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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终生
妩墨

Chapter1 在我梦里,在我心里,未曾远去

Able,我想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我愿意。

G市的夜晚繁华热闹,纪念坐在车里,从高架桥上望出去,鳞次栉比的写字楼,窗口依然灯火通明,车灯和闪烁的霓虹灯如浩瀚星空,人在其中反而显得渺小。

手机铃声响时,高架桥上堵了许久的车,终于可以缓缓前进,她腾出一只手把耳机戴上。

“纪念,现在能来集林西路吗?”耳机里传来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程齐的声音。

纪念一听是工作上的事,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她简短道:“好,估计二十分钟到。”

集林西路位于城东郊,位置偏僻,政府有计划东扩,在那里兴建高铁站,目前正在修路,人烟稀少。

纪念刚来刑警队时,大家看她小女孩儿似的都不赞成,毕竟这份工作既辛苦又十分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后来事实证明,她耐力极强,这半年来跟着刑警队东奔西跑,随喊随到,从不叫苦。

高架桥上的车流已经疏通,纪念下了桥后左转,她没有进市区,而是选择了路程较长,但车流稀少的方向行驶。到了指定地点后,她看了眼时间,然后找位置将车停好。

案发现场已被隔离起来,纪念走过去,问一旁的同事:“命案?”她一边说话,一边戴上了手套和鞋套。

“是。年轻男性,附近居民报的案。”

程齐听见她说话,转头招呼道:“过来看看。”

纪念点点头,走过去看尸体。死者年龄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高170至175厘米之间。

纪念个子娇小,穿着休闲卫衣,一双杏仁眼,黑白分明,看起来仿佛稚气未脱,但神情却透着一股认真和倔强,像个小士兵,混在一群大老爷儿们中,怪异又好笑。

程齐曾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做法医?”

他记得她当时怔了怔,然后抬头问他:“程队,是我的工作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程齐道。

“哦,那与工作无关的,我应该可以拒绝回答吧。”纪念反应冷淡。

周围的同事捂着嘴偷笑,哪能想到一向受女人宠爱的程队,也会有这样的冷遇。

程齐对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是车祸死亡。”纪念面对程齐,神色严肃,她接着说,“胸廓、脊柱、盆腔、跖骨多处骨折,致命伤是颅脑损伤,因为受到强烈撞击造成颅底骨严重骨折。”

她站起来,边摘手套边接着说:“右肩后有瘀青,脚踝和膝盖处有擦伤,可能生前与人有过打斗。”

“当场死亡?”程齐问。

“大概一分钟左右,我想是脑血管破裂造成的大量失血。”

“能不能推断死亡时间?”程齐接着问。

纪念伸手将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夹在耳后:“瞳孔浑浊,尸斑已不再移位,身体僵硬,时间可能超过一天了,精确程度要等解剖后。”

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四周并没有安装道路监控器,加上这几天暴雨,因此,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程齐与同事又在四周检查一遍,随即问了报案者一些问题后,决定先回局里。

纪念随大家一起离开案发现场,然后回到局里,她还有后续工作要处理,交上报告才能离开。工作结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换衣服准备离开。

程齐还带着队员在工作,见她要走,问道:“这么晚了,要我送你吗?”

纪念摇摇头:“没关系,我开了车,你们忙吧。”

初春时,乍暖还寒,昼夜温差大。纪念出了门,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银盘似的月亮照下来,在地面白茫茫一片,洁净、清冷。

她从英国回来后,就一直单独住在月半弯的公寓里。月半弯位于山南区,之前因为位置不好,一直荒废着。虽然近两年政府有意发展,但生活还不是很方便。纪念很喜欢那里,空气和环境都好,从小区后门走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有一大片湖,春秋时坐在湖边晒太阳、钓鱼,特别舒服。

纪念刚拿到驾照不久,因此开车很慢,回到家后,洗漱完毕,已是凌晨。

这几年,她的睡眠状况一直不好,尤其是疲惫的时候,入睡反而更加困难。辗转许久,仍是睡不着,她索性睁开眼,盯着柜子上的照片怔怔出神。英国的乡村,美得像画家笔下的油画,鲜花怒放,姹紫嫣红,湛蓝色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洒满碎金,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坐在河边垂钓,他转头望向镜头,眉眼含笑,神情温柔。

纪念盯久了,眼睛渐渐酸涩,她伸出双手覆盖眼睛,许久后才松开,然后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天空已经泛出青白的颜色,她对着照片轻声道:“晚安,Able。”

G市的春天来得晚,四月初,虽然柳枝都抽出嫩绿的新芽,但空气里还是一片萧瑟的寒意。纪念向来怕冷,眼见车窗外的女孩们都换上了薄衫、套裙,只有她还穿着厚毛衣和牛仔裤。

局里数同事郭海生的鼻子最灵,纪念刚进门,他就已经嚷了起来:“好香的咖啡。”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

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早上必须要喝一杯热咖啡,这是纪念的习惯之一,不然总觉得没法集中精神。可此时郭海生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她,让她十分难为情,只得将手里的咖啡递给他:“刚买的,还没来得及喝,要不要?”

“要要要。”郭海生忙伸手接过咖啡,“忙活了一个晚上,不来杯咖啡可真熬不过去。”

同组的景一踢了他一脚:“你也就看纪念好说话,换了程队,你敢!”

其他同事闻言都笑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相互逗趣着,纪念环视一圈,没看见程齐,于是问道:“程队不在?”

“忙着查案呢。”郭海生喝着咖啡,含糊不清道。

没等纪念再问,喝了咖啡的郭海生自个儿就接着说了下去:“昨晚你走后,有人打电话来举报,说自己看见了肇事车辆,记下了他的车牌,但因为害怕受到牵连,才一直拖到现在。”

景一在一旁插嘴道:“看那人衣冠楚楚,没想到居然肇事逃逸,罔顾人命。”

人不可貌相,否则何来“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等这些话。纪念想,在这行做久了,许多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郭海生点点头,忽然看向纪念,十分暧昧地笑道:“比咱们程队还俊。”

程齐长得大气硬朗,板寸头,古铜色的肌肤,一张脸棱角分明,刑警做久了,自然透着股刚硬的气质,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厚实有肉,倒显出几分性感。

纪念是队里唯一的女性,平时程齐又对她多有照顾,男未婚女未嫁,自然有好事的人想要做这现成的媒人。因此,同事们总爱时不时地打趣试探两句,程齐没说过什么,纪念自然也不好太当真,和一群男人工作,不能够显得太小家子气。

她只好装作没听见,微微一笑,丢下一句:“你们先忙,我去工作了。”

程齐还在审讯嫌疑犯,对方名叫谈宗熠,穿着白色衬衫,咖色休闲裤,神情淡定优雅,没有丝毫的焦躁不安。

早上,程齐带着同事去谈宗熠家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观察一盘残棋,神情专注,直到他们走到他面前,他才平静地抬头。

程齐例行公事地将情况与他一说,并请他来局里配合调查,他静静地听着,末了,开口道:“你稍等,我去换件衣服。”

如此深藏不露,又平静如水,程齐见过这么多嫌疑犯,数他最特别。

“前天晚上九点至十一点钟你在什么地方?”他问。

“从水湖镇开车回来。”

“经过集林路吗?”

“那是最近的一条路。”他看向程齐。

“我们接到举报电话,说看见你的车撞了人,肇事逃逸。”程齐语气变得严厉。

那人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但神情却变冷,他抬眼直视程齐:“那他也应该看见我在集林路被人袭击,六个人堵在我车前。”

程齐一怔,问:“可有人证?”

谈宗熠闻言,眼底忽的寒光一闪:“打举报电话的不是吗?”

程齐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到底是办案经验丰富的刑警了,略略愣怔后,旋即反应过来,严肃地问:“因为被袭击,发生争执,所以你开车逃跑时撞死了人。”

“我不用跑。”谈宗熠静静看着程齐,“六个人不到能让我逃跑的程度。”

真张狂!但他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程齐欲说什么,谈宗熠却在他面前开了口:“我想去看看死者。”

这一想法,和程齐不谋而合,他接下来要说的正是如此。

纪念正在尸检所为解剖后的死者做缝合工作,程齐带着他进来,喊了声:“纪念。”

她转过身,程齐指向身边人对她说:“我带嫌疑人认一下尸体。”

纪念点点头,然后朝那人看了眼,下一秒,愣怔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Able!”纪念几乎要尖叫出来,她半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心在胸膛里狂跳,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颤。她唯恐自己看错,屏着呼吸,再次细细打量一遍。清瘦白皙的脸,轮廓分明又不失柔和,双眸乌黑纯净,五官精致,气质优雅从容。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竟与Able长得一模一样。

她脸色苍白地盯着对面那人,浑身战栗,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寂静中,声音格外清晰,听得人心脏频频发紧,难受至极。

程齐见状,惊讶至极,同事这么久,他从未见过纪念这个样子,不由喊了声:“纪念。”

纪念恍若未闻,她握紧双拳,竭力使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仿佛越用力,身体越不受控制。

“Able。”她咬牙喊出一个名字。这名字一脱口,就仿佛有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了她的心脏上,她疼得几乎要晕眩。

对面的男人抬眼看她,日光灯下,他的眼眸亮得惊人,透着令人心悸的冷漠。

“你认错人了。”他的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

纪念紧紧盯着他,分明一模一样的脸,她看着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口气顶上她的胸口,她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像濒死的鱼。

谈宗熠不耐烦地转头看程齐,冷淡不耐地问:“她这是做什么?”

程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开口:“关于这个案子,我只说三点:第一,集林路没有路灯,晚上这么黑,又下大雨,举报人居然能清楚地看见我的车牌?第二,我被人袭击,六对一,即使我失手撞死了人,也算正当防卫,为什么要跑?第三,既然有人看见车祸,为何不打急救电话,而是要等警察发现再报警?”

这是谈宗熠来到警局后一次性说得最多的话,程齐怔了怔,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有人故意安排这一切?他这样子似乎知道些什么,程齐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谈宗熠说完,径直越过纪念,走到尸体旁,低头看了眼道:“是袭击我的人之一。”

在这过程中,纪念始终紧盯着谈宗熠。他们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记忆里Able是温和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而眼前这个人却透着一股冰冷到极点的气息,冷漠、疏离,目光锐利。

程齐还想说什么,郭海生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进来,那人掏出名片递给程齐,自我介绍道:“我是谈先生的律师,顾澜。”

顾澜是天霆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这个事务所的名气,行内人都知道,起初大家都笑话它嚣张的名字,但后来它的表现的确令人诚服,现在已是沈氏集团的法务部的首席顾问。

程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的男子,这人,是什么背景?

纪念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她笔直僵硬地站着,全部精神都在谈宗熠的脸上。

“纪念,怎么了?”郭海生不明就里,推了推纪念。

所有人再次看向她。

谈宗熠转身,准备与律师一起离开,纪念打量着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就连身高也与Able一致。直到他走到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立即抬脚追上去拦住他。

“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律师顾澜代表他开口。

纪念不理他,目光直直看向他:“你叫什么?”她声音颤抖。

他蹙眉,考虑片刻,轻扯薄唇吐出三个字:“谈宗熠。”

“曾遭遇车祸,或意外,造成失忆?”唯有此,才能解释得通。

“没有。”

说完,抬脚就走,经过纪念身边时,他瞥了她一眼,纪念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手腕,谈宗熠似乎已有怒气,他抬眼与她对视:“松开!”

纪念固执地拽着他不放,谈宗熠抿了抿唇,目光越过她,看向纪念身后的程齐:“这是精神病院?”他目光冷淡,说话简洁,却十分尖利。

哪有进了刑警队还这么嚣张的人,郭海生想要发火,但被程齐制止。程齐走过去,掰开纪念的手,然后将纪念拉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谈宗熠的身影消失,程齐感觉到她身体仍旧在抖,他想要伸手拍一拍她,以作安抚,但她却像受了惊似的,突然跳开,朝着已经远去的谈宗熠追上去。

谈宗熠上车前,再次被纪念堵住。

他看着她,眉头轻蹙,神情冰冷充满不耐,一旁的律师顾澜见状,走过去道:“这位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要起诉你骚扰我的当事人了。”

“Able。”她再次喊出这个名字,语气哽咽。

纪念看着眼前这张漠然的脸,心底一阵阵刺疼,眼泪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在谈宗熠的手背上,灼人的烫,他的手不由一缩,却被纪念反握得更紧。她忍着喉咙的灼痛感,竭力让自己平静一点,但双手却用足了力气,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走,就会消失不见。

一旁的顾澜原本要上去将她拉开,可见她这神情,竟生出几分不忍。

“我是纪念,你的未婚妻。Able,我不认识我?”她眉眼都皱成了一团,难过至极。

谈宗熠站得笔直,他目光深沉,一点点地抽回自己的手,漠然道:“我不是Able。”

他说完,伸手推开她。

纪念早已浑身发软,让他这样轻轻一推,脚下踉跄一晃,若不是被及时赶来的程齐扶住,一定已经摔在地上了。

彼时,载着谈宗熠的车已绝尘而去。

纪念还要去追,却被程齐强行制止,他大声喊她的名字:“纪念。”

一旁的景一和郭海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纪念茫然地看向程齐,苍白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盛满了泪水,他的心微微一颤。

“纪念,天下无奇不有,长得相像的人有很多,你看过某一期的综艺节目吗?还有人长得像明星刘德华呢。”程齐说。

不不不,他与Able几乎一模一样,世间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吗?

她目光遥遥地望向谈宗熠离开的方向,而后收回,站直身体,低头轻声道:“程队,谢谢。”

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程齐看着她问:“纪念,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纪念似乎渐渐冷静下来了,她勉强扯了个笑,摇头道:“没关系。”然后,一步步走回去。

景一看得莫名其妙,问郭海生:“怎么回事?纪念认识那人?”

“谁知道啊,纪念刚说自己是他未婚妻,可那人明显不认识她啊。”郭海生也是一脸郁闷。

程齐瞪了两人,道:“闲得没事吧,你们,还不滚回去重新查案!”

纪念回办公室后,立即灌了自己几杯热水,微微发烫的水从喉咙进入身体里,她不断颤抖的身体才得以渐渐恢复正常。

她呆坐许久,望着窗外怔怔发愣,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不停,她恍然回过神,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犹豫片刻,才按下接听键:“妈妈。”

“念念,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那端,是姚乐芸女士中气十足的声音。

“在工作,没听见。”她语气有浓浓的鼻音。

可姚女士没有丝毫察觉,自顾自地说:“哎呀,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家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多不好,你呀,就该让你爸给你找份轻松体面的工作。”

纪念听得头痛,她急忙止住话题:“妈,我这么大了,知道该做什么。”

姚乐芸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有些尴尬,半晌后,她讪讪说:“是啊,你大了,不需要我了。”

纪念不说话,姚乐芸觉得无趣,便不再说下去,顿了片刻,她说:“念念,你那还有钱吗?”

“妈,我这个月还没发工资。”

“找你爸要呀,他是你爸,不给你给谁。”姚女士声音高起来。

“妈,我半月前才给过你五千。”

姚乐芸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纪念会突然这样说,她怔了怔,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冷笑一声:“五千?还不够你爸一顿饭的钱,你们父女俩住豪宅吃海鲜,就丢我一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知道姚女士要是抱怨起来,铁定没完没了,她紧紧握着手机,轻叹一声,无比疲倦道:“好,我下午给你转。”

她说完这句话,姚女士立刻安静下来,寒暄两句后就挂了电话。

纪念深深吸了口气,但心里却抑制不住委屈难过,泪意泛上眼眶,她咬着唇,硬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这口气,顶得她脑袋又涨又疼。

倏忽,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才七八岁,与姚乐芸的母女关系还很亲密,姚乐芸爱美,是街道上最会打扮的女人,一双巧手,能织出漂亮的毛衣和帽子。冬天,她织两件大红毛衣,一大一小,母女俩穿着走出去,任谁见了都夸好看。

纪念从小不会梳头发,每天早上蹲在地上,靠在姚乐芸怀里,让她帮自己梳,她边梳边念叨:“我像你这么大时,就能帮你外婆放牛了,你啊,连头发都不会梳,要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你不就在这呢,怎么会没有?”她不以为意。

“难道我还能跟着你一辈子啊?”姚乐芸说。

后来,姚乐芸爱上了打麻将,回家越来越晚,与父亲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开始有难听的流言蜚语从街坊四邻的嘴里传出。

然而,真正令她们母女关系发生改变,是她十岁那年。那天,她与同学去公园玩,八月份,正是荷花盛开的好时节,大家提议去摘莲蓬吃,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湖边去。

期间,大家有说有笑,忽然,某人指着正前方对她喊:“哎,纪念,你看那是不是你妈妈?”开家长会时,大家见过彼此的父母,因此认识。

纪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留着长卷发,穿宝蓝色裙子的女人可不就是她妈妈姚乐芸?而此时,她正与一个陌生男人并肩坐在长凳上,姿态亲密,谈笑风生。纪念看着这一幕,自然想起邻里间的流言,她羞愤至极,瞬间红了眼眶,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拖走姚乐芸。

可转念一想,身边还有这么多同学看着,她不能让自己以后在学校成为别人的笑柄,于是,忍了又忍,才转过身朝同学做了个嘘的手势:“那是我舅舅,我妈妈走时,交代我,她和舅舅有事情说,让我乖乖在家写作业,咱们快绕道,不能让她看见了。”大家都信以为真,默默地点头,然后一起转身离开。

翌日,纪念悄悄跟踪过姚乐芸,她躲在麻将馆外,看着她在里面和别的男人说笑,看着她抽烟,忽然间觉得陌生,好像这只是披着她妈妈皮囊的陌生女人。

纪念也看到过她和别的男人出去吃饭、逛街,她和他手牵手,神情与正在谈恋爱的年轻女孩儿一样。

几次后,她实在忍不住了,有一天,在姚乐芸再次要出门时,她跑去质问她:“你每天都出去干吗?”

“管这么多干吗?做你的作业去。”姚乐芸若无其事地说。

“我都看见了。”她抿着唇瞪姚乐芸,“你和别的男人出去,你们去公园,去逛街,我都看见了。”

姚乐芸立即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镇定,她皱着眉呵斥她:“小孩子家瞎想什么,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怎么了?就像你平常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一样。”

纪念气极了,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她,愤怒至极下她口不择言道:“你们在街上手牵手,你还知不知羞,怪不得爸爸和你吵架。”

闻言,姚乐芸怔了怔,她脸色铁青,伸手要打纪念,但举在半空又放了下来,恨恨地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你爸好,以后你找他给你做饭、洗衣,什么事你都去找他,别来找我!”说完,换了鞋甩门离去。

纪念瘪瘪嘴,号啕大哭,心里又气又委屈。

那时,姚乐芸和纪时天几乎日日吵架,有时甚至动手,他们红着眼睛扭打在一起,像仇敌,纪念看着他们,只觉不寒而栗。她因为看见姚乐芸的种种事情在前,于是每次碰见他们争吵,她就偏向父亲那一边,她整日与姚乐芸针锋相对,母女关系日益紧张。

俗语说,母女没有隔夜仇。但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越是亲密的关系越容易产生隔阂。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事出有因,是有苦衷有立场的,理应得到理解,否则,就会感到委屈、怨愤,在这种情绪下,难免相互指责,长此以往,对彼此只剩失望。

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出事,姚乐芸和纪时天终于决定离婚。接着,她被纪时天送出国,从此,与父母的关系就彻底变得冷淡而疏远。

纪念与Able恋爱后,自己真真切切处在了男女关系中,再设身处地地想起当年的姚乐芸,渐渐地就开始有些理解了。那时候,纪时天为挣钱和事业而忙,整日不回家,偶尔回来,倒头就睡,不再关心妻子,夫妻间也很少再聊天谈心,姚乐芸向他哭诉过几次,结果却换来纪时天的不耐烦,他认为她不理解自己,继而两人不断争吵。

姚乐芸无事可做,只好每天出去打麻将,她原本精神和感情都处于孤独时期,而恰好有献殷勤的人出现,尽管姚乐芸知道这是一件于情理于道德都不合的事,可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后来纪念始终自责,如果自己当时懂事一点,做一个贴心的女儿,及时给予她安慰,或许姚乐芸后来就不会变得这么庸俗而堕落。

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难过,许多情绪堆积在胸口,纪念觉得自己快要被撑爆了。她起身走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拿着洒水壶去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这盆绿植叫“一帆风顺”,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她一年四季都养这个,定期浇水、施肥,可仍然养死了好几盆。

她还记得,当年在英国时她和Able养的那盆,他们养了许久,它开得很好,叶子翠绿欲滴,花长得很高,伸在叶子外面,洁白且充满生机。后来,Able不在了,那盆花很快死了,她接着再养,但从未养活过。

立春后,昼长夜短。六点钟,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天边透着一抹玫瑰色的光晕,纪念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头喝尽后,她起身准备离开。

她刚走出去就遇见了程齐,四目相对,她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意思不打招呼,她朝他淡淡一笑:“程队还没走?”

程齐望着她:“等你呢。”

纪念一愣,旋即问:“有什么事吗?”

她的目光像小兽似的,尖利、戒备,亮得惊人,同事半年有余,她看他,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程齐哑然失笑:“纪念,你怕我?”

纪念被问得又一愣,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摇头。她又不是罪犯,怕他做什么?

“上车,我送你回去。”说完,转身准备到驾驶座门前。

她今天状态不佳,程齐担心她出事。

纪念反应过来,忙喊:“程队。”

两个人说话间,天已经黑了下来,路灯亮起,照在黑色的车身上,折射出冰冷坚硬的线条。

纪念开的是牧马人,中型的SUV,很少有女孩子开这类型的车,他第一次见她从车上下来时,也吓了一跳,这一人一车的,要多不协调就多不协调。

景一见了后,眼睛睁得老大:“纪念,你不会把你男朋友或老爸的车开出来了吧?”

“不。”纪念看了眼她的车,平静道,“是我的。”

“酷!”景一朝她竖大拇指。

程齐至今没见过比纪念还要奇怪的女生,外表娇小柔弱,却又偏偏透着一股倔强,生人勿近的气息,她不像是故作神秘,仿佛是打心底里不愿被人了解接近,可越是这样,就越吸引着自己。

“程队,我自己能开,谢谢你。”纪念看着他,拒绝道。

“行,那你送我吧,我没开车。”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都这样说了,纪念难道还能说不?

两人上了车,程齐舒服地靠在了副驾驶座上,纪念边发动车子边问他:“程队住哪里?”

“就在你家前面,你到家时把我丢路口就行了。”程齐说。

纪念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开车。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车难行,车里多了个人,纪念觉得不习惯,顺手拧开了广播。

主持人声音感伤,她问:有多少人还能记得自己的初恋,又有多少人最后嫁给了自己最初的爱人?

纪念从不听这类节目,立刻转台。

“咦,怎么换了?”程齐坐直身体,“你们小女孩不都爱听这类节目吗?”

“我不是小女孩。”纪念淡淡道。

“哦?那是什么?”

纪念抬眼看他,一脸“你在说废话”的嫌弃神情。

程齐乐了,爽朗一笑道:“没结婚前都称为女孩儿,何况你,小不点儿一个。”

纪念瞥了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了,显然是拒绝再交谈的意思。

程齐说把自己丢在路口就行,纪念也不和他客气,车子开到月半弯外,她停下来对程齐说:“程队,我到了。”

程齐点点头,解安全带准备下车:“再见。”

纪念点点头:“再见。”

她将车停进车库,接着上楼,进电梯。开门进了房间,她直接瘫坐在地板上,动也不想动,这一路,她都绷着神经,生怕程齐问她关于Able的事。

哦不,那人说,他不是Able,他叫谈宗熠。

如果程齐问起,她该怎么说呢?说这个叫谈宗熠的,长得和她死去的未婚夫一模一样,所以,她才失控?

程齐一定安慰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是两个长相相同的人。

不不不,她曾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相像到什么地步,她才会认错?何况,她是他的未婚妻啊,谁会认错自己的未婚夫呢?未婚夫,念及这三个字,纪念就心如刀绞,当初求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仿若昨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刻在她的心上,她永生都不会忘记。

十几岁时,她曾幻想过心爱的男子向她求婚时的场景,一定会有钻戒、鲜花,动人的情话和誓言,总之要多浪漫就会有多浪漫。可是,当遇见这个人之后,她才发现,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浪漫了。

当他对她笑,她看着他温柔明亮的双眸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生一世。

剑桥的环境是极好的,绿草如茵,一望无际,天空蓝得连一丝杂质都没有。春夏,剑河里有无数的天鹅和野鸭,午后,撑篙游河,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自在。她和Able住在李琴公园外,一栋红砖小楼,两层,外面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窗下种着蔷薇和玫瑰。

那天,与平常无数个日子一样,Able穿着衬衫长裤,拿着洒水管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跳跃,晶莹剔透,他逆着光,面容模糊,偶尔转过头来对她笑,眉梢眼底都是温柔。

她正戴着手套擦玻璃,看见他对自己笑,整颗心都软软地塌陷下去,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仍然令她心动,迷恋。她用手敲了敲玻璃,Able听见声音,扭头看她,她张大嘴,用唇语缓慢地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Able疑惑地盯着她,而后笑了,像小孩子的那种笑,每一个毛孔透着欢喜。

纪念丢下抹布跑出去,一头扎进他怀里,仰着头看他,再一次重复刚才的话:“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抓起她的手腕,故作嫌弃道:“清洗剂都擦我衣服上了。”

纪念咯咯笑起来,伸手要摸他的脸,他仰着头,她踮着脚伸长胳膊,两个人嬉闹着,一个踉跄,齐齐摔倒在草地上。

她索性就赖在他怀里了,Able侧身,伸出一只胳膊给她枕着,两人脸对脸,她又问:“还没说好不好?”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Able逗她,“得想想。”

“谁儿戏了?我可是无比严肃认真的。”纪念一脸正经。

“哦?”Able忍着笑,挑眉道:“鲜花呢?钻戒呢?求婚宣言呢?”

纪念一点点地睁大眼睛,做惊讶状:“看不出你这么俗!白长了这一张无欲无求的脸。”

“唔。”Able低着头,肩膀微微一耸,竭力忍着笑,“结婚本身就是红尘俗事。”

纪念坐起来,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掷地有声地留下两个字:“等着。”然后起身跑开。

Able抬头,望着她飞奔而去的娇小背影,眼底隐着温柔和宠溺。

半晌后,她手捧着一束玫瑰回来,将鲜花送到他面前,仰着头,认真问道:“Able,我想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他忍俊不禁,伸手接过玫瑰花,这才发现,玫瑰是他前天摘来放在餐桌上的那束,花茎上还沾着水,水滴顺着他的掌心落了下来。

纪念真有些紧张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紧紧盯着他,垂在身下的右手收拢成拳,里面是放着一枚他们一起去看《哈利·波特》时,买来留念的装饰戒指。Able看着她,笑意从眼底一点点流淌出来,温柔蚀骨,他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我愿意。”

五月,春末。百花齐放,天地间一片晴朗明媚。

房间里,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地板上,朦朦胧胧的一束光晕,她盯着那束光看,人依旧陷在回忆里。

她今日最深的悲哀,都是对昨日欢乐的回忆。

林喜儿听见手机响时,正在车里和刚认识不久的蓝眼睛男友吻得火热,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她骂了句脏话,然后从包里翻出手机。她看见屏幕上的名字时,立即对身边的男友做了个手势,理了理衣服,开门下车。

“妞,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吗呢?”林喜儿问。

听筒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念念。”林喜儿有些紧张。

许久,纪念才强忍住哽咽,开口道:“我看见他了。”

这段时间,纪念深夜给她打电话的次数变少了,林喜儿看她的邮件,觉得纪念的生活已经渐渐恢复平静了,她还以为,纪念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也许再过不久就能够走出来。

“念念。”林喜儿轻叹一声。

“我看见他了。”纪念固执地重复。

林喜儿叹了口气,以为她又梦魇了,她至今都没从失去Able的痛苦中走出来。

“念念。”她斟酌着,缓缓开口,“在医院里,我们亲耳听见医生宣布他的死讯,是我亲手将白布盖在他脸上的。”

林喜儿红了眼眶,喉咙阵阵发紧,只要一想起那日的场景,她就觉得呼吸不过来。

二十五岁的Able,在那个滂沱大雨的深夜,永远地离开了她们。纪念的幸福,被埋葬在那间医院,在医生宣判Able死亡的那一刻。

“喜儿,连你也不信我吗?”纪念几乎崩溃,“他那张脸,几乎夜夜都会在我眼前出现,我怎么会认错?他就站在我面前,和Able一模一样。”她的语气里透着急迫、绝望,还有悲恸。

“难道Able有孪生兄弟?”林喜儿自言自语,“不,他曾说,他是独子,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去世了。”

纪念闭上眼睛:“他被当成嫌疑人拘回我们局,就在我面前,我还抓了他的手。喜儿,你相信我,这不是我的幻觉。”

“和Able一模一样?”她问。

纪念点头:“是,一模一样。”

“我尽快把这边的事处理完,然后回去陪你去见他。”

不疯魔,不成活。

如果纪念疯了,她就陪她一起疯。 fI9GFMObQRPy2bV9jnpHvKFjcdDvQBHNdQB6G7+OOmkkFho/x84NJf6w8GpZT5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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