孕,不被人奸,跟你之前,就是处女吗?以前不也在曹、袁身边待过?可见你内心深处,也未必重视这个,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我说得对不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女的多得是,一花凋落,百花又开,子子孙孙,哪有穷尽?说你不大肚,你就不大肚;说你小心眼儿,你就小心眼儿。如此说来,我倒觉得曹、袁不错。人家过去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沈过去属于他俩,现在时过境迁,沈流落风尘,下嫁给你,人家忌妒怀恨了没有?到底人家是大人物,你是平民;人家是鹰,你是个鸡,只顾眼前两粒米。我朱某虽然不才,但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做了皇上,就要为大家谋福利。你从小事上看开,看大事,往远里看,这次迁徙成功,到了延津,跑马占地,成了蒙古王爷,一个沈姓小寡妇,算个什么?再蓄三个四个嫩黄的小丫头,也不都由着你?说得大家心服口服,说得瞎鹿心里也开了窍,破涕为笑。朱很高兴,用大巴掌拍众人的头。最后又宣布,为了安慰瞎鹿的损失,堤外损失堤内补,他任命,瞎鹿,为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又说,丑话说到头里,知道大家过去都很非凡,当过丞相、主公的有,当过“新军”小头目的有,给大人物捏过脚的也有(指我和白石头),瞎鹿过去是一个吹喇叭的,大家可能会不服气,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一小段;我过去不也是个和尚?现在也成了皇上。既然钦定瞎鹿为小头目,大家不要相互不服气。说完,大家齐“嗻”一声。

朱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起,瞎鹿因祸得福,成了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整天跑前跑后,兴冲冲为我们张罗。因皇上说过不要不服气,表面上没人与他为难,只是猪蛋和孬舅,有时横着眉看他。孬舅说:

“老猪,这个鸡巴玩意儿,因为一张×,管上咱们。照我过去的脾气,早挖个坑埋了他!”

猪蛋:“可不!”

又感叹:“时世变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曹、袁在一旁窃窃私笑。

白石头在撅着屁股给白蚂蚁挑脚上的水泡。因为一个水泡挑得疼,大针刺到了肉里,白蚂蚁倒吸一口冷气,兜头打白石头一巴掌。白石头“哇”的一声哭了。

我与沈坐在一起。沈虽然怀孕了,但身上仍有一股年轻女人的芳香。这遥远疲惫的迁徙路上。我又想朱这人不错,何时我能重温旧梦,给他老人家也捏一回脚,也算没有白识一些字,也与猪蛋、孬舅、瞎鹿、白石头等愚昧民众区分开来。俺爹在大槐树老家,也能嗍上猪尾巴了。

我家离大槐树三十二里。小的时候,月牙高高,喝饱了玉米子粥,浑身暖乎乎的,肚里“晃里晃荡”的,我常和一群无赖顽童在树下捉迷藏。朱元璋来了以后,我和爹娘就在这里告别,踏上了迁徙的征途。记得那天人山人海,哭爹喊娘。一开始大家不知这里要迁人。朱一到我们家乡,就赶紧声明,说这次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大家,请各级官员不要扰民。接着挨门挨户通知,定于某月某日在大槐树下开会,说兄弟刚上台,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大家见见面,开个会认识一下,凡是到会者,每人发四两鲜豆腐。大家欢呼雀跃,都想到大槐树下见见新皇上和领领鲜豆腐。但在开会之前,朱皇上身边有人泄密,说开会的目的并不是见面和发鲜豆腐,而是要迁人。要把热乡热土的乡亲们,迁徙到千里之外的延津。大家都很吃惊,人心立即大乱,集体拒绝开会和见面。这时朱一边追查泄密的人,查出是一个癞头和尚,在和当地一舂米的老妈子偷情睡觉时,一时忘形,顺嘴说出来的。朱立即大怒,将癞头和尚和老妈子抓起来,就地正法;一边又说,癞头说对一半,迁人是要迁人,但与开会无关。现在明确规定,凡是来开会者,一律不迁,不到会赖在家里的,一律给迁出去。大家放下心来,才又踊跃来开会。但等大家到了会,才知朱又改变了主意。凡是到会者迁,不到者倒在家平安无事。人群立即炸了窝。但在我们来开会时,并不知道朱在跟我们玩猫腻,来时都兴高采烈和兴冲冲的。多少年后,我对朱的这种做法仍耿耿于怀,认为这种猫腻的办法,不符合正规政治家的风范。何况是在我们天真儿童捉迷藏的地方。这时朱不在意地一笑,说:

“捉迷藏不也是玩猫腻吗?大人与小孩,政治和游戏,都是相通的。”

说得我如梦方醒,与他抚掌而笑。

开会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当时朱正双腿骑到树杈上,准备人到齐之后,向人们发表讲话。

朱见我到得早,向我笑了笑,接着拍着树身问:

“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答:“槐树呀。”

朱问:“知道多少年了吗?”

我答:“看这粗壮样子,有三五百年了吧?”

朱用烟袋敲了一下我的秃头:

“小子,还是年轻呀。三五千年了!”

又问:“知道是谁种的吗?”

我摇摇头。

朱得意地笑:“知道你就不知道。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开山始祖,轩辕皇帝栽的。他是俺二舅!”

我不知道轩辕为何人,但听朱的口气,肯定是个大人物,顿时也觉得树和朱的了不起。从此以后,朱不必说,单是这树的伟大印象,一直在我头脑里保存。它那伟岸的身躯,在风吹动下蠕动;他那葱茏无边的树盖,如集市上牛肉车的大红伞。由于树的伟大,我在这树下告别爹娘,也觉得我走上迁徙之途的不凡。有时说顺了嘴,我也对人说,轩辕就是我二舅。与大的人物攀扯到一块,顺口撒撒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这方面,都未能免俗。比如,一些我挺尊敬的人,我觉得他们在我心目中已经够伟大了,可他们见了我,还常说一些另外伟大的名字,以不经意的口气,说别人如何如何啰嗦,非要约他吃饭;或者与哪一个女影星跳过贴面。跳过贴面还对我骂:×,我嗅着她怎么有一股味。弄得我在他们身边,更加感到压抑。伟大的树,伟大的人,伟大的女明星,如果你们整日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更觉得自己会变成甲壳虫。幸好,一年秋天的一天,我到内陆某地去,碰到一件使我吃惊的事,才矫正了我这种猥琐心理。据当地人讲,在一个小山沟,一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曾在那里栽了一棵狗尾巴树。我听说后,心向往之,非要去看一看。到山沟一看,果然葱茏茂盛,上头挂着红的狗尾巴果。我站在狗尾巴树前,“啪”的一声照了一张相。这时过来一个捡驴粪蛋的对我说,×,别照了,这棵狗尾巴是假的。我很吃惊,差点把他打成反革命,说:狗尾巴怎么会是假的?难道他没栽狗尾巴吗?捡驴粪蛋的说:栽是栽了,可没过三天就死球了,这是偷换了一棵新的。我面对着新的狗尾巴,不禁“哧哧”乱笑一阵,觉得心中无名的解气。狗尾巴是假的,大槐树焉知一定会是真的?别人可以顺嘴乱说,我为什么不能顺嘴乱说?朱可以把轩辕说成他二舅,我与朱不同,我离轩辕很远,我离曹成、袁哨很近,所以我也把曹当成我姑父,把袁当成我的表姨夫,并且作为文字,写在了前一节的开头。大家既然都这样,所以我对朱的话也没有太当真。可朱仍骑在大槐树杈上,用右手在眼前搭一个肉檐沿,在看人的集合。从早晨集合到中午,大槐树下方圆百里,已集合了百十万人。潞、泽两州,除了正在死的,正在生的,其他凡是能走能爬的动物,都集合到了这里。人声哄哄,尘土蔽日,像一个庞大繁杂的骡马市。朱骑在树杈上,对用一个小猫腻,真能把这么多人集合起来,显得很兴奋。他甚至感觉灭元建明,当家做主,他已得到了民众的承认。胖头鱼带一帮和尚在树下站着,众军士手执长矛在周围拉散兵线站着。看人逐渐到齐,胖头鱼问:

“皇上,开会吧?”

朱在树杈上把肉手从眉上放下来,说:

“好,开会。”

胖头鱼便大声喊:

“肃静,不要讲话了,现在请皇上讲话!”

朱用悠荡的腿踢了胖头鱼一脚,骂道:

“妈拉个×,看你那头脑,就像刚从庙里出来,哪能一开会就讲话,不唱歌了?不发豆腐了?不唱歌就讲话,算什么样子?早晨怎么交待你的?”

胖头鱼马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惭愧地笑道:

“可不,这样大事忘了,先唱歌,先唱歌,先发豆腐,头一次经这场面,心里是有些发毛!”

于是,从树后走出一个朱的近身侍女(据说是元时某歌舞团的一个跳肚皮舞的演员,当时全国到处挂她的明星照,后被朱当遗产接收),打拍子指挥大家唱歌。先唱新谱的明的国歌,据说歌词是请著名词人李清照写的。“梦中几回相会,我与你……”等等。唱完国歌,又唱了一曲信天游。唱完信天游,又唱“走西口”。这与大会的主题有关。唱完歌,又发豆腐。

到会的一百多万人,一人发到怀里一块鲜热豆腐,大家怀揣热豆腐,心里热乎乎的。这时皇上骑在树上讲话。开场白后,皇上接着宣布,今天会议的议题原定是见见面,但刚才情况有所变化,请大家谅解。天有不测之风云,人间经常变消息。这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会议的议题现改为迁徙,来开会的一律迁徙,迁到千里之外的延津;不来开会的,以后再处置。大家听了这话,立刻炸了窝。皇上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不是说开会只是见见面和发豆腐,来开会的不迁徙吗?怎么现在到会的反倒都迁徙了?于是四散奔跑。将怀里的热豆腐挤得稀烂。但大槐树四周站的都是士兵和和尚,逃能往哪里逃?逃的都被士兵和和尚用枪搠死了。外逃的被搠死几百个之后,大家也就安静了。这时胖头鱼上前说:

“皇上,咱们原来研究的,还得再改变一下。”

朱皱着眉:“又要改变什么?”

胖头鱼:“这些人也不能全迁徙。”

朱:“为什么,不是都定了吗?”

胖头鱼:“因为开会人到得太齐。潞、泽两州的百姓,除了正在死的和正在生的,其他都到齐了。如全部迁徙,人都迁走,潞、泽两州不也没人了?皇上难道只要延津,不要潞、泽两州了?”

朱拍了一下脑袋,倒笑了:

“这我倒没有想到。没想到这里民风这么淳朴,一个小猫腻,大家全上了钩。依你之见,照现在情况,如之奈何?”

胖头鱼:“迁一半,留一半吧!”

朱点头,接着胖头鱼便用高音电子喇叭让我们这些惊魂未定的人群排队,报数,喊“一、二、三”,然后喊单数的向前迈出一步,喊双数的向后退一步,队伍便分成了两截,一截在东,一截在西。大家木然地服从,完成了排队和分堆。这时胖头鱼问:“哪一半迁徙?”

朱:“照过去丞相的办法,扔钢镚儿。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于是,扔钢镚儿。看着钢镚儿上天,大家全没魂了。大家昏迷之中,扔出东边迁徙,西边留守。

西边欢呼雀跃,东边炸窝奔逃。奔逃的人被士兵搠死无数。为了防止再逃,朱索性让士兵拿着阉猪的铲子,在我们右脚第五个脚趾上劈一个蒜瓣,作为迁徙标志。有了这个流血的标志,跑也没用,大家才不跑了。东西两边人中,分得妻离子散,爷子相别,奔逃与雀跃之中,又是相互伤心和哭泣。这时朱又讲话。这时和蔼许多,掰开揉碎说:不要一听说是东边的就要炸窝,不要一听说留守就幸福过度。看问题不能这么表面,迁徙不一定不好,留守不一定就是留在福窝。你过去是佃户,留也不还是佃户?你过去是佃户,迁徙倒可能成为财主。亲爱的你,我将情况说予你知:自轩辕二舅到我,中间有多少变故,万种沧桑,发展到元朝,一个好端端的国家,弄得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民不聊生,贪污腐败,到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在大家的努力下,推翻元,建了明;多亏大家抬举,让我当皇上,第一把手。我心里清楚,凭我的资历、经验和水平,我难当此重任;并不能以为我当了皇上,我水平就提高了;我水平没有提高,我水平还是以前的水平,只是职务变了;职务不能代表水平。我要不当呢,又辜负了众人的信任,所以就当了。既然当了,就要励精图治,为众人做些事情。说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过去为了消灭元这些异族败类,人民跟我打仗,死伤无数,现在总得给大家些好处。咱们要建一个千秋万代、千年不变的朱家江山。东方延津,方圆几百里,天灾人祸,连年兵灾,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个人。现在成了明,要重新建设,我们就要迁徙、就要移民,把那里也发展起来。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我们不能只要潞、泽两州,不要延津。我们不要延津,能把它给敌人不成?所以一定要迁徙。迁徙当然不是个好事情,路上要吃许多苦。但为了大局,为了江山社稷,还是要迁徙。当然,别看路上苦,到了目的地,就有好处。你想嘛,延津只剩十三个人,我们到了那里,就是开国元勋,还不像蒙古王爷一样跑马占地?几年下来,不个个成财主了?不要怕分离,不要怕离婚,成了财主,没有爹可以有爹,没有娘可以有娘,或者有奶就是娘,没有老婆可以有新的老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蓄三个五个小,只要你养得起,别人谁去管你?总而言之,思想问题大家会有,但好处也是大大的。朱说到这里,大家思想又有些通了。

既然皇上说有那么多好处,对人也有吸引力。皇上还能骗人吗?何况这与过去不同,这是去占地,不像过去是抽丁打仗,到战场上送死。到战场上送死,皇上一声令下,大家也要去;这次去为自己占地,如何不去?在这是佃户,到那就是财主,这样的便宜事到哪里捡去?就是没有便宜,皇上让迁徙,我们能不迁徙吗?想来想去,大家想通了。但接着又感到伤心,因为大家要在大槐树下生离死别。猪蛋、孬舅、曹成、袁哨、瞎鹿、沈姓小寡妇、六指、白蚂蚁、我,都在东边,在被迁徙的队伍中。猪蛋首先哭了。说我走倒没什么,过去跟曹丞相、袁主公、朱皇上南征北战,真枪真刀都弄过,这换一个地方生活,能有什么?只是俺娘怎么办呢?朱说:“可以带上嘛。等到了延津,你成了财主,她不成老太太了?”猪说:“都八十多了,如何带得?路上出了问题,谁来负责?”朱也犯了愁,最后拍了一下巴掌,说你先去,等成了财主,再派轿车或雇一个直升机来接她。猪抹着泪说,只好这样了。又说:“万一到那里成不了财主怎么办呢?”朱拍着胸脯说:那里良田千顷,牛马成群,到处是庄稼、牛、羊、鸡、鸭、猫、狗,往那里一站,就有好日子过;自己再努一下力,何望成不了财主?猪用杀猪刀拍着自己的脸叹气:到底放心不下呀。接着又自己想通了。反正自己站到了东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延津,就要被搠,去倒可能成为财主。再说,想不想当财主?想;想不想继续过苦日子?不想。这就得了,那就得暂时告别老娘;等成了财主,再派直升机。老娘过去,有钱有物,才能真正侍奉老娘,老娘也才真正有个老娘的样子。朱用烟袋敲了一下猪的头:说得好猪蛋,我赞成你的想法。猪当时很兴奋,决心上路。当然真上了路,还时不时想起老娘,黯然伤心,也在情理之中。接着其他人也提出了不少思想问题。女儿大了无人做主问题,老爹胃溃疡问题,人走后担心老婆与人通奸问题等等。朱一一耐心解释。当然也有欢迎迁徙分离的人家,如正好这家婆媳不和,妯娌不和,姑嫂不和,父子有代沟,兄弟斗殴,正可以借此机会将仇人分开,化干戈为玉帛。几十万人在骡马市上叽叽喳喳议论完毕,思想通的就通了,不通的就以大局为重了。这时朱从树杈上跃起,上到大槐树枝叶的顶篷上,用高音喇叭喊:

“时机到了,夜长梦多,现在我宣布:出发!”

接着大手一挥,几十万人,包括我、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瞎鹿、沈姓小寡妇、白石头、白蚂蚁等人,开始瘸着仍在流血的蒜瓣脚,踏上迁徙的征途。临走时告别爹娘,自然又有一番啼哭。不过走出几十里,我回头张望,尘土中的爹娘已经看不见,树篷顶上的朱元璋,仍挥手向东,一个姿势在那里站着,既像一个石膏塑像,又像金光四射的西天上慈祥的如来佛。多少年后,我心里有些不服,朱,你大手一挥,励精图治,就把我们几十万人的命运抛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地;但在当时,朱在我心目中却异常高大。当在路途上,曹成、袁哨一边挑脚上的水泡,一边重提他们当年的历史时,一次我差点与他们打起来。何况我又想,现在再对朱的挥手不服气也没道理。谁能料到谁在哪个地方更好呢?谁能料到哪一个历史时期哪一块地方更适合人的生存和发展呢?何况没有这次迁徙,我到哪里去找我的故乡呢?没有延津为故乡,又哪来这本《故乡相处流传》的小说呢?世界混沌纷繁,千古一泡血泪,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黄河波涛汹涌,迁徙第八十三天,我们到达黄河。在黄土高原的尘土里锳了近三个月,现在望见翻卷的黄河水,大家眼睛一亮,心头一热。马上就有人扔下铺盖卷,去弯腰喝水、洗脸、洗屁股。还有捏下身上的虱子、跳蚤、臭虫往水里扔的,说:“看你再咬我!”

曹成与众不同,不做这些琐碎小事,开始发表讲演,说:终于见到黄河。看到这黄河,使我想起那黄河。由说黄河,又说起迁徙,曹又大而化之地说:说到底,路途并不辛苦,沿途看看山,看看水,说说笑话,一天也就过去了。一天一天摞起来,现在也到达了黄河。说辛苦与可怕,都是后人猜测和描述的,看这黄河水。说完,低头挑自己脚上的水泡,准备过河。

大家点头。说曹成这人纵有千般缺点,但他有一点还是不错的,就是实事求是。当然喽,也有不同意曹成说法的。比如,袁哨就觉得路途很辛苦。他身体过胖,平时走路一步三晃,气喘吁吁;踏上千里征途,每日都要走,好不容易走到黄河边,当然辛苦。白石头也觉辛苦,因为一刮风下雨,风雪交加,他的眼睛就看不清,像眼睛没有复明之前的瞎鹿一样,走路得拉着他爹白蚂蚁的衣角。现在看到黄河,眼前一片黄,什么都看不见,暗暗叫苦。瞎鹿一开始不觉辛苦,自老婆沈姓小寡妇怀孕以后,就觉辛苦。孬舅、猪蛋年轻力壮,又都当过屠户,不觉得辛苦,但两人过去都当过“新军”小头目,现在沦为一般流民,前些日子朱和尚又一时心情激动,任命瞎鹿为众人小头目,两人表面不说什么,但心里到底不很受用;两人背后嘀咕,朱英明是英明,就是太爱激动,一激动起来胡乱用人,哪有不出错的?所以他们心情不畅,有心理负担,也觉辛苦。就这样,关于辛苦不辛苦,面对黄河,挑起一场争议。惟有六指手攥剃头刀,紧锁眉头,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猪蛋上去踢了他一脚:

“六指,你怎么不说话?你表个态,到底辛苦不辛苦?”

六指叹息一声:“辛苦不辛苦,哪儿在走这几步路。”

“难道走路还不辛苦?你说,辛苦不在走路,在哪里?”

六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接着,眼中滴下了泪。大家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六指怀有心事。说起来六指的心事也不大,无非因为一个柿饼脸姑娘。在潞、泽两州老家时,六指跟一个柿饼脸姑娘搞过对象。六指到柿饼脸姑娘村上剃头,剃着剃着,见柿饼脸姑娘流着鼻涕赶着一群羊从剃头挑子热水锅前经过,两人四目相对,就产生了感情。当然,依我和孬舅、猪蛋、曹成、袁哨之流的目光看,柿饼脸实在不好看,脸长得小如柿饼,鼻子、眼、嘴挤到一块,扯都扯不开,有什么看头,能产生什么冲动?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六指却认为柿饼脸好看,认为那张脸特甜,看到就感到心里放松和愉快,柿饼还不甜吗?皇上早起不就是吃个柿饼吗?见到对方就感到放松和愉快,世上这样的爱情也不多,于是大家理解,同意他搞。但两人的爱情,这时出现波折,柿饼脸她爹——一个老杂毛——不同意他俩搞。本来柿饼脸她爹要求不高,因为柿饼脸已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时只要有人来搞,柿饼脸她爹都同意。为了表达自己对柿饼脸女儿的不满,每日让她放羊。但现在见放羊放出了爱情,有人追求柿饼脸,发现了柿饼脸独特的美,于是这老杂毛又拿了糖,反倒不同意柿饼脸与六指搞。说六指多一个手指头,与常人不一样,你虽然柿饼一些,但总是常人,何况还有独特的美,何必与一个非常人搞对象?这如何对得起柿家的列祖列宗?柿饼脸倒是与她爹不同,三十二岁的姑娘,没接触过真心爱她的异性,现在见有人诚心爱她,非常感动,于是从六指的多出的手指头上,也发现了独特的美。两人心心相印,无奈有一个杂毛爹从中作梗,只好每月阴历十五,在月光下、草垛旁偷偷相会。温存一番,感叹一番,接着两人泪水涟涟,相互看对方的泪脸。这时元灭建明,朱元璋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励精图治,搞迁徙移民。对朱的这一决策,六指衷心欢迎,愿意被迁,想借此与柿饼脸姑娘双双迁出去,摆脱老杂毛。柿饼脸姑娘一开始还不愿意离开故乡热土,六指说,这有什么不好离开的,在这不也是放羊吗?就是迁到延津再苦再累,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每天喝口凉水也心热呀。柿饼脸姑娘被六指的话感动,于是就同意与六指双双迁到延津。可惜在大槐树下,迁徙的与不迁徙的是按堆划分的,站东边的,就迁徙;站西边的,就留守原地。这时柿饼脸站错了队,站的是西边,于是就迁徙不了。本来就是站到了西边,只要想迁徙,跟朱元璋打一招呼,谈一下特殊情况,也不是不可以;比如有人惦记爹娘,朱还提议可以把爹娘带上;可柿饼脸姑娘一站西边,没等六指上去跟朱打招呼,老杂毛马上站了出来,对六指说:

“这没说的了吧?如她站东边,我让跟你走;她站的西边,就该跟我回家。东边走西边不走,是皇上钦定的,你敢违抗皇上的钦旨吗?”

说完,就把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脸泪的柿饼脸牵回了家。弄得六指干瞪眼没有话说。本来六指赞成迁徙,是为了与柿饼脸在异地团圆,没想到一弄迁徙,倒是把他和柿饼脸分开了,一踏上征途,从此就异地千里了。这时六指躺到地上打滚哭,说:“柿饼脸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也要留守原地。留守原地,还有希望有一天说服老杂毛;一迁到千里之外,不就一辈子再见不到柿饼脸了?我不去了,我也要站西边!”

这时朱元璋翻了脸,说个人苦乐,不能影响事业和大局。迁徙是一个严肃的事情,不能朝令夕改,不能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钦定东边走,你站在东边,就一定要走;只允许站西边的自动投东边,跟着迁徙,不能站东边的改西边,不去迁徙;迁徙中允许犯错误,但不能不迁徙。一个人不迁徙没有什么,但一放这个口子,许多人就会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跟着不迁徙,这问题就大了。你有感情纠葛,别人就没有了?你有未婚妻,别人还有老母亲呢!未婚妻丢了将来可以再找,老母亲丢了哪里找去?是未婚妻重要还是老母亲重要?丢下老母亲的可以去,你丢下一个未婚妻就可以不去了?不去也可以,立即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六指,你愿意就地正法呢,还是愿意继续迁徙?立即就有军士上去,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到了六指头上。六指看着大刀,思索一阵:跟着迁徙,就有头存在;不跟着迁徙,头就没有了;有头在,这辈子说不定还有一天与柿饼脸相会;没头了,顿时就与柿饼脸阴阳相隔,永世不得相见。权衡半天,苦着脸像美国电视剧《老鼠与猫》里边的猫一样,点了点那灰色的头。接着,泪珠就像断线一样掉下来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黄河边。现在大家问辛苦不辛苦,六指自然不与大家搭话。因为他的苦与大家的苦相比,就不是一个层次了。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一起如何有共同语言?大家明了这点,也就理解和同情六指了。连孬舅与猪蛋,也不再上去深究了。

黄河波涛汹涌,泡沫拍打着岸边的黄土。河上无桥,几十万迁徙的人如何渡河,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难题。何况这不是一条小河,宽阔得一直到了天际;何况不是小水,水里到处是波涛,是漩涡,而且水中有几十条势力,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野马般无规则流着,又相互绞杀在一起,人在它面前,如大水牛一泡尿中的小蚂蚁,搬土挖窝都来不及。朱骑着枣红高头大马,在河岸上来回驰骋,表情严肃,在指挥渡河。先扎竹排子,几十人上去,没走两丈远,被涛浪掀翻,人踪皆无,连个屁毛都没留;又打气垫子,上几十人,这次倒是到了河中心,但一股猛流过来,如一把利剑,将气垫子穿破;气垫子一破,立即成了一片破布,人立即旋转着遭了灭顶之灾;再用羊皮口袋,这是我们潞、泽两州过黄河的办法;但这办法在家乡行,在这里不行,口袋下去,走两步,立即被旋涡刮到了无底深渊。从早上折腾到晚上,无一人渡过。众人只好歇息到黄河岸边。第二天又试,仍有几百人死于水底;第三天,又几百人。这时弄得无人敢再登船,无人敢再涉水。朱元璋也不骑马了,背着手,在岸边来回走,愁眉不展,与人也不说话。到了第四天,愁得头发白了鬓头;第五天,全白了。朱感叹:

“过去说伍子胥过昭关,李自成过黄河白了头,我不相信,现在信了。李过黄河,白头能让黄河结冰,我白了头,黄河如何不见动静?”

这时胖头鱼一班人进了中军帐,报告说渡河得抓紧想办法,不然民心有些骚动。多日宿在河边,止步不前,容易出事。民不怕累着,就怕歇着,一歇着就无事生非。吃饱撑着,就要找事由。几十万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对着黄河一筹莫展,如有几个捣乱分子振臂一呼,民众发一声喊,队伍不要散摊,各自呼喊着解散了?队伍只要一解散,散了的民心,如同泼到地上的水,如何可以再收起来?大家解散,各奔东西,民众大迁徙的宏图岂不泡汤了?励精图治的治国之道不也跟着灭亡了?事情败了事小,皇上因此威望受损事大。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是三把屎,今后说话谁还会听?谁还拿你当人?说话不听,不拿你当人,你皇上还如何可以做得成?从目前情况看,黄河边的流民已人心浮动,三五成群在议论什么,得抓紧想办法。朱听到后也十分警觉,但面对黄河,它又不是人,不听人的话,如之奈何?所以只是更加着急而已,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头发更白了。接着继续往下白,连胳肢窝里的腋毛都白了。正在喘息无奈处,突然中军帐闯进一个人,纳头便拜,说:“皇上,你不用着急,过黄河我有办法!” uGrqIUgHDbRH0ikW+1tq+xRFnUMXwVV+JduvQI/N7hAm8isnZrexV8vioXE5r8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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