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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赣剿匪2

正当他忧心忡忡时,王阳明突然命令他跟随部队去打桶冈。池仲安痛快地答应了,也不管自己的老弱残兵能否上战场,因为毕竟跟着部队走,会离王阳明近一点,离他那份问卷上的答案也近了点。

王阳明对他关怀备至,说:“你才来投靠,不如卢珂他们能独当一面,而且你的士兵恐怕也不是打硬仗的材料,但你必须要经历战阵。我让你上战场是对你信任,我不怕你阵前倒戈,天下合伙人必须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才能成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池仲安像磕头虫一样连连点头,王阳明就把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介绍给池仲安,说:“你和你的兵由他指挥,去前线吧。”

池仲安有些小感动,王阳明对他如此信任,他险些忘了池仲容交给他的另一项任务:及时把王阳明的行动通知给咱们的同志蓝天凤。他后来在行军路上想起这项任务时,前面的部队突然停了下来。伍文定派人告诉他,咱们就在这里埋伏。池仲安问:“此是何处?”回答:“新地。”

池仲安七窍生烟:王阳明你这王八蛋,这不是耍我吗?新地是离蓝天凤的桶冈最远的一个隘口,蓝天凤只有走投无路时才会从这里突围,守在这里,等于守个坟墓,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什么消息也送不出。

王阳明交给他任务时,他又惊又喜;现在,他却如丧考妣。

尤其要命的是,新地离三浰的路程非常遥远,如果回三浰,定会经过王阳明的控制区。如果被王阳明的巡逻队捉住了,他就不好解释回三浰的理由。

桶冈被剿灭后,池仲安越来越心神不宁。他拿出那张纸来看着那些问题,只凭感觉就能得出正确的答案,王阳明对池仲容和三浰的态度很明朗:剿为主,抚为次。

如果说池仲安还有可取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这份答案。他无法对王阳明本人做出评价,这超出了他的能力,有时候他认为王阳明就是个书呆子,因为他每次见王阳明时,王阳明都在看书。有时候他又认为王阳明是个混世魔王,横水、左溪、桶冈战场尸横遍野,他看到那些同志的尸体时,心惊肉跳。还有的时候,他认为王阳明是个快要死掉的病夫,脸色青黑,声音嘶哑飘忽,双手好像总是吃不准要够的东西的位置。

他对王阳明的种种印象交织在一起,像一只大蝴蝶盘旋在他头上,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想把王阳明对待三浰态度的情报送出去,但这不可能,王阳明有一支小部队如影随形。

实际上,他对于王阳明会如何对待三浰上的直觉是对的。消灭桶冈后,王阳明就四处寻找和池仲容打过交道的官员和受他骚扰过的地方士绅。这些人向他着重指出,池仲容这种人只能剿灭,不能招抚。因为在整个南赣地区,他的实力最强,而且犯下滔天大罪。他也明白自己十恶不赦,所以他绝不会相信投降后会得到好下场。

而没太遭受池仲容伤害的士绅却有不同意见。意见是这样的:王巡抚您自来南赣后,每天的太阳都是血红的,每夜的月亮也是血红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老眼昏花,有时候我看这天空都是血一样的红。虽然他们是盗贼,罪大恶极,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纯靠杀戮不能解决问题。孔孟说,要以仁义感化人,不嗜杀,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

持这种论调的人在王阳明看来,既可悲又可恨。王阳明很想对他说,我来南赣的目的就是剿匪,不是向土匪传播他们不屑一顾的仁义道德的。除非是神仙,否则没有人可以让猪欣赏交响乐。用他的心学来说就是,人人都有良知,盗贼也有。但他们的良知被欲望遮蔽太久,靠理论灌输,不可能让他们的良知光明。盗贼的良知正如一面斑驳陆离的镜子,他们映照不出真善美,必须要通过强大的外力擦拭。可他们不让你擦,难道你能把每个人都活捉来,废寝忘食地擦他们的镜子吗?只有一个办法:消灭他们。

王阳明心学虽然和朱熹理学一样,把道德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但王阳明心学有一条很重要:提升个人道德固然重要,不过用严厉的手段扫荡那些不道德的人和事更重要。

池仲容就是那个良知之镜斑驳陆离的人,谁要是指望他能自我更新光明良知,只能等到死。实际上,王阳明并非是嗜血如命的人,他每次消灭一处盗贼见到血流成河时,良心就会受到谴责。每当有盗贼被他感化前来投降时,他就异常高兴。他是个有良知的人,而有良知的人有时候也要做些让良知不好受的事,但这绝不是违背良知。王阳明的良知告诉他的是,还南赣一个清平世界是他的任务,想要做到这点,剿匪不容置疑。所以对于池仲容,王阳明还抱着一丝希望,面对这个最大的敌人,他也不希望发生硬碰硬、血流漂杵的决战。

池仲容也不希望他和王阳明在战场上相见。他派池仲安去刺探王阳明虚实,其实心中已有了判断:王阳明在未等到广东部队和湖广部队到来前,不会轻易发动进攻。毕竟他的三浰不是公共厕所,想进就能进。即使是广东部队和湖广部队来了,他也不会惊慌。用他的说法,我闭门不出,你们军粮一尽,不用我动手,你们马上就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想用这招拖垮王阳明。不过局势越来越紧张,左溪、桶冈消失后,他稍显慌张,开始在老巢和各个据点备战。

可王阳明不可能让他拖,于是开始稳住他。王阳明让池仲安回三浰,同时还拉了几大车酒肉。临行前,他对池仲安推心置腹地说,你哥哥池仲容已经宣称投降我,我觉得我已仁至义尽,没有催促他赶紧来报到。可他现在却备战起来,你回去传达我的意思,既然已经投降,为何要备战?如果不投降,何必又派你来,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池仲安被这番话惊了一下,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险境多日。他哥哥在三浰搞备战,几乎是把他推上了断头台。他的双手直颤,想说些感谢王阳明不杀之恩的话,但咬了咬嘴唇,没有说。

池仲安和王阳明的慰问团到达三浰后,池仲容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仪式。当被问到为何要备战时,池仲容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卢珂那厮要对我下手,我是防备他,并非是防备官兵。

池仲容说的恐怕有点道理。卢珂的根据地龙川山区离池仲容的三浰很近。池仲容当初四方联合他的同志们,只有卢珂不搭理他,卢珂并不想做他的小弟。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的矛盾并未白热化,因为他们当时最大的敌人是政府剿匪部队。卢珂投降王阳明后,池仲容怒气冲天,他对人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不可靠,今日果然。池仲容所以发如此大的邪火,一是和卢珂早有矛盾,二是他憎恨软骨头。

卢珂打完桶冈后,王阳明让他带着那支山贼为主的剿匪部队回龙川,目的就是监视池仲容的一举一动。王阳明对池仲容的打击战略是从远到近,一步一步地围困,卢珂只是其中一个点,桶冈战役结束后,他把精锐分成数路,慢慢地向池仲容三浰合围。由于卢珂离池仲容最近,所以池仲容马上就察觉到了卢珂的威胁。

王阳明回信给池仲容,他说:“如果情况属实,我肯定会严办卢珂,他真是贼心不改。”池仲容冷笑,对他的“文武百官”说:“我倒要睁着两眼看王阳明怎么严办卢珂!”

王阳明说到做到,立即派出一支农民工打扮的部队来三浰,说要开一条道去龙川。池仲容惊叫起来,因为去龙川最近的路必须经过三浰,池仲容担心王阳明会在借道过程中对自己发动突袭。他回信给王阳明,说自己的武装虽然没有政府军强大,但抵御龙川卢珂还是绰绰有余。他同时问,卢珂现在是政府人员,他总对我虎视眈眈是他本人的行为,还是代表政府?

王阳明让池仲容不要疑神疑鬼,还是那句话,你已投降我,我何必还多此一举对你动兵。你如果不相信的话,我现在就回赣州,我请你来赣州商谈你的有条件投降事宜,你意下如何?

池仲容不回信,静观王阳明行动。王阳明说到做到,1517年农历十二月初九,王阳明从前线撤兵回南康。六天后,王阳明到达南康,给池仲容写信说:“我从前线回来所过之处,老百姓对我们感恩戴德,顶香迎拜,甚至还有老百姓自动自发地捐款为我立生祠。我从前还对杀了那么多山贼而良心不安,现在我完全释怀,因为老百姓用行动告诉了我,我们代表了民心。如今我在南康城,正要回赣州,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池仲容看完信,捻着胡子,做思考状,还是不给王阳明回信。

王阳明不必等他的回信,因为卢珂来到南康,把池仲容三浰的情况向他做了详细汇报。他判断说,池仲容必反!

王阳明笑了:“他根本没有归顺我,何来‘反’?”

卢珂虽然知道王阳明奇计百出,不过此时对王阳明的表现却还是深有疑虑。他小心地提醒王阳明:“我们应该做好准备。”王阳明又笑了笑:“做什么准备?池仲容不敢出三浰,他无非是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让我不敢攻他。那我就做给他看看。”

1517年农历十二月二十,王阳明和他的部队回到南赣巡抚办公地赣州,他宣布:休兵,本地士兵回家务农,外地士兵自由活动。

当池仲容在三浰寨子里思考王阳明这一行动时,王阳明又给他来了封信。王阳明说,整个南赣地区的匪患已彻底清除。有人说还有势力最大的你,可我告诉他们,你已经投降了,只不过还没有办理投降手续。我已把部队解散,并且准备了好酒好肉在赣州城里等你,你何时来?

池仲容拿着信给他的“文武百官”看,说:“王阳明是不是病糊涂了?南赣地区除了我之外,还有高快马啊。他难道把高快马忘了?”

王阳明没有忘记高快马。除了池仲容,高快马在他的黑名单上坚持的时间最长。王阳明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对高快马动手,是因为高快马在广东乐昌的根据地与他距离遥远。他动用大部队围剿高快马,和从前的南赣巡抚剿匪四省联剿一样得不偿失。他只是派出一支敢死队,时刻注意高快马的动向。幸运的是,高快马是个神经质。每当王阳明剿灭一处山贼时,他就在根据地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心跳加速、浑身发抖。当王阳明消灭桶冈后,高快马的精神已近崩溃,他认为自己的大本营很快就会被王阳明攻破。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发起神经,让他的两个老婆收拾金银财宝,带着几十人组成的卫队潜出大本营,奔到他自认为不会被人寻到的地下据点,像老鼠一样躲了起来。

王阳明的敢死队在他后面悄悄跟踪,第二天,就对他的据点发起了猛攻。高快马魂飞魄散,跳出据点就跑,连老婆和卫队也不要了。敢死队紧追不舍,终于在他彻底精神失常前活捉了他。

高快马的事迹告诉我们,做任何事,尤其是做贼,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是绝对不成的。

池仲容取笑王阳明遗忘了高快马的第二天,高快马被捕的消息传来。他急忙要池仲安带口信给王阳明:卢珂是我的一块心病啊。

这是以攻为守,他想看看王阳明怎么做。王阳明就当着池仲安的面把卢珂叫来,训斥他道:“你这厮总对池仲容心怀不轨,还诬陷他要造反。你看,人家把亲弟弟都派来和我谈判投降事宜,你罪大恶极,本应就地正法。看在你战场上的表现,暂时放你一马。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去监狱里待着,你的未来到底如何,该由池仲容来决定。”

王阳明这是胡说。池仲容很快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决定,何况是别人的!

定力的交锋

王阳明处置卢珂时,池仲安就在身边。池仲安看得一清二楚,王阳明声色俱厉,根本不像是演戏。王阳明又当着他的面给池仲容写了封信。信中说,虽然我把卢珂关押了,但他的部队还在龙川,请你不要撤除警戒,我担心他的部队会攻击你。

池仲容收到信后终于有了点感动,他给池仲安带密信,要他仔细侦察王阳明和剿匪部队的情况,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要得到最可靠的情报:王阳明是否在制订进攻三浰的计划。

池仲安很不耐烦地回信给他的老哥:王阳明把军队都解散了,赣州城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维持治安的军警。王阳明每天都在和一群弱不禁风的书生谈什么“心学”。我的印象是,王阳明不会对咱们动手,如果你不相信,可亲自来。

这封报告信让池仲容吃了一惊,它和池仲安在半个月前的判断泾渭分明。池仲容不明白,池仲安的变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王阳明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池仲安对王阳明态度的转变,全是王阳明用诈的结果。他和与池仲安关系非常亲近的一位山贼小首领彻夜长谈,给他做思想工作,谈人生谈理想。最后,这位山贼突然发现自己的前半生是白活了,他痛哭流涕地要拜王阳明为师,学习精深而又灵动的心学。王阳明就对他说,学点心学理论和知识都是等而下之,心学的最高境界是实践,到现实中去做些有意义的事,以此来唤醒自己的良知。

山贼于是和池仲安谈心。他说,咱家大王莫名其妙,王阳明对咱们如此善良和宽厚,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咱家大王应该来致谢,而且,大王如果亲自来就可以借机堵住卢珂等人的嘴。

池仲安就把这位山贼的原话透露给池仲容,池仲容反复考虑后,决定去见王阳明。不是因为他彻底相信王阳明,而是他想亲自去侦察下王阳明。用他的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阳明究竟耍什么花招儿,我必须亲自前去看一下才能知道。

有人反对,说王阳明这厮太狡诈,这里肯定有鬼,您这一去不是自投罗网?池仲容说:“我心里有底。我走后,你们必须提高警惕严防死守。五天内没有消息传回,那说明我已遇害,你们要继承我的事业和王阳明死磕到底。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据可靠情报(他弟弟池仲安的情报),王阳明对咱们动兵的可能性不大。我之所以去,是想完全清楚地了解他的意图。只要我们拖他几个月,他自然就会走了。”

临行前,池仲容挑选了飞檐走壁、力大如牛的四十人作为他的卫队。这些人曾是深山老林中的骄子,能让狼虫虎豹望风而逃。池仲容离开三浰根据地时,阵阵凉风从山上吹下来,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他说:“这肯定是王阳明在迫切地盼望我去呢。”

王阳明的确在盼望他来赣州,池仲容离开老巢的消息刚传来,王阳明立即命令离三浰最近的部队开始行动。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拿着王阳明签发的缉捕卢珂党羽的檄文,推进到池仲容的据点。池仲容据点的人先是惊恐,准备抵抗。可当他们发现那道檄文后,又欢喜起来,因为事实再一次证明,王阳明的目标是卢珂在龙川的余党,而不是他们。就这样,王阳明这支部队轻易地进入了池仲容的腹腔。紧接着,一支又一支部队都从池仲容的据点路过,他们拿着缉捕卢珂党羽的檄文如入无人之境。

池仲容的武装之所以如此掉以轻心,是因为他们的老大池仲容去了赣州。池仲容去赣州使这些人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印象:万事大吉。

池仲容绝不是粗率大意的人,进入赣州郊区后,他就不再向前一步,而是派人去通知王阳明,我池仲容来了。

王阳明假装纳闷地问池仲安:“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城,难道还要让我这个巡抚大人亲自去迎接他不成?”

池仲安就跑到赣州郊区对池仲容说:“你都走到这里了,王阳明如果真想加害于你,一队人马就足够。你要是担心,就不要来嘛。”

池仲容对弟弟的变化如此之大极为吃惊,不过弟弟的话也有道理。于是,他放下谨慎的包袱,进了赣州城。赣州城中正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尤其是巡抚衙门,春节气息扑面而来。在巡抚衙门口,池仲容停了下来。他对五个保镖说,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看看这如画的春节景象。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发现情况不对,他可以转身就跑。进城的路他已经仔细查探过,有几条路可以让他轻易脱身。

五个人进去没多久,池仲容就听见里面乱了起来。他大惊失色,抽出大刀,转身就要跑。他的那群保镖拥堵了去路,延迟了他起步的速度,所以他没有跑出几步,就听身后他弟弟池仲安喊他:“没事,别跑!”

池仲容魂不附体地回头,看到他弟弟池仲安一个人和那五个保镖奔了过来。池仲安气急败坏地说:“王大人说了,你都到衙门了,居然不亲自去见他,明显是不相信他,看不起他。所以在里面摔东西,把我们赶出来了,要我们哪儿来回哪儿去!”

池仲容被这段话震住了。他急忙赔着小心对后来走出来的官员说,请向王大人解释下,我是山野村夫,没见过像王大人这样大的官,怕见了有失体统。

那位官员一笑,说:“王大人没有官架子,和蔼可亲。请吧。”

池仲容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有看到军队,连衙门口的警卫也只有两个。他指了指他的卫队,向那位官员说:“这些人一直寸步不离我,我可以带他们进去吗?”

那位官员连忙点头,可以啊。

池仲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向巡抚衙门走。他突然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他即将要见到那位天神般的王阳明。

王阳明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微笑着向他点头。池仲容和王阳明在1517年农历闰十二月二十三那天见面了。池仲容和王阳明才谈上三句话,他的紧张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阳明就有这种本事,能用三言两语把一个陌生人变成朋友。

王阳明说:“你在南赣可谓是大名鼎鼎,而我籍籍无名。今日我们二人相见是大喜事,我可以回京交差,南赣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你功不可没。”

池仲容哼哼哈哈地附和着,他偷偷地打量王阳明。这人正如外面传言的那样,不是什么一餐斗米、吸风饮露的神仙,只是个身体孱弱,几乎有点弱不禁风的黑面书生。他在一瞬间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用兵如神?他的军事能力从哪里来?

池仲容存着这个疑问又开始想另外的问题,万一他现在就和我谈投降事宜,我该如何应对?如果我说容我考虑下,会不会激怒他?他扫视了下周围,心想,即使他恼了,我也不怕,我凭这四十个大汉就能冲出赣州城。

很多时候,你越是想什么,那“什么”就绝不会发生。意外毫无悬念地发生了:王阳明根本没有谈投降事宜,而是用一句话结束了这次会面:“你先休息几天,住处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

王阳明为他们准备的住处在赣州城最繁华的地段,住处装修华丽,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这对于总在大山里生活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池仲容和他的卫队躺在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一夜未眠,这足以证明,有些福对于有些人而言,是不能享受的。第二天起床,王阳明就派人送来酒肉,还有当时最新潮的衣服。池仲容的卫队大为惊喜,感动不已。不过池仲容还是稳住了心态,他做了三件事:第一,派人到赣州城里城外仔细打探王阳明部队的情况;第二,通过重金贿赂监狱的守卫,他亲自去监狱看了卢珂;第三,寻找赣州城最顶级的妓院和最有名的妓女。

三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赣州城里除了少量的王阳明卫队和巡逻队外,没有任何军队;卢珂在监牢里睡大觉;赣州城里的妓院可怜兮兮的只有一两家,他们没的挑,只能将就了。

池仲容放下心来,给他的根据地写信说,在赣州城没有遇到任何事,你们尽管放心,不要每天都绷紧神经。

三浰根据地和他的那些据点马上放松了守备,大家都认为无事了,再熬一段时间,王阳明就滚蛋了。

王阳明不可能滚蛋,而且在池仲容做那几件事的同时,他也没有闲着。池仲容从关押卢珂的监狱一走,他马上放了卢珂,要他昼夜兼程回龙川集结他的部队随时待命。同时又让各地方的部队悄悄集结,等待他的命令;另一方面,他每天都和池仲容喝酒吃肉,池仲容的那些保镖在几天时间里把半辈子的肉都吃了。

王阳明还对他们抱有一丝希望,所以每次在宴席上都会对他们谈仁义道德,对他们谈人之为人,就在于忠孝。并且暗示他们,你们现在上山做贼,让父母担心是不孝,和政府作对就是不忠。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如果还不主动改正,那就是无可救药,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池仲容深刻明白王阳明的意思,但他来赣州可不是来投降的,他是来缓兵的。按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只要再拖上一段时间,王阳明就会知难而退。池仲容把政府恨入骨髓,怎么可能投靠政府。他最想过的日子就是坐在虎皮铺垫的木头椅上,吃肉喝酒。其他一切,不是他人生的题目。

所以王阳明苦口婆心地劝他改邪归正,而他却用各种借口搪塞,王阳明渐渐发现,他在对牛弹琴。或许正是他总对牛弹琴,池仲容这头牛不高兴了。他要告辞回三浰。

王阳明在1518年春节到来之前的最后几天时,所考虑的事已不是如何对付池仲容。池仲容现在已是他盘里的烤鸭,插翅难飞。他疑虑的是,卢珂还没有回到龙川。他之所以重视卢珂,是因为卢珂本来是贼,贼最了解贼,“以贼攻贼”会减少不必要的损失。而且,卢珂回到龙川,就可以完成对三浰的合围计划。

他对池仲容只字不提投降的事,而是劝他,现在已是年关,你若回去,春节一过还要来给我拜年,何苦这样折腾。我看赣州这地方可能比不上你的三浰,但有一样,你三浰是没有的,就是元宵节的花灯。你也不差这十几天,赏完花灯再走也不迟。

池仲容说起了场面话:“叨扰多时,心有不安,我们还是走吧。”

王阳明叹道:“你这一回,我也要回京交差,人生苦短,咱们此生恐怕再不能相见,我很不舍。我这里有酒有肉,你们还经常出去找妓女,今后这样的好日子恐怕不多,何不多享受几天?”

谈到酒肉,池仲容的卫队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山中也经常有酒肉。但谈到女人,山中就很稀缺了,池仲容的卫士们两眼放光。他们劝池仲容多留几天,按池仲安的说法,人家王阳明都说了,他要回京交差了,你在赣州城等他走和回三浰等他走,有什么区别?

池仲容的卫队认为没有区别,池仲容思来想去,也认为应该没有区别。他的确好多年不在民间过春节了,他想,这倒是个好机会。

春节那天,池仲容和他的卫队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池仲容后怕起来,如果王阳明就在他们喝醉时下手,那简直易如反掌!他对池仲安说:“不是我不相信王阳明,我是心理素质不过硬,总觉得在这里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池仲安大为惊异,说:“看来你的心理是有问题,那怎么办?”

池仲容说:“后天,初三,初三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阳明同意了池仲容的告辞请求,因为他估算着卢珂已经到了龙川,他说:“初三日子不好,初四早上走。初三,我为你们饯行。”

池仲容不同意,说:“初三我们必须走。”

王阳明回复:“可以,中午吃饭,饭毕,你们就上路。”

在这种拉锯式的谈判中,池仲容神经不再紧张,一想到回三浰,他就舒坦了很多,心里最后的警惕不复存在。

1518年正月初三,王阳明请他们吃大餐。吃到一半时,池仲容的卫队把武器从身上摘了下来。即将结束时,王阳明向他身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他的卫兵大喝一声:“拿下。”

帐幕后面蹿出了一群刀斧手,池仲容“哇呀”一声,去拿身边的武器,但他太慢了,两个刀斧手已把他拍倒在桌子上,他的卫队里有几个人跳到桌子上要反抗,王阳明的刀斧手们就把桌子掀翻,把他们压在底下。整个缉捕过程快速有效,没有任何人伤亡,池仲容被捕了。

王阳明命人把池仲容等人捆绑起来,击鼓升堂,拿出了卢珂递交给他的书信,那上面写的正是池仲容必反的分析报告。王阳明冷冷地盯着他,说:“你认罪吗?”

池仲容嘴里渗出苦涩的黏液,勉强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在一瞬间,他确信,一切都已过去了。

王阳明接着问:“你既已投降我,为何还要造反?”

池仲容吐出了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杀了我一个,我那万把兄弟不会袖手旁观。”

王阳明说:“我想象不出,你那万把兄弟看到你的人头后会有什么感想?”

池仲容一干人等被斩首,头颅还在滴血,王阳明就下达了对三浰的总攻令。他本人率领自己的卫队经由龙南县冷水径直奔浰头三寨。

三浰岌岌可危。任何一个组织、团体乃至团伙只要群龙无首,灭亡可立而待。王阳明在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三番五次说三浰是南赣地区危害最大的土匪,原因就在于池仲容的武装有严明的纪律和远大的割据理想。靠纪律组织起来的一群人就不是团伙,而是组织。当然,辩证法告诉我们,有利就有弊,这种靠纪律维持的组织,一旦没有了领导,必是一盘散沙。王阳明把池仲容诓到赣州,无非是要造成这样的后果。不过,王阳明并未轻视三浰武装,虽然在群龙无首下没有有效的抵抗,可他们的力量还在。困兽犹斗,有时候比自由的野兽还要厉害。

1518年正月初七,王阳明兵分三路,直指三浰:第一路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奔三浰;第二路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奔三浰;第三路从赣州府信丰县奔三浰。卢珂的龙川部队作为机动部队,随时支援各处。

三浰山贼自池仲容送回那封平安信后,就已没有了丝毫的警惕。1518年正月初七那天,王阳明三路剿匪部队向他们发起进攻时,他们张皇失措,在短暂商议后,决定把精锐放在龙子岭抵抗王阳明。王阳明三路部队同时向龙子岭发动猛攻,决心一战而成。开始时,王阳明部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但当战斗进入白热化时,王阳明命人把池仲容的人头悬挂在长杆上,叫人呼喊:“你们大王已身首异处。”池仲容的部队顷刻丧失斗志,在逃跑中互相践踏,死了一半,另一半又被王阳明的部队紧紧追击,也死伤殆尽。王阳明趁热打铁,命令所有部队扫荡池仲容的各个据点,池仲容多处据点的抵抗都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有九连山据点的抵抗可圈可点。

九连山四面都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鸟道可以到达山顶。九连山武装设下了滚木礌石,王阳明部队寸步难进。王阳明乞灵于诈术,他挑选一批敢死队,让他们穿上盗贼的服装,入夜后,这批敢死队在九连山下发出凄惨的求救,声称他们是从老巢逃出来的人。九连山盗贼毫不怀疑,给他们开了大门,打着灯笼照着他们脚下的路。敢死队抓住机会砍翻了守卫,守住隘口,放进了王阳明的一部分大部队。九连山就这样被拿下了。

1518年农历三月初八,王阳明从三浰班师回赣州,让四省多年疲于奔命而又劳而无功的南赣匪患被王阳明彻底平定,用去的时间仅一年零三个月。

只怕有心人

我们叙述王阳明南赣剿匪时,读者往往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剿匪真的就如叙述的那样顺利?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南赣土匪在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万的四省剿匪部队面前几乎不可动摇,但在王阳明指挥的一万余部队面前却不堪一击。原因何在?

1518年农历四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王阳明邀请他的弟子们喝酒,席间,他真心实意地对弟子们说:“谢谢诸位,以此相报。”弟子们大为惊讶,说:“我们还为没有帮到您而惭愧,您为何要感谢我们?”王阳明回答:“我刚到赣州办理军务时,时常担心办错事,愧对诸位,所以谨慎之极。我一人静坐回忆执行赏罚时,总感觉有些地方还是不到位。不过一旦与诸位相对,我感觉所做的一切赏罚之事都无愧于心。这就是你们助我之处啊。”

其实这段话说的就是“事上练”,任何一件事靠你一个独坐想象,无论想得如何滴水不漏,都于事无补。必须要到事上去磨炼。做事时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才是王阳明心学所说的真正的“存天理去人欲”,真正的“炼心”。

王阳明的这段话还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初到南赣打败詹师富之后曾给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奏疏,他认为赏罚不明才是南赣剿匪屡次失利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他自认为能够顺利扫荡群贼,归因于他在忠诚地执行了赏罚。

固然,“赏罚公正”是一个组织前进的催化剂。但公正的赏罚只能保证组织本身的前进,它并不是组织解决外部问题的充要条件。王阳明南赣剿匪的全盘胜利,主要靠的是他非同凡响的军事才能和行政才能。

王阳明在军事上有三个过人之处。

一、不重形式,只重实质。王阳明之前的南赣巡抚都喜欢调动四省部队,场面壮观,声势逼人,却寸功难立。王阳明认为这是搞形式主义,南赣地区千山万壑,根本就不适合大部队纵横驰骋,而且劳民伤财。他动用的剿匪部队其实只是机动部队,人数最多时才一万余人。按他的见解,山贼未经过专业的军事训练,所以野战能力脆弱,全靠地势存活,只要解决了他们倚靠的“地利”就万事大吉。而解决“地利”的问题,一支骁勇善战的机动部队就足矣。

二、以毒攻毒,以贼攻贼。任何一个王朝的正规军在军事训练中很少训练山地战。因为正规军的主要任务是抵御强大的外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必须在大平原上进行硬碰硬的冲锋战,躲猫猫式的游击战简直就是玩笑。所以正规军一旦对付起山贼草寇,就力不从心。王阳明的策略就是以毒攻毒,以贼攻贼。最了解贼的不是官,而是贼。用贼攻贼,势如破竹。王阳明重用受降的卢珂,就是此例。

三、心理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永远让人摸不透他的路数。

在军事才能之外,王阳明还有出色的行政才能。每消灭一处土匪,他就在土匪滋生处建立政府据点,崇义县、和平县就是这种思路的产品。另外,之前我们提到的保甲制、光荣榜和黑名单,都被王阳明在南赣地区全方位地实行了。最值得一提的是《南赣乡约》。

南赣匪患销声匿迹后,王阳明开始以一个儒家门徒的眼光看待匪患产生的缘由。儒家思想把个人道德抬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认为道德是灵丹妙药,百病可除。王阳明把这种思想实践化。他的心学认为,道德就在我心,不必外求,关键是有人并不想释放它。

如果遇到不想释放道德的人,王阳明和孔孟的办法一样:教养。孔孟、朱熹、王阳明都认为,家庭宗族乡里的风俗环境,对个人的道德和行为影响极深。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孟母为了让孟子有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曾多次搬家。王阳明则说:“天理固然在我心中,但如果一个意志力不坚定的人,生活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他的天理就很难显现。”

按王阳明心学的意思,真正的圣人是在花街柳巷而能清白为人,不去做妓;是在强盗窝里正身修心,不当强盗的人。可这样的圣人凤毛麟角,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被大环境影响的。所以,对于这大多数人来说,大环境是相当重要的。

不过王阳明也认为,单纯和这些人讲大道理未必有效,所以他的《南赣乡约》不是道德教科书,实际上,它应该属于命令,其中主要内容如下:

一、每一乡的领导人(约长、约正)要帮助大家,必须对他所管辖区域内的人负责。任何人有疑难,乡领导必须出面为其解决。乡领导还要主动去了解人们的困难,如果有人作奸犯科,乡领导就有连带责任。

二、每一乡的领导人要协助官府完成纳粮的任务,劝一些顽民改过自新、恪守本分,以及劝诫大家维护地方安定。如果乡领导认为无法解决的问题,必须第一时间向官府汇报。

三、每一乡的领导人有保护其所管辖人民的责任。如果有地方官吏、士兵等来勒索骚扰,乡领导必须向官府报告,并追究官吏和士兵的法律责任。

四、每一乡的领导人必须有处理管辖区事宜的责任和义务。在经济事务上,乡领导要劝令大户、客商,放债收息合依常例,贫难不能偿还的宜以宽舍,不得趁火打劫,逼人为盗。亲族乡邻若有纷争、斗殴等不平之事,不得妄为,当向乡领导上诉。男女成年宜及时婚嫁,如有因为聘礼或嫁妆没准备好而推迟婿期,要请示乡领导,乡领导要出面劝他们不要耽搁,随时婚嫁。为父母办丧事,根据家庭经济条件,只要心诚尽孝就好,不必浪费。否则,乡领导有权在纠恶簿上的“不孝”栏里写上他的名字。

由上述内容可以看出,《南赣乡约》从政治层面来讲,很有点自治的味道。它是一个由政府督促的乡村组织,也许在王阳明之前,它不过是个政府的规条,而到了王阳明手中,它就成了政府统治乡村的工具。而从王阳明心学的角度来讲,它就是“格心”。

康有为曾说,言心学者必能成事,而且是大事,这句话在王阳明身上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因为王阳明心学,说白了,就是让人用心的学问。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任何一件事,只要你用心,正如王阳明所说,道理就在你心中,你用了这个道理,就必能成事。“用心”其实就是一种使命感,为了一个目的而进行全方位的思考。

王阳明到南赣剿匪就一直在用心。他最初的目的是消灭山贼,他就“用心”地运用“诈术”消灭山贼。他后来的目的是还百姓一个太平世界,他就“用心”地设立政府据点、教化百姓,出炉《南赣乡约》。因为他的使命感告诉他,消灭土匪后拍拍屁股走人不是做事的正确态度。

当然,在一年多的剿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心学大师的角色。只要稍有空闲,他就会和跟随他的弟子讨论心学。在赣州,他要弟子们静坐祛除人欲,又让弟子去事上练,更让弟子们去事上练时一定要诚心实意。为了大范围地传播他的心学,他在赣州城一口气建立了义泉书院、正蒙书院、富安书院、镇宁书院、龙池书院。同时写下心学《教约》,要弟子们每日清晨聚集后,扪心自问如下问题:爱亲敬长的心是否有松懈时?孝顺父母的行为实践否?人际交往中是否有不得当之处?每天是否做了欺心的事?如果没有,那就继续,如果有,那就马上要改。

为了让弟子们深刻理解他的心学,他在赣州写下了《大学问》一书。《大学问》是心学入门课,是王阳明从心学的角度重新解释了儒家经典《大学》。任何对心学感兴趣的人,必须要读这本书。而如果能读透这本书,也就从理论上正式迈进了王阳明心学的殿堂。

心学入门课——大学问

首先将和我们有关的《大学》的内容放在这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有弟子问王阳明:“《大学》一书,过去的儒家学者认为是有关‘大人’的学问。我冒昧地向您请教,‘大人’学问的重点为什么在于‘明明德’呢?”

《大学》是论述士大夫通过广泛学习,获取可以用来从政做官的学识和本领的一篇文章。学习的目的就是为治理国家,并显示自己光明的品德。古典儒家和朱熹认为,“大人”就是获得治理国家能力和光明自己品德的人。

王阳明的回答是:“所谓‘大人’,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那种人。他们把天下人看成是一家人,把所有中国人看作一个人。倘若有人按照形体来区分你和我,这类人就是与‘大人’相对的‘小人’。‘大人’能够把天地万物当作一个整体,并非是他们有意这样认为的,实在是他们心中的仁德本来就是这样,这种仁德跟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

“实际上,不仅仅是‘大人’会如此,就是‘小人’的心也是这样的,问题就在于,他们自己把自己当作‘小人’罢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任何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儿要掉进井里时,必会自然而然地生起害怕和同情之心,这说明,他的仁德跟孩子是一体的。

“或许有人会说,哎哟,那孩子是人类,所以才有害怕和同情的心。可是当一个人看到飞禽和走兽发出悲哀的鸣叫或因恐惧而颤抖时,也肯定会产生不忍心听闻或观赏的心情。飞禽走兽不是人类,他仍有这样的心情,这说明他的仁德跟飞禽和走兽是一体的。

“或许有人又疑问:飞禽和走兽是有灵性的动物,如果他看到花草和树木被践踏和折断时呢?我确信,他也必然会产生怜悯、体恤的心情,这就是说他的仁德跟花草树木是一体的。

“又有人说,花草树木是有生机的植物,如果当他看到砖瓦石板被摔坏或砸碎时呢?我仍然确信,他也肯定会产生惋惜的心情,这就足以说明他的仁德跟砖瓦石板也是一体的。这就是万物一体的那种性德,即使在‘小人’的心中,这种性德也是存在的。

“那么,这种性德是怎么来的呢?这个问题无需证明,它与生俱来,自然光明而不暗昧,所以被称作‘明德’。只不过‘小人’的心已经被分隔而变得狭隘、卑陋了,然而他那万物一体的仁德还能像这样正常显露的时候,是他的心处于没有被欲望所驱使、没有被私利所蒙蔽的时候。

“待到他的心被欲望所驱使、被私利所蒙蔽、利害产生了冲突、愤怒溢于言表时,他就会损物害人、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自己的亲人也会残害。在这种时候,他那内心本具的万物一体仁德就彻底被遮蔽了。所以说在没有私欲障蔽的时候,虽然是‘小人’的心,它那万物一体的仁德跟‘大人’也是一样的;一旦有了私欲的障蔽,虽然是‘大人’的心,也会像‘小人’之心那样被分隔而变得狭隘、卑陋。所以说致力于‘大人’学养的人,也只是做祛除私欲的障蔽、彰显光明的德性、恢复那天地万物一体的本然仁德功夫而已。根本不必在本体的外面去增加或减少任何东西。”

这段话的意思是,人人都有良知,与生俱来,不必外求。一个有良知的人不会去杀戮同类,也不会去残害飞禽走兽,更不会践踏草木瓦石,因为有良知的人能把天地万物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那些杀戮同类、残害飞禽走兽、践踏草木瓦石的人不是没有良知,而是良知被遮蔽了。所以说“光明自己的良知”(明明德)很重要。

弟子接着又问:“‘明明德’确实很重要,可是为什么又强调‘亲民’呢?”

王阳明的回答是:“‘明明德’是要倡立天地万物一体的本体;亲民(关怀爱护民众)是天地万物一体原则的自然运用。所以,明明德必然要体现在亲爱民众上,而只有亲民才能彰显出光明的德性(明明德)。所以爱我自己父亲的同时也兼爱他人的父亲,以及天下所有人的父亲。做到这一点后,我心中的仁德才能真实地同我父亲、别人的父亲以及天下所有人的父亲成为一体。真实地成为一体后,孝敬父母(孝)的光明德性才开始彰显出来。爱我的兄弟,也爱别人的兄弟,以及天下所有人的兄弟,做到这一点后,我心中的仁德才能真实地同我兄弟、他兄弟以及天下所有人的兄弟成为一体。真实地成为一体后,尊兄爱弟(悌)的光明德性才开始彰显出来。

“对于君臣、夫妇、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是一样,真实地爱他们的,以此来达到我的万物一体的仁德,然后我的光明德性就没有不显明的了,这样才真正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这就是《大学》所说的使光明的德性在普天之下彰显出来,也就是《大学》进一步所说的家庭和睦、国家安定和天下太平,也就是《中庸》所说的充分发挥人类和万物的本性(尽性)。”

这段话的意思是,良知的有无不是你说有就有,必须要知行合一,要到事上磨炼,要致良知。也就是说,要光明你的良知(明明德),必须到在万事万物上(亲民)。不然的话,那就成了禅宗,只说不做。

弟子问:“既然如此,做到‘止于至善’为什么又那么重要呢?”

王阳明回答:“所谓‘至善’,是‘明德’‘亲民’的终极法则。‘至善’的显现,表现在立刻能肯定对的、否定错的。凡轻重厚薄,都能根据当时的感觉而展现出来,它富于变化却没有固定的形式,然而它是人的规矩与物的法度的终极裁断,其中不容许有些微的设计筹划、增益减损存在。其中若稍微有一点设计筹划、增益减损,那就是出于私心的意念和可笑的智慧,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至善’。只有将慎独(自己独处时也非常谨慎,时刻检点自己的言行)做到精益求精、一以贯之境界的人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后人因为不知道‘达到至善’的关键在于我们自己的心,而是用自己掺杂私欲的智慧从外面去揣摩测度,以为天下的万事万物各有自己的道理,因此掩盖了评判是非的标准,使‘心为统帅’的简单道理变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人们的私欲泛滥而公正的天理灭亡,明德亲民的学养由此在世界上变得混乱不堪。

“古来就有想使明德昭明于天下的人,然而因为他们不知道止于至善,所以使得自己夹杂私欲的心过于膨胀、拔高,所以最后流于虚妄和空寂,而对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实内容无所帮助,佛家和道家两种流派就是这样的。

“古来就有希望亲民的人,然而由于他们不知道止于至善,而使自己的私心陷于卑微的琐事中,因此将精力消耗在玩弄权谋智术上,从而没有了真诚的仁爱恻隐之心。春秋五霸这些功利之徒就是这样的。

“这都是由于不知道止于至善的过失啊。所以止于至善对于明德和亲民来说,就像规矩画方圆一样,就像尺度量长短一样,就像权衡称轻重一样。所以说方圆如果不止于规矩,就失去了准则;如果长短不止于尺度,丈量就会出错,如果轻重不止于权衡,重量就不准确。而明明德、亲民不止于至善,其基础就不复存在。所以用止于至善来亲民,并使其明德更加光明,这就是所说的大人的学养。”

止于至善,说的就是按良知的指引做事。

弟子问:“‘知道要止于至善的道理,然后自己的志向才得以确定;志向确定,然后身心才能安静;身心安静,然后才能安于目前的处境;安于目前的处境,然后才能虑事精详;虑事精详,然后才能得到至善的境界。’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阳明回答:“人们只是不知道‘至善’就在自己心中,所以总是向外界寻求;以为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定理,从而在万事万物中去寻求‘至善’。所以使得求取至善的方式、方法变得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不知道求取至善有一个确定的方向。

“如果你知道至善就在自己心中,而不用向外面去寻求,这样意志就有了确定的方向,从而就没有支离决裂、错杂纷纭的弊病了。没有支离决裂、错杂纷纭的困扰,那么心就不会妄动而能处于安静。心不妄动而能安静,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就能从容不迫、闲暇安适,从而安于目前的处境。能够安于目前的处境,那么只要有一个念头产生,只要有对某事的感受出现,它是属于至善的呢,还是非至善呢?我心中的良知自然会以详细审视的本能对它进行精细的观察,因而能够达到虑事精详。能够虑事精详,那么他的分辨就没有不精确的,他的处事就没有不恰当的,从而至善就能够得到了。”

只有让自己的良知正常工作,那就能做到定、静、安、虑、得。由此可知,良知并不仅是一种美德,还能助你做成一切事。

弟子问:“任何事物都有本末主次,从前的理学家把彰显德性当作根本,把教导民众重新做人当作末梢,这两者是从内心修养和外部用功的相互对应的两个部分。事情有开始和结束。从前的理学家把知道止于至善作为开始,把行为达到至善作为结束,这也是一件事情的首尾相顾、因果相承。像您这种把‘新民’作为‘亲民’的说法,是否跟儒家学者有关本末终始的说法有些不一致呢?”

王阳明回答:“有关事情开始与结束的说法,大致上是这样的。说显明德性为本,亲爱人民为末,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应当将本末分成两种事物。树的根干称为本,树的枝梢称为末,它们只是一个物,因此才称为本与末。如果说是两种物,那么既然是截然分开的两种物,又怎么能说是相互关联的本和末呢?如果明白彰显光明的德性是为了亲爱民众,而亲爱民众才能彰显光明的德性,那么彰显德性和亲爱民众怎么能截然分开为两件事呢?理学家的说法,是因为不明白明德与亲民本来是一件事,反而认为是两件事,因此虽然知道根本和末梢应当是一体的,却也不得不把它们区分为两种事物了。”

朱熹解释《大学》,认为是“新民”,而不是“亲民”,王阳明认为是“亲民”,再次阐释“知行合一”。

弟子问:“从‘古代想使天下人都能发扬自己本身具有的光明德性的人’,直到‘首先要修正本身的行为’,按照先生您‘明德亲民’的说法去贯通,也能得到正确、圆满的理解。现在我斗胆请教您,从‘要想修正本身的行为’,直到‘增进自己的知识,在于能够析物穷理’,在这些修为的用功次第上又该如何具体地下功夫呢?”

王阳明回答:“此处正是在详细说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功夫。人们所说的身体、心灵、意念、知觉、事物,就是修身用功的条理之所在,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内涵,而实际上说的只是一种东西。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在现实中运用条理的功夫,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名称,而实际上说的只是一件事情。什么叫作身心的形体呢?这是指身心起作用的功能而说的。什么叫作身心的灵明呢?这是指身心能做主宰的作用而说的。什么叫作修身呢?这里指的是要为善去恶的行为。我们的身体能自动地去为善去恶吗?必然是起主宰作用的灵明想要为善去恶,然后起具体作用的形体才能够为善去恶。所以希望修身的人,必须首先要摆正他的心。然而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天生都是善的,因此心的本体本来没有不正的。

“那怎么用得着去做正心的功夫呢?因为心的本体本来没有不正的,但是自从有意念产生之后,心中有了不正的成分,所以凡是希望正心的人,必须在意念产生时去加以校正,若是产生一个善念,就像喜爱美色那样去真正喜欢它;若是产生一个恶念,就像厌恶恶臭那样去真正讨厌它,这样意念就没有不诚正的,而心也就可以得正了。

“然而意念一经发动、产生,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恶的,若不及时明白并区分它的善恶,就会将真假对错混淆起来,这样的话,虽然想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想使意念变得纯正的人,必须在致知上下功夫。

“‘致’就是达到的意思,就像常说的‘丧致乎哀’的致字,《易经》中说到‘知至至之’,‘知至’就是知道了,‘至之’就是要达到。所谓的‘致知’,并不是后来的儒家学者所说的扩充知识的意思,而是指达到我心本具的良知。这种良知,就是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那种知性。

“这种知是知非的知性,不需要思考,它就知道;不需要学习,它就能做到。因此我们称它为良知。这是天命赋予的属性,这是我们心灵的本体,它就是自自然然灵昭明觉的那个主体。凡是有意念产生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没有不知道的。如果它是善念,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如果它是恶念,也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这是谁也无法给予他人的那种性体。

“所以说,虽然小人造作不善的行为,甚至达到无恶不作的地步,但当他见到君子时,也会不自在地掩盖自己的恶行,并极力地表白自己做的是善事。由此可以看到,就是小人的良知也具有不容许他埋没的特质。

“今日若想辨别善恶以使意念变得真诚无妄,其关键只在于按照良知去判断行事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善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喜欢它,反而背道而驰地去远离它,那么这就是把善当作恶,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善的良知了。而当一个恶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不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讨厌它,甚或反而把它落实到实际行动上,那么这就是把恶当作善,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恶的良知了。像这样的话,虽说心里知道,但实际上跟不知道是一样的,那还怎么能够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呢?

“良知所知道的善,虽然人们诚心地想去喜欢它,但若不在善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践履善的价值,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喜欢善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良知所知道的恶,虽然人们诚心想去讨厌它,但若不在恶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铲除恶的行为,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那讨厌恶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如今在良知所知道的善事上,也就是善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为善,使善的言行没有不尽善尽美的。在良知所知道的恶事上,也就是恶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除恶,使恶的言行没有不被去除干净的。我的良知所知道的内容就没有亏缺和被掩盖的地方,从而它就得以达到纯洁至善的极点了。

“此后,我们的心才会愉快坦然,再也没有其他的遗憾,从而真正做到为人谦虚。然后心中产生的意念才没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说我们的意念真正诚实无妄了。所以《大学》中说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知识自然就能丰富;知识得以丰富,意念也就变得真诚;意念能够真诚,心情就会保持平正;心情能够平正,本身的行为就会合乎规范。’虽然修身的功夫和条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行的本体却是始终如一的,确实没有先后次序的分别。虽然正心的功夫和条理没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诚纯一,在这一点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欠缺的。由此可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学说,阐述了尧舜传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学说的心印之所在。”

良知是件法宝,使用它不需要任何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任何咒语,只要你按它的意思行事,就是最好的使用方式。

这就是王阳明《大学问》告诉我们的一个终极真理,用王阳明的话说,不是我告诉你的,这个道理其实就在你心中:天下一切事,都是你良知的事。

风雨又来

1519年春节刚过,王阳明在赣州给王琼写了封长信。在信中,他平静地叙述了南赣地区的剿匪和设立行政区的情况。人们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不会心有余悸地去回想那个噩梦。紧接着,他满怀热情地追忆了王琼对他的信任往事,声称如果没有王琼在中央政府的全力支持,他在南赣的剿匪不可能这样顺利。然后又谈到自己获得的那些国家荣誉,诸如升为右副都御史,实在感到有愧,他没有这个才能。还有他的后代可以世袭千户,这让他受宠若惊。他说,大部分功劳应归于王琼。

王阳明这样说,乍一看去有些虚伪。南赣匪患的平定无可置疑是他的功劳,王琼不过是把他推到那个舞台上而已。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王阳明固然伟大,但王琼更伟大,因为他能重用王阳明。

信的最后,王阳明谈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他说南赣地区气候潮湿,瘴疠弥漫,他的肺病复发,又因为剿匪工作辛苦,所以生活作息不能规律,患了很严重的痢疾。他此刻最大的希望就是王琼能在皇上朱厚照面前替他求情,允许他退休回老家。他说,自己所以如此不顾体统地总想回家,是因为祖母于1518年农历十二月离开了人世,他因为来南赣剿匪未能见祖母最后一面,内心在滴血。

王阳明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在给弟子的信中经常提到他的肺病和不见好转的痢疾,在1518年春节的那场邀请池仲容的宴会上解决了池仲容后,他一个猛子扎到地上,口吐鲜血。弟子们惊慌地扶起他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当时弟子们的感觉是,王阳明想把肺咳出体外。在成功地彻底扫荡南赣山贼后,他连续四次写信给朱厚照、给吏部、给兵部,允许他退休,但都被一一驳回。

中央政府不准王阳明退休,实际上是王琼不让王阳明退休。王阳明在南赣建下煊赫的功绩后,中央政府很多人既羡慕又嫉妒,他们巴不得王阳明赶紧离开政坛。意料之中的,这些人都是朱熹门徒。他们担心王阳明会挟着卓著功勋闯进中央政府,与他们并肩而立。可这是他们绝不能容许的,因为在他们眼中,王阳明是异端,是他们的精神偶像朱熹的敌人。

1519年二月初,王阳明的第四封请求退休的信到达北京。朱厚照先问吏部尚书陆完,王阳明三番五次要退休,吏部怎么看。

陆完是朱熹门徒,但从未按朱熹的教导“存天理去人欲”。他对王阳明在南赣的成就不屑一顾,因为他也是靠剿杀农民武装(1510年刘六、刘七起义)成功上位的。他对朱厚照说,王阳明在江西的剿匪是托皇上洪福,他是个异端分子,不应该留在政府中,可以允许他辞职。

朱厚照又问王琼。王琼的回答是,王阳明绝不能离开江西!

朱厚照问为什么。王琼不可能说是因为宁王朱宸濠,可他也没有别的理由。王阳明第一次请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还有土匪残余,只有王阳明能扫清这些残匪。王阳明第二次要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社会治安问题很大,王阳明必须要整顿社会秩序。王阳明第三次申请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没有合适人选接替王阳明。总之,他用尽各种借口把王阳明钉在了江西。但这最后一次,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来了。王阳明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已经详细地说明了他清整南赣的所有举措和成果。如果南赣地区已经太平无事,谁来当这个南赣巡抚已无关紧要。

这就是陆完的看法,也是朝廷内部很多官员的看法。他们都对王琼在王阳明退休上的态度疑惑不解,既然匪患已平定,南赣社会秩序已恢复,为什么不让人家离开?王琼对这些人的质疑反应很冷淡,只是希望朱厚照不要批准王阳明的退休请求。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事马上就要发生,山雨马上就要来了。

朱厚照也不理解王琼何以如此没有人情味,人家王阳明口口声声说身体状况不佳,祖母又去世,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王阳明信中提及未见祖母最后一面的悲痛笔墨也会流下眼泪,可王琼却不为所动。

朱厚照对别人的伤心事一向不太关心,而南赣匪患的平定的确是王琼举荐王阳明的功劳,所以他也就不想有什么立场。他对王琼说,你呀,和王阳明好好谈谈这件事,人家非要退休,你就不要强人所难。又对陆完说,这件事就暂时听王琼的吧,你们吏部把他的退休申请打回去。

王阳明接到吏部“不准致仕”的信后,叹了口气。他的学生问他:“我听说老师您年轻时就立下经略四方的志向,如今天下不安,到处都是可以建功立业之地。您为何屡屡辞职呢?”

王阳明思索半天,才道:“当年年轻气盛,自龙场之后,这种心态平和了很多。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人有建功立业的心没有错,但千万不要把这种心当成常态。我们应该时刻格自己的心,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要刻意去追求。你把自己锻造成一个良知光明的人,这种机会总来找你。况且,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传播心学,让天下人知道圣学法门,相比而言,建功立业就成了副业。”

又有弟子问他:“如果您在年轻时被派来剿匪,您能成功吗?”

王阳明痛快地回答:“恐怕不能。”

弟子问:“为什么?”

王阳明回答:“我早已说过,年轻时涉世未深,内心浮躁,心不定就难成事。人非要经历一番不同平时的劫难才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弟子问:“如果没有磨难呢?难道去主动找吗?”

王阳明回答:“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从磨难中得到了真谛,人只要时刻格心,让良知不要被人欲遮蔽,就都能成功。”

1519年前半年,王阳明就是在这种和弟子有声有色的讲学中度过的。他没有再向中央政府递交退休申请,他的身体虽然恢复了许多,但远不及正常人健康。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起他的妹夫、最得意的大弟子徐爱。徐爱病逝于1517年农历四月,正是王阳明在赣州大兴书院之时。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省余姚马堰横上村人。1508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他高中进士,被朝廷派到祁州(今河北安国市)担任州长(知州)。两年后,霸州文安县(今河北文安)居民刘六、刘七凭借在地方上的势力发动武装起义,徐爱在祁州坚壁清野,抵抗二刘。二刘失败后,中央政府曾对其点名表扬。

徐爱为官清正廉明、勤奋敬业,在知识分子圈中享有美誉,后来调至南京建设部工作(南京工部郎中)。就是在南京当差时,得知王阳明讲授心学,于是登门拜访。相谈之下,深为王阳明的“心即理”理论而折服,于是,对其北面而拜称弟子。他是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的第一位弟子,后来,又深深地爱上了王阳明的妹妹王守让,娶之,由此又成了王阳明的妹夫。

徐爱和王阳明讨论最多的就是《大学》宗旨问题,王阳明为其辨难解惑,使徐爱对王阳明心学的认识深入骨髓。随着王阳明弟子的与日俱增,很多弟子对王阳明的良知学有不明之处,徐爱就充当了大师兄的角色,为他们辨难解惑。

1516年年末,王阳明受命到江西剿匪。王阳明在中央政府屡次催促下不肯上路,最后一次,徐爱劝王阳明,如今天下纷纷议论,您还是走一遭吧,我愿意永远跟随您。王阳明大为感动。1518年农历三月,王阳明剿匪功成。徐爱希望能和王阳明一起回浙江余姚,终身膜拜王阳明。同时,他还引用名言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想不到的是,竟一语成谶,就在他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一病而死,年仅三十一岁。王阳明在赣州得此噩耗,悲痛万分,大呼:“天丧我!天丧我!”心情长久低落,每每想到徐爱,心情不能自已。

据说,徐爱曾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他在空旷的沙漠中,遇到一位和尚。和尚预言他“与颜回同德,亦与颜回同寿”。如果此梦真如王阳明所说的是人在良知完完全全时的状态,那么,良知告诉徐爱,你就是王阳明的颜回。

王阳明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徐爱的温恭,实在是我不能企及的啊。”多年以后,他领着众多门徒到徐爱的墓前(今绍兴迪埠山麓)扫墓,就在徐爱的墓前讲解他的心学,讲到兴头上,突然长叹一声:“真想让他起死复生听我讲课啊。”

实际上,在王阳明的众多弟子中,徐爱是最能领悟他心学的弟子。他对徐爱的怀念不仅仅是纯粹感情上的怀念。在之后传播心学的道路上,每遇挫折和攻击,王阳明都会想到徐爱。两人不仅仅是师徒,还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传习录》第一篇就是《徐爱录》,如果说《大学问》是心学入门书,那么《徐爱录》就是《大学问》的课外辅导书。在《徐爱录》中,我们清晰地知道,“心即理”其实就是一切道理、真理、天理都在我心,不需外求,知行肯定是合一的。

当王阳明在赣州一面讲学、一面回忆徐爱时,兵部来了指令。王琼要王阳明到福建福州去处理一个军人的叛乱。这个军人叫进贵,是中央政府在福州设立的三卫下属的“所”的千户。

在此需要补充解释一点明朝的“卫所”。卫所制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创立的,它是这样的一个军事组织:在全国各个要地建立军事据点“卫”,每一“卫”有5600人,长官称为指挥使。这位指挥使管辖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有1120人。千户“所”又下辖十个百户“所”,一所为112人。百户“所”下设两个“总旗”,“总旗”下再设五个小旗,每个小旗为十人。千户所的长官称为千户,百户所的长官称为百户。有战事时,中央政府国防部(兵部)就命令各地的卫所最高长官指挥使把他的5600人交出来,然后皇帝再指派一人担任这支军队的司令,司令领着这群卫所的士兵出征。

这是一个相当完善的军事组织。但到了朱厚照时代,卫所制已破败。指挥使把千户当成苦劳力,千户把百户当成农民工,百户又把总旗当苦劳力。由此就中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魔咒,最底层的士兵要给长官免费打工,所以怨声载道。

进贵就是看到了这样的危机,同时也认为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良机,所以带领他能控制的所有士兵,发动兵变。一时之间,福州危急,福建危急。

王琼在得到进贵叛乱的消息时,认为不足虑。不过这恰好给了他一个大好机会,要王阳明继续在江西附近转悠,所以他立刻命令王阳明到福州平息叛乱。而在给王阳明的私信中,他说,南昌城最近动静很大,你不必在进贵的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要密切注意南昌城。

王阳明明白王琼的意思,南昌城里正是宁王朱宸濠。也许在此时,王阳明已经猜到了当初王琼要他到江西的真正目的。

但王阳明也有自己的打算,朱宸濠造反的传言已传播了好多年,不过按他的见解,朱宸濠不会在这个时候造反,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朱宸濠没有准备好。倘若他真在这个时候造反,那只能证明一点:朱宸濠的智力商数绝对不足以支撑他的帝王理想。所以,他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九从赣州启程后,并没有急如星火地奔瑞金过福建,而是绕道丰城直奔广信,理由是他想回家奔丧。

这在外人看来是典型的不负责任,进贵正在福州大动干戈,大概已血流成河,他不但不去拯救万民,反而要回家奔丧。事后曾有些小人追究王阳明的这一责任,而王阳明给出了巧妙的解释: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行走,所以取道丰城。

倘若他走的是瑞金这条路,恐怕他就赶不上朱宸濠上演的那场大戏了,因为朱宸濠在王阳明从赣州启程的四天后掀起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如果他不绕道,此时已在福建福州,正因为他绕了道,所以他在朱宸濠宣布革命两天后的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得知朱宸濠革命的消息时,才走到丰城县界。

先是有人来报告:“朱宸濠反了。”王阳明在船舱里吃了一惊,他急步走出船舱站到船头。紧接着,又有一拨人来报告:“朱宸濠已经发兵了。”王阳明在船头上惊骇起来。他和跟随他的两个谋士说:“想不到宁王如此焦急!”

他命令他的船原路返回。但返回时是逆风,他的船寸步难行。此时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王阳明在船头焚香祷告,流下眼泪说,如果老天怜悯圣灵,让我可以匡扶社稷,就请给我一阵顺风。如果老天没有此心,此舟就是我葬身之地。他的祷告灵了,很快,风变了方向,王阳明和他的几个谋士顺利地潜进了临江镇(江西樟树临江镇);第二种说法是,虽然有了顺风,可他的船老大不想开船,因为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于是王阳明抽出卫兵的刀,把船老大的耳朵割掉了一只,船老大认为一只耳朵也能活下去。王阳明又割掉了他另一只耳朵,并且威胁他,如果再不开船,就把他扔到水里喂鱼。船老大认为,不开船是死,开船或许还能有活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船老大开了船。

这艘满载着王阳明焦虑的船乘风破浪,把王阳明送到了最荣耀、最光芒的巅峰,也把他推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传奇圣坛,更把他送进了谗诬诓诈的漩涡中,这艘船永远都不会想到,正是它让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终极真理横空出世。

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夜,乌云滚滚,不见月亮。王阳明在临江镇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向南昌城。那里将是战场,是他和朱宸濠的战场。他将在那里和朱宸濠正式交锋,而实际上,他和朱宸濠早已有过交锋,只不过那时的交锋是隔山打牛,这一次,却是短兵相接! HrpRpROJNOzh99U1gBbxkYASpRLMjyosB2Kpadylttt4WQIlnpHb64/K5YLCCJ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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