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徐还觉得被调戏了。
追兵就在身后,步步紧逼,让你不得安生。即便追上了,只要拼杀一番,付出些许代价,总是能够逃脱。
生死一线,却又不置于死地。
担惊受怕,殚精竭虑,每一次都被人撕掉一块肉,疼痛却不致命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徐还深刻觉得,自己一行人就像是一只被围困的老鼠,被完颜希尹这只猫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当初在辽河边老鼠戏猫,如今反过来被玩弄”。
果然,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耶律余睹接应之前,生命安全暂时是有保证的。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越是靠近大同府范围,金兵的追杀就来的越是猛烈,每一次突围的代价都越来越大。
毫无疑问,这是在报复,也是在逼迫。
报复先前契丹人在辽河为祸作乱,好在萧战率领重新化零为整的队伍及时赶回救援,才得以顺利脱困。
与此同时,完颜希尹这一招也是在施压,逼着耶律余睹及早出兵救援,落下反叛的口实。
可是,耶律余睹会来吗?
徐还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想法会不会太过一厢情愿,异想天开?
所有的计策都是在计算人心,但人心也最难预测,万一耶律余睹愚忠女真,不愿做金国版吴三桂;或是为人优柔寡断,迟疑不决,那可就糟糕了。
好在关键时刻,灵鸢从大同府带回了秋荻夫人的信函——耶律余睹即将发兵救援。
好消息,足以振奋人心。
徐还松了口气,庆幸绝处逢生,同时也暗自兴奋,自己一系列的行动,总算是成功挑起了期许已久的——北地风云。
不过黎明前也是最黑暗的时候,金兵或许得到了消息,开始对徐还等契丹人发起猛烈追击。
……
涿鹿之野,昔日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
此地也是幽州和大同府的中间地带,只要通过此处,便可进入大同府地界。
徐还将刀刃架在金国小皇孙的脖颈上,想要强行闯过关口,没想到金兵却我行我素。除了不敢明目张胆向徐还放箭之外,对其他的契丹勇士没有客气。
金兵突然变得很强硬,徐还和所有的契丹人都意识到,必须要全力冲过去。
萧百发率领弓箭手一旁掠阵,箭无虚发,不断射杀阻截的金兵,同时也是为了保护马车上的柔福帝姬和耶律余里衍。
萧战则率领契丹勇士如同尖刀一样冲入金兵之中的,萧氏宫卫军,辽国后族最精锐的力量,战力仅次于辽国皇室的皮室军。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支力量,秋荻夫人才会有突袭会宁府营救余里衍的本钱,以及兴复辽国的信念。
存亡之时,马车上有他们挚爱的公主,所有的契丹勇士自然拼尽全力。本就更胜一筹的战斗力,加上不要命的搏杀,很快便在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徐公子,金兵太多,快护着公主往桑干河方向突围。”
听到萧战的呼喊声,徐还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挟持小皇孙在前开路,护着柔福帝姬和耶律余里衍向南侧的桑干河方向突围。
桑干河也就是后世的永定河,往东是幽州方向,向西的上游正是大同府方向。
突围到河边,溯流西进便可前往大同府。实在不行,想办法强渡桑干河,也能暂时谋得一线生机。
然而当来到桑干河畔,徐还和一众契丹人残酷地发现,河畔早有金兵列阵,好像在等他们一般。
金兵截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不用等进去大同府地界,也不用等耶律余睹所部来就动手吗?
这个节奏,让徐还有些懵逼,沉思许久才想到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也许,完颜希尹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徐还和这群契丹人进入大同府地界,被耶律余睹抓获,然后绑缚会宁府,该当如何是好?
现如今这个局势下,耶律余睹要是不反,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元帅府上下不免陷入尴尬。
而且一旦徐还等人活着押赴会宁府,那封被劫走的密函便很有可能曝光,那是完颜希尹最担心的事情。
稳妥起见,杀人灭口是必要的。在涿鹿这等交界处动手,随便动点手脚,便可将耶律余睹牵涉进来。
一石数鸟,对谁都有个交代,也顺利达成所愿。此时此地动手,堪称完美。
虽不十分肯定,但也应该差不了多少,完颜希尹或许就是这么想的。
心思歹毒啊,局面也十分糟糕。
看着桑干河畔密集的金兵,徐还几乎倒吸一口凉气,看这架势,是铁了心要赶尽杀绝。
他也意识到一个事实,即便有小皇孙在手为人质,恐怕也没什么意义,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顾忌。
皇孙之死,罪在契丹人,包括耶律余睹在内的契丹人。
毫无疑问,金国王师平叛又可以多一条理由,还可以用皇孙之死,博取完颜宗干等金国贵族的支持。
出兵大同府,平定耶律余睹之乱,将会更加顺畅。
好一个完颜希尹,好一手如意算盘。
徐还不禁感慨,似乎有些轻敌了,或者说高估了自己。原以为是在利用别人,但何尝不是在被人利用。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可是上天会给自己改错的机会吗?
“徐公子,我和萧战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你掩护公主逃离。”萧百发紧握弓弦,目光和语气里都多了一份决绝。
“好,奋力一搏,或有一线生机。”徐还将小皇孙交到了余里衍手中,顺势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援兵未至,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当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过后徐还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当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杀出一条血路。
唯一的动作则是挥刀砍杀,不知道斩下了多少金兵的头颅,浑身上下已经满是鲜血,身上也留下了不少伤痕。
已经有些卷刃的弯刀刺入一名金兵的胸膛,徐还只觉背上吃痛,不由自主倒了下去。
倒下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支兵马从桑干河上游方向飞奔而来,当先的“萧”字大旗迎风招展。
隐约听到有人高呼:“燕京统军萧高六来也!”
不知昏睡多久,徐还再次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青布幔帐,紧接着是柔福帝姬憔悴的面孔,尤其是那双红肿的眼睛。
“你醒了?”看到徐还睁眼,柔福帝姬惊呼一声,喜极而泣。
“嗯!”
徐还刚刚想要挪动身体,却牵动了好几处伤口,微微生疼。
柔福帝姬赶忙道:“你快躺好别动,免得伤口再裂开…天幸都不是要害之处。”
“我睡了多久,这是哪里?”
“这里是大同府,你昏睡整整两日…”看得出来,柔福帝姬这几日担心不已,也没少流泪。
听到“大同府”三个字,徐还安心不少,却很诧异自己昏睡两日之久,难道伤势很重吗?
柔福帝姬低声道:“医者说你昏睡一是因为伤势,二是因为这段时间心力交瘁,过于疲惫之故,调养几日即可。”
“哦!”徐还点点头,刚要在说点什么,门口便传来连续的脚步声。
同样挂彩的萧百发、萧战、耶律余里衍,以及久未谋面的秋荻夫人都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契丹将领。
“徐公子,你醒了就好。”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见徐还眼中微有迷惘,萧百发解释道:“那日幸好萧高六将军及时赶到救援,否则我们恐怕都回不来。”
徐还隐约想起倒下前看到的“萧”字大旗,目光转向最后的中年契丹将领,低声道:“想必就是阁下,多谢!”
萧高六笑道:“那里,在下去的有些晚了。倒是你们,不过区区数百人,两三千金兵都没占到便宜,后族宫卫军的战力果然厉害。
还有徐公子你,一人斩杀十余金兵,让我对宋人的悍勇有了全新认识啊!”
“将军过誉了。”徐还轻轻一笑:“对了,眼下情形如何?”
余里衍道:“姨丈已经树帜反金,眼下已经正在安排大军部署,前线的涿鹿与蔚州两军已经开始对垒。”
……
金天会七年,宋建炎二年,冬月十五。
元帅府左监军,太师耶律余睹起兵反金,恢复辽国大将军之名,奉公主耶律余里衍兴复故国。
其实自萧高六在桑干河畔接应的时候,就等于是谋反,因此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耶律余睹在大同府发布檄文,昭告天下。
言下之意,自己降金以来忠心耿耿,奈何主上多有猜疑,谋划暗害。
那封徐还从信使身上抢夺的密函成了证据,完颜希尹密谋暗害,他耶律余睹被迫反抗,并非背信弃义。
至于复辽之说,他的解释是昔年反叛只是为了自保,叛的只是被奸臣萧奉先迷惑的天祚帝,但仍旧心念故国。
如今既闻公主出逃成功,大辽帝系犹在,当尊辽抗金,兴复故国。
徐还看完檄文,不由轻轻摇头,这话是说明白了,但说的不够漂亮啊!
看来大同府缺个文采飞扬的笔杆子,不说写的如同三国陈琳讨伐曹操的檄文,或骆宾王的《讨武兆檄》那样精彩。最起码写的更文雅内涵一些,把抗金和复国的理由包装的更高尚一些嘛。
现在这个样子,搞得好像你耶律余睹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说好听点两次三番反叛是迫不得已,为求自保,不好听那就是有奶就是娘。
罢了,反了就好,北地风云激荡,算是自己重生大宋的第一大贡献吧!
只是耶律余睹的反叛失去了突然性,现如今一切都摆在台面上,只能按部就班地攻守对阵。
实话实说,耶律余睹不占便宜。
但大同府也有数万精兵,占据着桑干河上游到黄河河套的大片土地,对峙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吧?
人家吴三桂可坚持了八年,你耶律余睹坚持个三五年该不成问题吧?
更何况,金兵精锐大都随同四太子金兀术南征,幽州的兵力不见得那么强盛。如果谋划得当,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
当然了,这也要看耶律余睹的本事,以及战略谋划了。
见到这位辽国“吴三桂”是两日后的事情,徐还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恰好耶律余睹从军营回府,理所应当前去拜见。
步入厅堂是意料之中的相互打量,徐还想要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人天生反骨,但看了半天并无发现。
耶律余睹则对这个搅动北地风云的少年好奇已久,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
“见过大将军!”
“你就是徐还?”
“是!”
“年纪轻轻,好手段,也好大的胆子。”耶律余睹的笑容骤然收敛,目光转寒,冷冷瞪着徐还。
“大将军何出此言?”
耶律余睹摆手打断道:“徐还,我只问你一件事,完颜希尹那封意图谋害我的密函,确有其事?”
旁边一个契丹青年插嘴道:“伯父,定是他造假。”
原来是耶律余睹的侄子,徐还笑道:“少将军,如今争论真假还有意义吗?”
“有,如果是你伪造,你死定了……”
“哼哼,即便是杀了我,又有何用?把我的人头送去幽州,向金人解释吗?”
徐还冷笑一声,向耶律余睹抱拳道:“大将军可知,四年前萧仲恭出使宋国,宋帝曾蜡丸密信让其劝说将军联合抗金。不过这蜡丸并未落入将军手中,而是被金人所获。
为此,金兵不惜攻破东京,几乎灭我大宋,对将军这位卧榻之旁的猛虎,又岂能置之不理?”
耶律余睹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此事也曾有所耳闻但不知详情,如今听徐还道来,严丝合缝,想来确实如此。
“听秋荻说,你只是个被俘的斥候,何以知晓这么多机密?”震惊之后,耶律余睹颇为好奇。
“这个嘛…”徐还尴尬一笑:“只要留心,处处都有讯息,尤其是会宁府那种地方。”
“看来你这个斥候果然非同一般,听秋荻说,你四渡辽河,把完颜宗贤与完颜希尹耍的团团转,看样子确实是有些本事。”
耶律余睹目光灼灼,盯着徐还沉声道:“大同府高举反旗,幽州元帅府定会有所行动。不管怎么说,此事或多或少因你而起,你总得给本将军想想应对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