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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边2

曹丞相与袁绍闹翻的起因,就因为这么一个沈姓小寡妇。沈姓小寡妇出入曹府三月,袁绍才见到沈。那天曹请袁吃红烧四眼狗。吃着吃着,曹让沈出来给饮者起舞助兴。沈道了一声“万福”,就跳了起来。如果单是跳舞,一曲终了,沈下去,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世界太平,阳光普照,延津几十万民众继续过太平盛世。没想到沈在一曲终了,就要下场之时,回眸笑了一笑。沈一笑,就把延津几十万民众推到深渊和水深火热之中去了。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两颗小虎牙被正在拿草棒剔牙的袁绍给看到了。袁本来没有注意眼前的舞女,喝酒就是喝酒,吃狗就是吃狗,跳舞的多了,能一个个都注意到?但在他剔完牙啐吐被剔出的肉沫和肉丝时——也是活该出事,他偶尔抬头,与沈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接着就看到了她的两颗小虎牙。袁跟我一样,这两颗小虎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心里就一颤。也是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惜沈很快扭转屁股下了场。袁吃完烧狗,喝完酒,晕晕忽忽回了自己的军营。回军营以后,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起酒醒,又猛然想起那对小虎牙。

清醒状态想起某人,与晕忽状态不一样,心里激灵一下,于是一天的事情再干不下去。

到了晚间,便让手下侍卫打听沈的下落和出处。侍卫打听完,回来禀告,说沈是县城东街一个小寡妇。一听是延津小寡妇,袁大喜。如果小虎牙是曹的小妾或近身丫环,袁只能望洋兴叹,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只是街头一个小寡妇,你拿得,我也拿得。于是当天夜里,便让侍卫到县城东街把沈姓小寡妇接来;当天夜里,便同枕共眠。据说,沈姓小寡妇像伺候丞相一样,对袁也没半点推辞,只是袖掩羞面,半推半就,就让袁入了港。没有反抗和踢踏动作。

正在跟丞相好,又跟袁好,说起来有些解释不通,我想沈对袁也没有推辞的主要原因,还是虚荣心太强。她同时与两个大人物好,大概是想名垂青史两次吧。但她像古希腊古罗马许多美丽的妇女一样糊涂,她不知道这样容易引起特洛伊战争。头发长见识短,只顾自己一时快乐,不管人民的死活。当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妇来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讲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曹爱了一个小寡妇,你袁就再找不着一个小寡妇了吗?我找她,你也找她,这恐怕不完全是针对一个寡妇或妇女,而是针对曹,是故意挑衅不能只简单地看作是一次性骚扰,而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行为。政治家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事情本身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既然是一种政治态度,曹当然不能退让。不但曹不退让,曹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听了六指(又给丞相剃过一次头)和白石头传达而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是一种奇耻大辱,都感到不能退让。于是在第三天晚上,曹让自己的侍卫把沈抢到了自己府上。曹再见到沈,立即怒目圆睁,往桌下扔了一张竹牌:

“大刑伺候!”

还没容沈说出一句话,大刑就把沈给刑昏过去了。袁不是喜欢你的小虎牙吗?曹便让侍卫把沈的小虎牙拔了下去,扔出去喂猫;然后将沈打入冷宫,永不与她相见。袁与沈玩了两夜,觉得沈功夫果然不凡,愈加喜欢,第三天夜里又派人去请,侍卫空手而归,说曹已将她请去。请去就请去,你请得我也请得,大家平等,先下手为强,袁只是摇头感叹,怪侍卫们没有早去,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明天早点去请就是了。于是在小厮中挑了两个清秀的,随便出了出火就睡下了。没想到半夜突然来了个消息,说曹丞相对沈大怒,打昏过去,又将虎牙拔下。袁也立即大怒,这不是针对我而来的吗?你占得,我也占得;我占得,你又来占我没生气,倒是你先占我后占你不觉占了便宜倒是生气拔牙,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容不下事?连一个女人都容不下,何况天下乎?可见只是一个赳赳武夫,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我兵四十万,他兵二十万,我还与他联合干什么?联合打刘表,我人多一倍,别说打不败刘表,就是打败刘表,功劳又该如何算呢?胜利果实又该如何切割呢?一个女人都不可切割,何况天下?于是起了歹心。袁起歹心,曹也很快就知道了。于是双方都放下打刘表不提,开始各自备战,先剪除异己再说。曹趁着赈灾义演,就给我们做了战前动员。摊上这样的事,我们把肚子饿都忘了。袁绍抢了曹丞相的小寡妇,就如同抢走了我们自己的女人。何况丞相在讲话时,按下自己的痛苦不说,只说袁绍对我们大家如何坏,如何抢我们嘴里的粮食吃,如何使我们有了春荒,如何对我们背信弃义。曹不提自己的痛苦,只能使我们更加感动,更加爱戴他;袁绍除了蹂躏我们百姓,还对丞相的小寡妇无礼,更激起我们的愤怒。他连丞相都敢非礼,何况对我们?肚子饿算什么?君子固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于是大家立即义愤填膺,认真在村西大路上操练起来。一条疲沓的软虫,又变成一条生动威武的活龙。连猪蛋、孬舅都重新抖擞精神,在队伍旁厉颜厉色地睁着各自的大眼灯。我们时刻准备着,准备跟着丞相打仗。我们通过猪蛋、孬舅一级级传上去,表达我们的决心:丞相,不要怕,一个鸡巴袁绍算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壮志不可丢;别看他人比咱多一倍,只要一开仗,谁胜谁负还两说着呢;出水才看两腿泥;不要怕没粮食吃,春荒只是暂时的,麦子马上就要黄稍了;我们兵强马壮,敌人闻风丧胆;我们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据正在给丞相捏脚的白石头给我说,当时曹收到一大摞这样的决心书,真是感动得哭了。当时就不让白石头捏脚了,流着泪说:

“生我者,民众也。”

我们听了曹的话,当然也很感动。感动之下,更加加强备战。最后弄得万事齐备,只等曹一声令下了。但就在这时,曹做了一个让我们延津人非常失望的举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就要与袁军交战的时刻,曹一反他平时的英雄行为,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悄然撤退了。准备了半天,原来并不与袁绍交火。他一走,把我们延津,全部让给了袁绍。我们知道后,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这是怎么了?你害怕袁绍了吗?如果不怕袁绍,又何必这样呢?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许多年的一团乱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于北京白石桥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的纸堆里去寻找故人,寻到这一段,方才明白丞相当时的心意(丞相,久违了)。在当时,本来,丞相是要决战的,后来突然又决定不决战。为什么呢?在一次曹府内阁会议上,丞相一边“吭哧”地放屁,一边在讲台上走,一边手里玩儿着健身球说:

“活着还是死去,交战还是不交战,妈拉个×,成问题了哩。有的说可以交战,有的说不要交战。,那到底交战还是不交战?这鸡巴延津成事了哩。交战不交战,是个骨气问题;交战不交战,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了呢?,真为一个小×寡妇去打仗吗??那是希腊,那是罗马,我这里是中国。这不符合中国国情哩。有道是,能屈能伸是条龙,一根筋到底是条虫。

我们是龙,还是虫,考验就在这里了。有问题、有困难是坏事,谁也不愿遇到困难和问题。

但问题和困难,也给我们提供一个提高自己、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哩。不为小×,那为什么交战哩?,我倒弄不明白了。为了延津吗??如果是几个月前,这里物茂粮丰,交战一场,占了它,值得;现在呢?青黄不接,饿殍遍地,,争夺它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已变成了一个包袱了。,我们还要争夺包袱吗?,就这么定了,说不交战,就不交战;说不跟他打,就不跟他打。他来,我们走,把这个包袱让给他!,一个小×,拔了两颗虎牙,成事端了哩!”

丞相一席话,引起内阁诸大员“嗡嗡”一阵议论。接着,大家跟着丞相想通了,起了笑声,纷纷说“小×”“小×”,笑声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气氛活跃起来。当然,这是内部决策。外表上,丞相仍做出伤心、不忍离别延津的样子,做出无奈的神情。民众听说曹要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半夜起身,打着火把相送。都哭着说:丞相,你不要走,你不要怕袁绍,我们跟上你,定能打败他龟孙子。你这一走,岂不是把我们给闪了?曹这时真感动了,一个个摸着我们“新军”的青头皮,边流泪边说:

“我知道大家不怕袁绍!我知道大家也知道我不怕袁绍。可是,我考虑再三,不能开战。一开战就要死好多人。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室的人,我宁肯自己受气,也不能让民众吃亏!”

大家这下明白了。丞相所以要撤,还是考虑我们。我们因此更加感动。纷纷喊着:丞相,你不要走,你留一留,我们不怕死;只要跟着你,死也心甘。丞相说:“当然你们可以那么想,但我不能那么做。我也是有老有小有妻室的人,要死我先死。”大家说:“丞相,我们先死。”大家与曹丞相,抱头痛哭。丞相与民众的泪,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声震天,我想,单是这火把,这哭声,也能将袁军摧枯拉朽,丞相,你为什么要走呢?

丞相走了,摸着我们的青头皮。

丞相把捏脚的白石头带走了。白石头他爹以为丞相这么一走,再也回不来了;丞相回不来,白石头也就回不来了。于是躺在地上尘土里打滚,哭着不让白石头走。这时丞相站在村头粪岗上说了一句话:

“大家放心,我们是要回来的,等麦子熟了,我们是要来吃白馒头的!”

给了大家一个希望。大家才止住哭,白石头他爹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土窝里揉眼睛。大家才让曹丞相带着兵马走了。

但曹丞相把拔掉小虎牙的沈姓小寡妇给留下了。说:

“有情有义,买卖不成仁义在。袁绍喜欢,就留给他。”

于是就给沈放了监,开了锁,给了她一身干净衣裳,让她洗洗身子,换上,留下。丞相如此宽宏大量,又令我们感动。

曹丞相一走,袁绍的军队像黄水一样漫过了延津。我们这里成了沦陷区。我们就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等着让人宰割。曹、袁为敌,我们原来是曹的“新军”,袁绍一到,我们的下场会好吗?过去你娘在的时候,你可以撒娇、撒气、撒泼,指东打西,指狗骂鸡,挑剔食物,任意延长看电视时间,也不怕第二天误了上幼儿园——谁想去幼儿园呢?现在你娘走了,把你留在了人市上。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市上,等着人把你卖给一个阔佬或穷酸,或者干脆把你卖到妓院或夜总会,这时你心里能不发毛吗?过去你是“新军”,操练很起劲。起劲是对谁起劲呢?是对曹的敌人。现在曹走了,敌人来了,过去的起劲不就成反动了吗?不起劲是对的,越起劲越反动。疲沓如一条虫是对的,是对敌人的敌人的消极反抗;威武如一条龙就坏了,那是敌人的精锐之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越是这样的队伍和个人,越是要尽快消灭之。所以,自曹丞相走了以后,袁军漫过地面,我们延津所有的乡亲都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如地震到来之前的昆虫和小动物,知道有大难临头,又不知该怎么办好,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又想,就是天塌地陷,也不是我一个,天塌砸大家,前边还有大个子顶着,我怕个啥?反倒坦然了。猪蛋、孬舅也不威风了。昔日“新军”小头目(猪蛋是曹封的,孬舅是自己蹭上去的)的风采荡然无存,又没精打采地瞪起了大眼灯。两个甚至正在考虑,万一袁军追查、清查到他们,将他们抓到大牢里,两人如何抵赖和撒谎。猪蛋想说过去所以给曹当“新军”小头目,纯粹出于无奈,所做的一切,决非出自内心和本意。孬舅决定干脆不承认自己干过“新军”小头目(有委任状吗),干什么呀?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遇到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风吹草倒,扯帆拉篷,人家怎么着,我跟着怎么着;一个老百姓,还能要求他挽狂澜于既倒、反潮流当英雄吗?顶多是思想觉悟不高,识别能力不强。心里也稍觉安定。但两人都成了夹尾巴狗,夹着尾巴做人,见人灰溜溜的,对谁都笑脸相迎,生怕别人在袁军盘查历史时揭发他们。过去猪蛋孬舅都留着波浪式长发,现在也都一律剃成了和我们一样的青头皮。只是有一次两人在一起练习串供时,因为一个细节的责任分摊问题发生分歧,口角之余,挥拳相向,两人才又一次显示出英雄本色。孬舅鼻子被打破了,猪蛋头上被开了一个八英寸的长口子,人们赶紧用急救车将他送急救中心抢救,据说缝了三十一针。看着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开走,孬舅一边抹鼻血,还一边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

“妈拉个×,再捣乱,挖了坑埋了你!”

就这样,乱糟糟几天过去,大家在心理上已经做好当俘虏、受虐待、任人宰割的心理准备。

万事俱备,只等敌人宰割。这时袁军已经完全占据我们地面;安定之后,开始与我们接触。

等我们与袁军和袁绍一接触,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在此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全部等于白费。我们发现,原来袁绍及袁军并没有像曹丞相说的那么可怕。袁绍一到,也像丞相初到延津一样,立即到处张贴安民告示,不让军队骚扰百姓,不许强迫妇女,不许玩小猪的耳朵……

袁军在各村庄驻扎,军人们的长相也都和我们一样,过去也都是庄户人家子弟,也都和蔼可亲,甚至帮我们扫地打水推碾子拉磨。袁主公(袁军让我们称呼袁绍为主公,像当初称呼曹为丞相一样)呢?原来也不是吃人喝人的魔王,也是一个体恤民情、和蔼可亲、没有架子的人。他的脚也患脚气,无非曹是右脚,他是左脚,也找人捏脚。虽然也爱好妇女,但也不讲究非“处女”不可,媳妇、寡妇,都行;而且也是只准他一个,不准四十万军队。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吓一跳。几天下来,我们也像当初喜欢曹丞相一样,有些喜欢袁主公了。而且有一次听袁府幕僚传出信息,说主公找人捏脚,听说我会写字,写过几篇挺逗的文字,也曾经考虑过让我去给他捏呢。至于我以前曾给丞相服过务,他一概既往不咎。单是这样的胸怀,就比丞相大。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到主公身边捏脚,但主公脑子里转过这念头,就令人十分激动。当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绪复杂难平。还有一件令我们十分感动的事,是袁主公对待沈姓小寡妇的态度。沈姓小寡妇被丞相遗弃在此,牙齿被拔,两腮红肿,身上被毒打得遍体鳞伤,发高烧到四十二度。按说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姿色?哪里还招人喜欢?招人喜爱的小虎牙已连根拔除,别说是别人,换成是我,我也会想,这样的人,可爱已不可爱,使用已无法使用,还理她干什么?但主公不,不这样,从大街风尘中将沈找来,不怕脏,不顾累,立即搂到怀里,潸然泪下,说:

“卿为我受苦了。”

沈两腮肿得已说不出话,但听了主公的话,眼圈当时立即红了,接着泪如泉涌。

主公便把沈收到府中,说:

“没有小虎牙,我也喜欢。”

这就可见袁的为人了。两相对照,就可见出曹的凶险和袁的和蔼可亲了。

对待我们这些过去参加“新军”的人,主公也一概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不追究以前大家怎么欢呼丞相,被丞相检阅,如何威武甚至呼过“打倒袁绍”的反动口号。这些一概不追究,也不过问,而是一律收编。“新军”还是“新军”,组织还是组织,青头皮还是青头皮,在队伍中原来站在什么位置,现在仍站在什么位置,该训练还训练,该打靶还打靶。过去的小头目,还是小头目,以前操练我们的是猪蛋和孬舅,现在仍是孬舅和猪蛋。无非过去大路旁粪堆上插的、迎风飘的是“曹”旗,现在换成了“袁”旗。换一个旗,并不换脑袋,大家都放下心来,接着欢声雷动,感激袁对我们的宽大和挽救。接着带一份羞愧和对不住人的心理,立即反正、反水,响应袁的号召,重新加入新的“新军”。猪蛋和孬舅也很感动,又重新瞪起大眼灯,戴上红的“袁”箍,兴高采烈地在队伍旁重新操练。操练之中,为了几天来的惶惶不安、感激主公、羞愧难当等心情,还动不动指桑骂槐地骂曹一顿。譬如:

“妈拉个×片锣,你还路都不会走,笨得跟曹一样!”

“妈拉个×油锤,你不好好走步,还想着给曹白脸当孝子么?挖个坑埋了你!”

对猪蛋、孬舅的热情和积极性,袁主公听说后,立即予以表扬,让所有“新军”向他俩学习。不过最后又说,对曹不要再骂了,辱骂和恐吓,毕竟不是战斗。听了主公的话,以后我们就不骂了,把劲头用到操练上。一个月下来,大家都摆脱了曹的阴影,抬脚走路,都有了袁家军的味道。猪蛋和孬舅又开始留起波浪式长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和当时的白脸奸臣曹一样,袁主公也检阅了我们一次。仍由瞎鹿奏乐。瞎鹿仍很激动。不过到底有了些经验,这次不再心慌,也不再拉稀。听了瞎鹿配乐的人都说,这次瞎鹿比上一次奏得好多了。太阳冒红,袁就出现了。骑马从队伍前一驰而过。队伍欢声雷动,山呼万岁。检阅完毕,大家心里更加安定。这时麦稍黄了,布谷鸟叫了,该麦收了。大家心花怒放,收割麦子,用车子拉到打麦场上。主公体恤下民,让军队去帮助抢收。说焦麦炸豆,一刻三金,民众者父母也,大家去帮着抢收。并规定帮助抢收时一律不准吃老百姓东西,只能喝口开水,不能喝雪碧、粒粒橙和可口可乐。大家又山呼万岁。这时大家知道曹以前散布的都是谣言,明明是曹吃得大家短了粮食,饿了肚皮,他却栽到主公头上,说是主公吃了大家粮食,大家才饿肚子。

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主公就在眼前,粮食就在眼前,主公却不吃。跟着这样的人往前走,让人多么放心。有四十万军队帮助抢收,麦子很快堆满了打麦场。为了防止变天下雨霉烂,大家日夜碾打。又没几日,颗粒归仓。这时下雨也不怕了。延津上下,到处充满了麦香。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这些日子大家喜气洋洋,和过节一样高兴。主公考虑大家心情,也是助兴的意思,让他身边的几个贴身丫环组成宣传队,来打麦场上做庆丰收演出。仍由瞎鹿伴奏。

这时的瞎鹿,操起胡琴,已经神态自若,甚至做出有些不大在乎的样子。到了二十世纪末,瞎鹿成长为反派电影明星,这时偶尔见到他,谈起他的日常生活,他常摊着双手对我说:

“片约如潮,片约如潮啊!”

那种无奈的神态,便使我想起他当年瞎眼操胡琴的样子。谁都有小出身的时候啊。在瞎鹿的伴奏下,主公身边的小丫环跳得很起劲。一个小丫环跳得裤带都崩断了。乡亲们拍着吃饱的肚皮,打着饱嗝,剔着牙缝,都来看戏。看戏者成千上万。笑语欢声,不绝于耳。演出中间,主公走上讲台,给大家讲话。讲话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吃饱不忘敌人,曹贼祸国殃民,虽然上次兵败退走,但肯定贼心不死,要反攻延津;上次他在延津时,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害得百姓饿肚子;有朝一日他反土重来,又会把我们吃光抢光,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儿罪。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反攻过来,吃饱肚子,要加紧操练,时刻准备迎敌,拒敌人于国门之外,保家卫国,保护我们的胜利果实。主公讲到这里,所有来看戏的百姓都齐声响应。猪蛋、孬舅不失时机地率领大家呼口号:

“保家卫国!”

“打败曹贼!”

“保卫果实!”

等等。

主公在台上很满意,眯着眼睛笑。接着讲第二个意思,为了更好更快地打败曹贼,让大家踊跃交军粮。军队都是自己的子弟,老百姓有粮吃,也不能让子弟饿着肚子。子弟也是人,也是吃饱了肚子才能打敌人,保卫大家。再者,种田纳粮,卖盐交税,是自古王法,希望大家想通。听了主公第二个意思,大家都有些不高兴。原来谁在延津都得纳粮,丞相在这里纳粮,主公来了也不例外;可正因为谁在都得纳粮,大家又想通了。不过这次没有欢呼,只有猪蛋代表大家表了决心,说:

“主公,放心,回去这事就张罗。有我们的粮吃,就不会让您老人家饿着肚子!”

主公又一次“嘿嘿”笑了,用手捋了一下猪蛋刚长出的波浪式新发,并没有因为大家兴致不高而生气。当然喽,主公也是一个大政治家,知道群众是怎么回事,犯不上与大家生气。但他捋了一下猪蛋的头发,令猪蛋兴奋了几天,说主公比丞相好,亲切和蔼,捋人头发。接着,便带几个“新军”兵丁挨门挨户收起了军粮。交军粮的过程中,大部分通,个别佃户不通。不通就是“通匪”。猪蛋和孬舅,便将这些人吊在村西槐树上,用柳条抽打,一抽打,也就“通”了。

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开始了。整治白石头他爹,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当初曹丞相在时,白石头他爹多么威风。仗着白石头在丞相跟前捏脚,在我们延津人面前,他俨然是丞相府外派的新闻发言人。其神态像菲茨沃特和塔斯怀勒一样。丞相近段说了什么话,身边有什么事,凡是能跟丞相沾上边儿的News,他总能事先知道,然后站在村中粪堆上给我们吹风。譬如:丞相脚上的黄水,已经从第三至第四脚趾之间,完全漫延到了第四至第五脚趾之间。以前排队接第三到第四脚水的玻璃瓶,现在等于白排了,哭也没有用;排第四至第五之间的脚水,已成为收藏者竞争的新潮流。譬如:丞相不大喜欢吃茄子了,改吃西葫芦;不喜欢吃驴钱了,改吃骡钱;也不吃辣子了,说上边受得了,下边受不了。还有一次说,一次丞相吃饭,把吃不了的一根骡钱,送给白石头吃了;白石头吃后,立即浑身发热,等等。他当时这么说,以后证明,这种吹风十有八九是真实的。这就引起了我们的忌妒。这还不算,大家像当初我在丞相跟前纷纷给我爹送东西一样,白石头取我代之之后,大家纷纷给白石头他爹送东西。他家猪尾巴堆积成山。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整天一人一根猪尾巴,站在门口襤着门槛嗍。据说有的猪尾巴都发臭了,还赖着不走。嗍猪尾巴那种惬意和不在意。现在丞相败走,主公来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既然过去一去不复返,那么他家过去显赫的日子,现在不成了一种罪过了么?这种罪过在新时期就能一笔勾销了吗?大家过去的忌妒和现在的愤怒,感情能接二连三地白浪费吗?何况,他们家不但有历史罪行,还有现行罪行:白石头随丞相而去。他既然随丞相而去,白石头一家不成匪属了吗?对待匪属,我们能视而不见吗?当然,也有人提出我的问题,说我也给丞相捏过脚,也是匪属。多亏我孬舅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一手执着一柄钩连枪,一边瞪着眼睛说:

“妈拉个×,谁敢说俺外甥是匪属,俺叫他白钩连进去,红钩连出来。俺外甥在曹贼跟前呆过不假,可他觉悟高,及早发现曹贼阴谋,就与曹贼脱离了。他不与曹贼脱离,哪里有白石头?俺外甥及时与曹贼划清界限,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回来与我们村民同甘共苦,不表扬他是英雄,反说他是匪属,这还要良心吗?谁再说此话,老子不把肠子给他×出来!真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猪蛋看着孬舅手里的钩连,也说:

“匪属有一个就够了,不要说小刘啦。这样攀扯起来,没有头了。再攀扯攀扯到老孬和我头上了。曹贼在时,俺俩也为他训练过‘新军’,俺俩也是匪属吗?”

众人忙说:“猪蛋、老孬,你们不是匪属!你们不是匪属。”

猪蛋说:

“既然俺俩不是,小刘就不是。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是针对一个小刘,而是针对我和老孬了,就是政治问题了!”

众人忙说:“不说小刘了,只说白石头他爹。”

于是托孬舅和猪蛋的福,大家不再追究我,让我过关。接着便把对两个捏脚的仇恨,都集中到一个身上,都对准了匪属白石头他爹。当初离开丞相府,我与我爹都很伤心,现在历史发生变化,祸伏福焉,我们又很庆幸,多亏早日离开曹,猪尾巴也嗍了,现在也成了没事人一大堆里边的。两边便宜都占到,世界上这样的事不太多呀。我爹还兴冲冲地告诉人:

“多亏我,我早就说过,不让俺娃跟白脸奸臣干事,看看,现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不过,有我在场时,我爹不好意思说。不过即使他说,我也不责怪他。人嘛,说话办事,不都是这么个模样!在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中,孬舅、猪蛋、我爹、我积极性都很高。好像谁这时越积极,谁就从小跟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白石头他爹叫白蚂蚁(当然是乳名啦)。白石头没发迹之前,他无非是个牲口贩子,整日扎条白毛巾,骑个破自行车,主动到集市上去与畜牲为伍;然后捂着人家眼睛,干些倒卖人家的勾当。自白石头发迹之后,他扔下畜牲棒和捂眼,当起了老太爷。他说:

“再不跟畜牲致气了!”

按他当时的想法,看丞相那模样,这天下是铁桶江山,他老太爷要当一辈子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国破山河在,领袖曹丞相望风而逃,他从昔日老太爷的地位,一下跌入到匪属的深渊,连个平民百姓也不如。何况惟一的儿子也被曹带走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家里成堆的猪尾巴,也都扭动着身子夺门而出,四散奔逃。白石头他娘,他姐他妹,都扑到地上去捕捉。但这时的猪尾巴,身子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刚攥到手里,它身子一扭又滑掉了,留给你一手稀烂的唾液。最后大家不捉了,任它跑。这时它倒不慌不忙地慢慢一步一个程序地往屋外折跟斗,把白石头一家气得直哭。白蚂蚁边揉着眼睛哭,边对老婆说:

“早知这样,咱就不嗍这猪尾巴了,咱就不让咱娃去给曹贼捏脚了。现在,看看,鸡飞蛋打,咱们成匪属了!”

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把白石头他爹打成匪属。没打成匪属并不是大家不清楚他的罪恶,而是袁主公慈悲为怀,不赞成这么做。袁说:

“一个白石头,算了。要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看问题。假如我是白石头,曹一来,我也不知道我会干些什么!”

对主公的话,我们当然理解他的善意;但对白石头和白石头他爹这么威风猖狂一时的人,如果现在果真算了,大家从心理上就不答应。主公越是宽大,大家对白石头一家的愤怒越是高涨。猪蛋、孬舅把民情反映上去,说:

“主公,你当然是一片好心,但对像毒蛇一样的人,我们不能像农夫一样怜悯。白石头现在仍在曹贼身边,焉知他天天不随曹贼骂您?何况白石头他爹民愤很大,民意不可违。如主公一味这么不讲原则,我们在下边也不好工作了。”

主公沉吟半天,问:“据你们说,该怎么处理呢?”

猪蛋、孬舅说:“乱棒打死!”

主公吃惊:“大家仇恨这么大?”

猪蛋、孬舅说:“这是有先例的。上次片锣他老婆通匪,娘家在刘表那里,就乱棒打死了。”

主公唉了一声,又沉吟。这时已经三更天,主公也困了,仰口打了一个哈欠。这时沈姓小寡妇已经康复,又在蚊帐里娇滴滴地催他。于是他说:

“那就打死吧。”

但又说:“不过不要乱棒。乱棒多惨,一棒吧。”

主公说一棒,猪蛋、孬舅回来仍传达为乱棒。主公指示传达不过夜,这时已是五更鸡叫,大家手执火把听了传达,群情振奋,睡意全无。立即找棒的找棒,拿枪的拿枪,发一声喊,蜂拥着朝白石头家拥去。

可到了白石头家,白石头他爹白蚂蚁已经逃跑了。阵营内部出了内奸。在大家群情振奋时,白蚂蚁已经得到信息逃走了,只留下老婆和几个白女儿在床上床下发抖。找不到白蚂蚁,大家更加愤怒,于是先乱棒将床上床下的老婆白女儿打死,接着找白蚂蚁。

白蚂蚁逃到哪里去了?

逃到了延津西北部的大荒洼。

于是出现了千军万马围歼白蚂蚁的行动。大家在大荒洼拉开网,对白蚂蚁进行梳篦子围剿。

过去在大荒洼围猎畜牲,围猎狐狸、狍子、兔子等,曾有过这样壮观的场面。现在围猎白蚂蚁。由于好久没有围猎东西了,现在出现一个全民围猎,大家都很兴奋,猪蛋又把瞎鹿叫上,让他在旁边吹奏助兴。大家一更起床,二更埋锅造饭,三更出发,五更到达大荒洼。成千上万的人,从四周把方圆百里的大荒洼给包围了。人声鼎沸,嘁嘁喳喳。有扛梭标的,有扛铁棍的,有扛木棒的,有拿鸳鸯钩连枪的,有拿三节棍的,有拿鸟铳的,有拿砖头瓦块的,还有什么都不拿纯粹为了看热闹的——有热闹他们看,没有热闹他们回家,出了危险他们撒腿就跑,有了彩头他们上去就抢,这部分人人数占的还不少。大家对这些中间分子都很愤怒。但所有各种人的手里,都拿了一个羊角。猪蛋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奋力吹起。成千上万人一起吹出的“呜——呜——”的号角声,震动了整个世界。震得大荒洼中为数不多的兔子、狐狸、狍子四处奔跑,寻子觅娘。当然,大家一起吹起了羊角,都有点像羌人了。这又是我们素质提高、粗犷剽悍的标志。为了一人一支羊角,大家可做了大难。因为大家刚度过春荒,羊已经剩得不多了——人都没得吃,何况羊乎?而且要做羊角,单是一般羊还不行,一般羊如绵羊、小羊,头上无角;有角的嫩羊也不行,必须是大山羊、老山羊。哪里有成千上万的老山羊!最后无法,只好将那些刚长出嫩角的小山羊的角也锯了下来,只有拇指那么粗,掏出里边的腐肉和垢秽,放到嘴上吹。这还哪里会有雄壮浑厚的号角声呢?无非一人一个拇指粗的嫩号角,在那里滥竽充数罢了。实在连嫩山羊角也没有的,只好用粗泥捏一个羊角样,拿在嘴边做做样子。不过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做一个样子,也够叫人害怕的。于是整个大荒洼鸡飞狗跳。然后猪蛋又一声令下,大家一边吹着羌号,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收缩包围圈。收缩到傍晚,景象更加壮观。西边出现血红的晚霞,铺天盖地的人在一起收缩,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上太阳余晖的颜色,红彤彤,金灿灿,大荒洼变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不也让人心情激荡、悠然自得吗?连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动了心情,自觉加入了围剿行列,站在坚定革命者后边,开始随着节奏整齐地踏着步伐。

当然,围剿到最后,白蚂蚁被围剿到了。在强大的人和号声的声势下,他只能束手就擒。据他后来交代,他听到第一批号角声和人声脚步声时,就吓晕过去了。他当时的感觉是要地震了,天地都在颤抖了。他晕倒在一片沼泽里,束手就擒。这次围剿不但围剿到白蚂蚁,还顺便围剿到一些残存的狍子、兔子与狐狸等。大家把白蚂蚁五花大绑押上,将狍子、兔子、狐狸挑到自己的梭标上,兴高采烈回家。这时大家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一起唱军歌,前边有人倒退着打拍子。

袁主公

袁主公

我们的袁主公

好乡亲

好乡亲

延津的好乡亲

我们的袁主公

走在队伍前边

威武雄壮的新军

紧跟在他的身后

……

成千上万的人一齐唱,将梭标上的兔子都惊醒了。唱着唱着,天完全黑了,大家又打起了火把。扑闪扑闪的火光照亮寰宇。

把白蚂蚁押到打麦场,大家接着开起了庆祝暨声讨会。这时有围着白蚂蚁议论的,朝他身上啐唾沫的,有的用架子支起火,开始烤新得的野味。很快,野味香满大地。大家心情更好。

接着一边吃野味(好久没吃这么香甜可口的东西了),一边声讨白蚂蚁,声讨曹贼。接着开始讨论如何处置白蚂蚁。一开始说乱棒打死,这是主公点过头的;但大家不同意,说好不容易抓住的猎物,就这么几棒子打死,太便宜他,也对不住大家的辛苦。这时孬舅想出了个办法,大家同意。当然不是活埋,活埋更没意思,而是将一个大杆子立起来,用绳子将白蚂蚁往上边吊,叫“望曹杆”,一边吊一边问:

“看到曹贼了吗?看到捏脚的白石头了吗?”

什么时候说看到了,就猛地一松绳子。大家都说好玩儿,拍手同意。孬舅的这种发明,被延津人流传下来。以后什么时候再处置人,就常竖这种杆子。但孬舅对这种发明,似乎并不在意,他爱好的还是埋人,动不动仍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大家觉得立杆子好玩儿,于是就架杆子,吊人,让白蚂蚁“望曹”。这时的白蚂蚁,早已被杆子吓得昏了过去。大家便把昏了过去的白蚂蚁,吊到杆子上。问他“看到曹贼了吗?”他昏迷不知回答。大家便一直把他吊到杆子顶上。杆子顶上风大,将他吹醒,他眼望四周,不知身在何处;看天上一片繁星,地上一片火把,火把照亮人的无数眼睛,以为回到了童年时期,他娘给他举高高玩儿呢,觉得好玩儿,便“嘀嘀”乱笑。这时绳子一松,一个肉团从高杆顶上坠落下来,“吧唧”一声,血肉飞溅。白蚂蚁就又昏了过去。几次这样“望曹”,杆子周围溅得都是碎肉。马上就有无赖将碎肉捡起,放到火上烤;像现在某些人涮羊肉一样,有个半熟,变了颜色,就往嘴里填。最后白蚂蚁七窍生烟。这时回到了现实。嘴里说:

“看到了,看到了曹,也看到了白石头。”

他是真的看到了。曹正在床边躺着,白石头跪在那里捏脚。白蚂蚁泪如雨下。这时大家已将野味吃得差不多,都拍拍油手,或将油手往头发上抹一抹,纷纷拿起棒子,说:

“他还真看到了。”

发一声喊,乱棒上去,将白蚂蚁棒成了一摊无法收拾的血肉。

这时我看到,那团血肉中,升起一队队白蚁,扇动着明亮青嫩的小肉翅膀,向东南方向飞去。

两天之后,主公又在打麦场召开大会,做战前动员。这时他给猪蛋和孬舅发了一个嘉奖令,授予他们“忠诚卫士”称号。说对白蚂蚁一事,上次我想错了,倒是猪蛋老孬想对了。这次围剿围得好,不彻底消灭敌人,敌人就不死心。又表扬猪蛋孬舅敌我分明,立场坚定,对同志一盆火,对敌人一盆霜等。表扬完,又接着给大家做战前动员。说曹贼败走之后,仍不死心,现在正在聚集力量,妄想反攻。到底哪一天反攻,现在还弄不清。反正一场血战就在眼前,要大家做好准备,时刻准备打仗。大家高呼口号,群情激昂,尽兴而散。

一场血战。我们所有的延津“新军”,都成了曹的俘虏。主公,你及你的军队,再加上我们,原来这么不经打。曹这次反攻用的力量很大,军队像蜂蜜和蚂蚁一样,“嗡嗡”地翻着蛋滚过来。据说有一百万。百万之中,当然有许多也是曹新操办起的“新军”。上次曹撤离延津之后,退踞汲县、滑县、浚县等地,据说在那里卧薪尝胆,伺机反攻。百万“新军”,都是在那里另起炉灶、招募训练的。现在时机成熟,要来报仇雪恨,洗去上次败走的耻辱。曹说:

“一个鸡巴延津,我让袁绍三个月,现在麦子收到了家,我该回去看看了吧?我早就说过,让不是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占;占也不是目的,而是考虑黄河之北的根据地,该连成一片了吧?”

曹手下的众将官见曹这么大长眼光,都齐声拥护,说早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呐喊,跺脚,咬牙,放屁,摩拳擦掌,群情振奋。于是开拔过来。我有一个姑妈家,就在汲县蛤蟆屯,我一个表兄,就在蛤蟆屯的“新军”里,这次也跟了过来。滑县有道口,道口有道口烧鸡,很出名。据说百万军中一人一只烧鸡,一手啃烧鸡,一手执长矛,锐利不可挡。当然,水来土屯,兵来将挡,我们主公、军队及我们的“新军”,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不能眼看着敌人来占我们的土地,吃我们的麦子,淫我们的妇女,挖我们小孩子的心肝。曹军黑压压一到,我们就拉开了战场。主公、士兵及我们头剃青秃瓢、蒙着白毛巾的“新军”,都伏在村西土岗后,把枪、梭标、鸟铳和土抬炮架在土岗上,等着曹军的到来。曹军大队人马来到眼前。果然,人比我们多,铺天盖地。百万军中,旗门开外,拥出曹丞相。久违了,丞相。我从土岗后探出头,见丞相骑在大白马上,谈笑风生。几个月过去,丞相不见胖,可也不见瘦。谈话仍带着安徽家乡口音。这时我又看到,他身后转出干瘪总管和白石头。几多时间不见,总管还是那样干瘪,但白石头这小子个头倒长了许多,跟着丞相吃饭油水大,脸胖得已夹鼻子夹眼。

小子身上衣裳也干净,青绿色的曹军制服,戴着插公鸡尾巴的头盔,身上背着一架盒子炮,手上还戴着一双白手套。我看看白石头,又看看蜷缩在土岗后的我,一身脏兮兮油渍渍的破棉袄,破棉袄露出一朵脏棉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鼻涕流水的,再往上是一个青秃瓢,青秃瓢上缠了个沾满牛油的羊肚子手巾,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但又想到别看你白石头干净,你爹白蚂蚁,你娘你姐你妹妹,都让我们乱棒打死了,吊在“望曹杆”上放了西瓜炮,心里又有些恶劣的得意。这时曹丞相一马跃出,站在军前,叫袁主公说话。主公也从土岗后钻出,站在土岗上。曹笑着颔首:

“主公别来无恙?”

袁也笑,朝地上啐了一嘴唾沫:

“丞相一向可好?”

丞相:“近日有什么乐子,告我也乐一乐!”

主公:“鸡巴穷乡僻壤(主公这样说,可伤我们延津人的自尊心,你不是挺体恤下民、和蔼可亲的吗?)有什么可乐的,就打了一回猎。”

丞相:“可打到什么?”

主公:“一个人,几只狐狸,几只狍子。丞相稀罕,拿走吃去。”

丞相摇摇头,又问:“沈姓小寡妇可好?”

主公:“还好。”

丞相:“上次我做得不对,拔了她的牙。但也是一时气恼。不知主公喜欢的,就是那两颗牙。早知这样,绝不会那样做。”

主公:“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说,喜欢一个女人,也决不在牙。丞相经验比我多,自然知道这一点。要的是另外一副牙。”

丞相哈哈大笑:“主公痛快。我就放心了。还有一事请教。景升(即刘表)离主公很近,可还有走动?”

主公:“上次他小女过生日,让人送过去一个蛋糕。”

丞相:“猪狗不如的人,何劳主公送糕?”

主公:“大面上,还要说得过去吧!”

丞相:“这鸡巴玩意还那么荒淫无耻?”

主公:“那么一把岁数了,改也难。”

丞相:“消灭刘景升,如捻死一只蚂蚁。”

主公:“当然,顶多如踩一只屎壳郎。”

丞相:“这次我们会猎,主公有多少人马?”

主公:“如前一样。丞相呢?”

丞相:“不过百把万。”

主公笑了:“照丞相说,这仗我要输了?”

丞相笑:“不尽然不尽然,打着看吧。输赢并不重要,关键要打出胸襟和气度,排出秽气。上次不是我逃跑了?不在输赢,在排放,对吧主公?”

主公颔首而笑。

丞相:“这次这样,谁输谁请吃羊腿,怎么样?我要回中军帐饮酒了,让小的们打吧?”

主公:“可以。我也回府上饮酒。丞相可有什么好酒?”

丞相:“花雕,送你两瓶?”

主公:“可以。这是好酒,我也爱喝。”

丞相便让侍卫越过开阔地送过两瓶花雕。主公、丞相都怀抱花雕,分别回府和回帐饮酒。接着小的们在土岗内外就开战了。先是阵地战,后是肉搏战。百万人扭在一起,啃腿的,咬蛋的,掐脖子的,到处是变形的脸和折断的胳膊腿。从天明打到天黑,又从天黑打到鸡叫,主公和丞相都喝醉了,各拥一个寡妇睡觉,这边战斗才结束。死十万,伤二十万,主公胜了,丞相退了。主公胜是因为军队和“新军”地形熟,娘儿们小孩都在身后,要保家卫国,加上片锣给大家烧酸辣汤,大家战斗积极性高;丞相败是因为他们远道而来,是疲惫之军,加上水土不服,拉稀,口音听不清,容易摸岔道,故败了。丞相、主公酒醒,丞相知败了,生气,将大将军斩了两个,怯阵的士兵杀了二百;主公知胜了,大喜,摸着沈姓小寡妇的奶子,让大犒三军,给大将军和猪蛋、孬舅之流颁奖。胜以后,曹军偷营,主公小败。主公反击,曹又败。曹军退三十里。又一次大战,仍摆在村西土岗。曹、袁又各出阵笑着问候。曹祝贺主公胜,主公谦虚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过一阵闲话,大战。这次曹军一鼓作气,曹亲自带一监斩队督战,后退半步者斩,临阵逃脱者斩,连那边“新军”中我姑妈家的孩子一犯癔怔,也给斩了。故曹军大胜。主公见曹军胜,领军撤退,曹军乘胜追击。人马狼藉中,杀我们如麻。连片锣的酸辣汤锅也被乱军踏成了碎片。曹军直逼我们到黄河边。这时后有追兵,前无退路,众人仰面大哭。主公反身大呼一声,要背水一战:

“战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一战!”

众人呼应,反身死战。但这时曹调来直升飞机,做出要炸黄河之举,要水淹七军。主公、我们几十万人马都吓慌了,黄河口一开,我们非葬身鱼腹不可。主公一马拉高射炮团仍在前沿阵地上,一时也调不过来。主公抱着我们大哭,说曹贼凶狠,要水淹七军,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主公的孩子尚也在旁边抱着主公的足痛哭,情形好不凄惨。这时一渔船箭一般驶来。众人急切抢船逃命,被主公近身侍卫斩杀不少。剁掉的手指头,在地上乱蹦。最后主公抱着他的儿子上了船,含泪向我们招了招手,船箭一样地驶去。我们只好望着直升飞机仰天大哭。

就这样,我们成了丞相的俘虏。经过收缴武器,写弃暗投明书,曹军开始将我们排队。几十万赤手空拳、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俘虏,齐刷刷排满了田野。这时丞相出现了。仍骑着大白马,披着战袍,满面笑容,检阅俘虏群。他笑道:

“以为我要炸黄河了?告诉你们,飞机上就没有炸弹。吓吓你们,你们就当真了?跟着袁绍这样的蠢猪和市井小人,岂有不当俘虏的?前三仗我败了,以为我不行了,蠢猪得意了,岂不知小时胖不算胖,出水才看两腿泥呢!哄哄你们,就当真了。怎么样,成了我囊中之物了吧?”

听了丞相的话,我们都吃了一惊。原来飞机上没有炸弹。我们却当了真。大家都哀叹一声,自认晦气。这时丞相向天空中挥了挥手,飞机就盘旋着飞走了。白石头挎着盒子炮,站在丞相身边,插嘴说:

“可惜让袁绍跑了。”

丞相大度地挥了挥手:

“让他跑,他还能跑到哪里去?总有一天,也是我的阶下囚。”

白石头忙点头说:

“那是,那是。”

白石头又哭着说:

“丞相,我爹白蚂蚁、我娘我姐我妹妹,都让这些人给杀了,放了西瓜炮,丞相,你要给我做主!”

丞相说:“不怕不怕,马上给令尊令堂令姊令妹平反,追认烈士,伸冤报仇。”

又问:“沈姓小寡妇抓到了吗?”

军士推出沈姓小寡妇。沈连续跟主公逃窜,已是蓬头垢面。刚才船到,她想上去,被主公侍卫一脚踢下,换上了主公儿子尚。主公临走时,看着沈,也眼泪涟涟的。沈被押到丞相面前,我们以为她要软蛋蹿稀,谁知这拔了虎牙的小寡妇,倒突然英勇了,仰脸看着丞相,一脸无所畏惧的样子,让我们替她害怕。丞相盯住她看。看了半天,问: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奴家到了这步田地,只求速死,要杀要剐凭丞相!”

丞相吃了一惊,倒笑了:

“小×,没想到在袁儿子那养了几天,倒养出个人样子了!本想留着你,做个活教材;没想到你英勇了,那就只好做死教材了!我把奸淫给你留下,把英勇给你杀了,看你还得意?”

沈马上不得意了,灰心丧气,眼泪涟涟。这时丞相一挥手,马上有军士上来,一梭标上去,将沈戳了个透心凉。花花绿绿的肠子,涌了一地。从此,沈姓小寡妇,成了一千多年来延津一个反面妇女死教材。看看,与人勾搭成奸,到了关键时候,就两边不是人,没有好下场吧?

杀过沈姓小寡妇,丞相又看我们。问:

“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二十万俘虏“刷”地一下跪到地上,齐声答:

“我们愿意投降丞相。”

丞相笑了:

“你们这些刁民,也跟一个破鞋寡妇差不多,过来过去,几水了?几趟了?依我看,还是不要你们的好。”

我们齐声哀求:

“我们也是被迫无奈。投降袁是假,等待丞相归来是真。丞相当初在延津时,我们是怎么样呢?”

丞相:“别骗我,我比你们更清楚你们。这样吧,看以前跟过我的情面,我收降一半,处置一半。收降一半证明本丞相心胸宽大,杀一半以儆效尤。”

转头对军士:“动手吧。”

于是,在哭天抢地声中,军士把我们人群分成两半,东边十万,西边十万。东边西边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哪边是生,哪边是死;自己是在生一边,还是在死一边。这时军士请示曹:“要哪一半?”

曹说:“让我扔个钢镚儿试试。正面是东,反面是西。”

大家看着丞相扔钢镚儿。钢镚儿上了天,大家眼巴巴看它;钢镚儿落了地,大家齐刷刷全没魂了。冥冥之中,一个军士说:“右边,右边!”

左边欣喜若狂,接着全软了身子;右边的惊跳起来,接着四处乱窜。但四周是军士,哪里出得去?出去的都被乱刀砍死。接着,百万军士杀十万人的壮观场面出现了。刀杀在脖子上,快刀斩乱麻,就像起密封瓶塞一样,“砰”的一声,人头就落了下来。“砰”“砰”“砰”“砰”的声音不断响着,急促而有节奏。人脖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黑有白,有糙有嫩,有男有女,于是“砰”“砰”“砰”“砰”的音响也个个不同,前后连在一起,就像用钢锤敲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水碗,组成了一个优美动听的乐曲。惟一感到可惜的是,猪蛋、孬舅、我也都在右边一堆十万人中。在听了前边的音乐,快板,慢板,不太快的快板和不太慢的慢板,正为乐曲赏心悦目时,突然感到乐曲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才想起自己也要被杀,便惊慌起来。猪蛋、孬舅都躺到地上打滚,声称自己过去都见过丞相,是丞相的心腹,当过“新军”小头目,现在不能这样。我也熊了,尿了一裤,拉着刽子手的衣袖说,我过去给丞相捏过脚,饶我一饶,要不问问丞相,他老人家肯定还记得起我。那边两个刽子手,不由分说,已将猪蛋、孬舅的瓶盖给打开了,冒出五颜六色的烟气。(猪蛋啊孬舅啊,你们还威风不威风了?你们还牛×不牛×了?你们还在“新军”旁边威风地喝斥人不喝斥人了?威严的检阅,火烧地球,壮观的围猎场面都哪里去了?)我这边的刽子手好些,听说我曾是丞相身边的人,不敢造次,便手提血淋淋的屠刀,去到丞相身边打问。但一个刽子手,哪里能亲自跟丞相说得上话,只能问一问丞相的身边人。可惜呀,他问得不巧,问到了白石头。白石头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都是我们弄死的,也正有深仇大恨要出而且正看着杀人在出,出得眼红,出得眼热,出得解恨,出得解馋,现在问到他头上,下一个人该不该杀,何况又是我,一个与他之间早有醋意的人,他能怎么说?任何人如是现在的他,都会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曾给丞相捏过脚,我一直在给丞相捏脚,哪里又钻出个捏脚的?不说是捏脚的还好,说是捏脚的更可恨该杀。我最恨捏脚的。以后再碰到这情况,不要再问了!”

刽子手伏下半边身子答:

“嗻!”

然后为我欺骗他而感到愤怒,恶狠狠跑回来,就要对我动刀子。我为了向他证明此事确实有过而并非欺骗他,忙扬起我的右手,因那手曾给丞相捏脚,现在还留着与丞相相同的黄水;我还想背几首诗,以证明这是我跟丞相讨论过的;还想说说丞相身边一些外人不知的生活琐事,日常爱好,饮食习惯,作息制度,并告诉他将来准备写本这样回忆伟人日常生活的畅销书——以证明我确实曾在丞相身边呆过而不是欺骗他,但刽子手硬是不由我分说,挥手向西,一道白光闪过。我听到“砰”的一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然后

此事过去一段时间之后。袁绍在黄河那边又重振旗鼓,招起一帮兵马。“新军”仍如云,唱着主公歌。

这时袁、曹又和好,共同对付刘表、孙碧眼等人。一次开作战会议,袁、曹又见面。曹主动上前笑问:

“主公别来无恙?”

袁拱手答礼:

“丞相一向可好?” NFuBcDxcNkhtuYa8iPibScUnYPKo3ZJEc1nLiM3tfux068ac4sCsvZWFo8qcrRn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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