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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为什么悟道的是王阳明2

这位卸任的龙场驿站站长传授完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乐呵呵地走了。王阳明望着他的背影在原始森林深处消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朗诵他在离开南京时写的那首诗,可怎么也想不起第一个字是什么。

他没有心情去想那个字,因为有好多活要干。首先就是居住问题,按法律,王阳明是戴罪之人,不得居于驿站。他找到一个山洞,阴暗潮湿,却能抵挡频繁而至的雨水。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安装门!所以一天晚上,一只狗熊在他们熟睡时走进山洞,把他一个仆人的半边脸当成了夜宵。王阳明懊悔之下才想起了前任的警告。他开始忠实地奉行起来。第一,他叮嘱仆人在森林里寻找食物时不要和当地土著说话,不要有任何接触,包括眼神。第二,每当森林中瘴疠弥漫时,他就用他有限的中医药知识采集消毒的植物放到锅里煮沸,祛除瘴疠气。第三,他让仆人打造了一扇石头大门,睡觉前必须关门。第四,他带着仆人开垦土地,种植前任留下来的种子。第五,为他自己和他的仆人找各种乐子。他把自己居住的几个山洞和临时搭建的窝棚起了很多文雅而有深意的名字,比如他所居住的山洞叫“玩易窝”,按他的解释是,这个山洞是山麓的窝,我时常在这里凭记忆力读《易》,读到精熟处,感觉就像是在玩一样,于是叫“玩易窝”。有一个窝棚叫“何陋轩”,王阳明解释说,这里的土著虽然表面粗野,但性格直爽,心思如小孩子,这说明他们“良知”并未丧失。所以他给这个窝棚起名为“何陋轩”。还有个窝棚叫“君子亭”,王阳明的解释是:这四周都是竹子,竹子具备君子的四个特征,中空而静,通而有间,这是君子之德;外节而实,一年四季枝叶颜色不改,这是君子之操;随着天气而出而隐而明,适应性强,这是君子“适应时势”的变通;挺然而立,不屈不挠,这是君子之容,所以我给它起名为“君子亭”。

这是艺术上的自我调节。在现实生活中,王阳明给他的仆人用大白话唱民歌,跳最狂热的舞蹈,以驱逐他们对现实的沮丧。为了淡化残酷的生存环境,他凭记忆诵读理学经典,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拔出来沉到思想世界中。

有生以来,王阳明第一次有意识地陷进回忆中。他突然发现了许多自己从未发现的事实。他钻研军事、探索理学、浸染佛道、苦攻辞章,都是他那“野多违俗”的性格和“成为圣贤”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生死搏击。现实世界总把他的性格和理想打倒在地。而他自己也注意到,每一次他都能站起来,并且比倒下之前更强大。就在他被投入锦衣卫大牢前,他心中已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身心之学。即使在来贵州的路上,他还在探索身心之学的精妙。不过他也承认,现实世界还是很强大的,因为它用龙场这一记重拳把他打倒在地,至少在他回忆往事时,他还没有站起来。

实际上,从内心而言,他现在比过去强大了百倍。他说:“我已超脱了得失荣辱,只是还无法超脱生死。”其实人人所谓的怕死,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对生有所眷恋而已。王阳明一想到因为死亡会让他那些理想半途而废,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副棺材,说:“我现在就听天由命吧。”

这并不是放弃,实际上“听天由命”隐含了某种洒脱,它是在我们无法改变事情时的淡然心态。王阳明在听天由命时,每天都用静坐的方式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当他的心彻底安静下来后,他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是一个圣人处在我这样的环境下,他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

它实际上问的是,圣人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有所作为的?

王阳明已意识到,圣人无论多么非凡,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生活在社会中,所以必须要面对外部环境。那么,圣人们处于逆境时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的呢?遗憾的是,王阳明很快发现,儒家圣人系统中的那几位圣人谁都没有他这样的遭遇。孟子是贵族,每次出门都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周武王是西周时期的万王之王,谁敢放逐他?周文王坐过牢,但吃喝不愁。孔子在周游列国时的确挨过饿,那也是几天的事。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圣人像他王阳明这样倒霉过。

他找不到标杆,寻不到成功的案例,这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后来,他通过长时间的默想,突然发现,圣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外部环境的,他们只是适应环境。正如他自己,刚来时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想死的心都有。可现在,他不还是好好地活着?那么,让他活下来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努力适应了外部环境。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时间用在理学的突破上。于是,他开始审视朱熹的“格物致知”。他对朱熹仍然极不满意,因为朱熹说,去外面世界格真理。这就如他现在,他如何才能从外部找到一个好好活下去,并且可以创造人生价值的真理呢?外部根本没有这样的真理,所以他根本无法找到。

朱熹的“格物致知”和“圣人处此该如何”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撞击着,他变得神魂颠倒起来,像中了魔一样絮絮叨叨,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他的脑子再也放不下这些翻来覆去被他肯定和否定的问题,终于有一天,这些问题冲出了他的脑子,像一幅画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于是,就发生了本书开头的那一幕,王阳明的心学横空出世。这个传奇故事被称为“龙场悟道”,是王阳明心学诞生典礼上的礼炮。

龙场悟道引来很多争论。有人说是禅悟,有人说是道家思想的结晶。有人则说,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陆九渊心学思想的碰撞。也有人说,其实这是王阳明长期失眠和极度消沉后所产生的幻觉。

但无论怎么说,王阳明在龙场所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夺目的光辉。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心中就有圣贤之道,因为我们心中与生俱来就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而做圣贤就是要通过自我努力实现最真实的自我。我们每个人身上既然都有圣贤的因子,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谁都没有权力支配谁。只有一个人有权力,那就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支配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最根本的思想,也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说“二十一世纪将是王阳明的世纪”的理由。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回答下面这三个问题:为什么是王阳明?为什么是他创建了心学?为什么他能创建心学?

宿命论者认为,王阳明创建心学是苍天注定的,因为他就不是凡人,有四件事可以证明。第一件事,王阳明在1472年出生前,他的祖母梦到神仙从空中垂直降落,把怀中一个婴儿交给他祖母,并且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你家门庭。他祖母从梦中醒来,王阳明降临人间。为了纪念神仙乘云雾送子这个梦,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给他起名为“王云”。第二件事,王阳明直到四岁还不能讲话。有个和尚就对他爷爷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他爷爷王天叙猛然想起“王云”的“云”字,恍然大悟,这是道破了天机啊,于是马上把的名字由“王云”改成“王守仁”(王阳明是他成人后自己取的号)。第三件事,1482年,王阳明在镇江府金山寺的禅房里看到一位圆寂的和尚和自己特别像,墙上的诗歌暗示,王阳明就是这位和尚的转世。第四件事,1483年他和父亲在北京城走路,一个道士对他父亲说,你这孩子能跨灶(超越父亲)。他父亲很疑惑,我已经是状元了,他难道是状元中的状元?道士说,这正是此子奇异之处。

还有人说,王阳明天生睿智,但人类历史上天生睿智的人太多。在王阳明身边就有湛若水,在他之前,还有陈白沙。有人说,他始终有成圣之志。但娄谅也有,陈白沙更有,几乎所有的儒家思想家都有成圣之志。有人说,王阳明多年以来积累了儒释道诸子等百家知识,但陈白沙的知识积累比他要深厚十倍,陈白沙十几岁就悟透佛道二教,而他三十岁时才通佛道。最后,有人说,王阳明所以创建心学,是因为经历了一次严酷的放逐洗礼。

的确,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定律是:任何一位伟大的圣贤都要经历过一番非比寻常的困苦环境。摩西被放逐渺无人迹的沙漠,才有了《摩西十诫》;耶稣在颠沛流离的传道中悟得大道;穆罕默德在放逐地创建了伊斯兰教;释迦牟尼放弃了王子养尊处优的生活,到深山老林中度过艰苦的岁月,创建佛教。这几个人的成功似乎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哲理:不经风雨,就不能见彩虹,逆境使人成长,让人成熟。

但身处逆境就一定能有所作为吗?从古到今,死在逆境中的人不胜枚举,何谈成就!

那么,到底为什么是王阳明?

至少一个因素必不可少。王阳明出身书香门第,他本人衣食无忧,这让他有充足的条件随心所欲。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一个问题:但凡哲学家,出身贫苦的极少。

实际上,这种“事后追溯”意义并不大。正如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事后追溯”就是,我们马上思考自己怎么会看到这起车祸的。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如果你有耐心追溯,就会发现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注定了你会看到这场车祸。

虽然王阳明具备的那些要素很重要,也许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王阳明在“悟道”之前反复琢磨的那两个问题:一个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另一个则是圣人如何从困境中超越出来。如果非要给“为什么是王阳明”安一个看上去标准的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就应该在两个问题里,它就是:圣人肯定不像朱熹所说的去外面寻找存活下去的真理。用排除法,不去外面找,自然就在心里找。所以,他修改了朱熹对“格物致知”的解释。

于是,王阳明心学的宗旨无非就是,我们心里的良知是应对万事万物的法宝,无须去外部寻求任何帮助。

不过我们与其费力不讨好地寻找他创建心学的能量,不如用心来学习如何获得这种能量。这应该是王阳明的心愿,也应该是我们的终身追求。

新朋友和新敌人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来。他适应了龙场这块土地,并且和当地的土著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这源于王阳明高度的传道责任感。悟道后,王阳明马上把精力投入到讲学事业中。他让仆人开发了一块空地当作潦草的讲习所,热情地向土著居民发出邀请。

实际上,自王阳明来到龙场,当地土著们就对这个有气无力的中原人表现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们眼里,王阳明有些诡异。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奋。他耕种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饭。而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像个神经病,要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森林里来回转悠;要么坐在空地上,一动不动。有一段时间,他们认为王阳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虫更可怕,而有时候,他们则觉得王阳明和蔼可亲。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时,王阳明都很礼貌地向他们打招呼。

王阳明邀请土著去听他的讲座,土著们蹲在一起开会讨论,有人说不去,因为中原人外表忠厚,内心狡诈。也有人说,可以去,但必须全副武装。最终,王阳明几次三番邀请的热情感动了他们。他们只带着一颗心来了。

他们是王阳明在龙场结交的新朋友,这些人被王阳明所讲的内容深深迷住(土著讲的语言和汉语不同,无从得知王阳明是怎么向他们传道的),每天都来捧场。有捧场的自然就有砸场的,正如一个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敌人一样。

来砸王阳明场子的人是贵州巡抚王质。王质早年在中央政府担任御史,知道王阳明。担任御史的人由于需要经常找碴儿弹劾别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较扭曲。王阳明来贵州,作为巡抚,王质当然早已知晓。按王质的想法,王阳明到他的地盘任职,应该对他有所表示。可王阳明那段时间太忙,忙着存活,忙着悟道,就把这位贵州官场上的大佬忽视了。

这本是无心之罪,但王质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王阳明的挑战,于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来到龙场驿站。这群人来砸场子时,王阳明正在给土著们讲课。他们训斥王阳明不识好歹,并作势要揍王阳明。王阳明丝毫不动声色,土著们却怒了。双方开战,当地人人多势众,来砸场子的人被打得抱头鼠窜。

王质大怒,当时就想调动军队对付王阳明,但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他意识到这是杀鸡用牛刀,而他只想让这只鸡对自己低头。王质拿出官老爷的威势来,下命令给贵州司法部长官毛应奎,要他通知王阳明,这件事的影响极端恶劣,王阳明必须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阳明做到这一点,他才可以考虑是否要赦免王阳明的罪。

毛应奎了解王质,知道这是官场中“廉价自尊”下的无理取闹。虽然如此,他权衡了一下,认为王阳明比王质更容易摆平。于是他给王阳明写信,要他向王质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阳明陷入沉思。这是他龙场悟道后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须拿出妥善的解决方法来证明心学的力量。反复思考后,他给毛应奎回了封信,他说,殴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会无缘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动手的。他接着说,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质派来的,但我和王质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转告他,我在恶劣的龙场什么没有遇到过,几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风暴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虫豸。他最后说,我虽然是流放官员,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正是他心学的灵魂:人人都有尊严,不可侵犯。据说,王质收到这封并非是给他的信后大为震惊,只好接受了尊严被侵犯的现实。

凭几句义正词严的大话就把对手吓跑,世界上没有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类世界。王质不再找王阳明的麻烦,最有可能是毛应奎周旋的结果。毛应奎是个颇有正义感的人,在收到王阳明的回信后,他亲自去见王阳明。王阳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见折服,这使他马上断定王质和王阳明之间的谁是谁非。在他的调和下,王质很容易做出判断,这件事再闹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于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阳明的敌人王质消失,毛应奎则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阳明还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篇章《瘗(yi)旅文》。我们想要了解王阳明的文学成绩,只需要欣赏这篇文章就足矣: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

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疠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现在,我们将这篇文章翻译成现代白话文。一篇优秀的古典文章,翻译成白话文字,即使减色不少,但同样能动人心弦。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有一名吏目从北京来到这里,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苗族人家。我从篱笆中间望见他,当时阴雨昏黑,想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没有实现。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视,他已经走了。近午时刻,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叹息。”问明他们的情状,方知他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神伤啊!

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跟班,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说:“唉,我和你们,本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怜悯地淌下眼泪,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随即供上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鼻涕,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此地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会轻率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流放而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换去你堂堂七尺之躯?又为什么还觉得不够,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啊?哎呀,太悲伤了!

“你如真正是为留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望见你皱着额头、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忧虑呢?一路上常冒着雾气露水,攀援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加上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难道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必死,可是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来的呀,还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怜念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罢了,却使我引起无穷的感怆。唉,悲痛啊!

“纵然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阴深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地暴露。你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我离开父母之乡来到此地,已经三个年头。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我为你想得太重,而为自身想得很轻啊。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歌,你请听着。我唱道:‘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到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不要悲伤,不要惊恐!’

“再唱一支歌来安慰你:‘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性命没指望啊,前程一场空。假使我也死在这地方啊,请带着你子你仆紧相从。我们一起遨游同嬉戏,其乐也无穷。驾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龙;登高望故乡啊,放声叹息长悲恸。假使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仆人在身后随从;不要以为无伴侣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卧其中,与他们一起呼啸,一起散步从容。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麋鹿朝为友啊,到晚间再与猿猴栖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变成厉鬼村村寨寨乱逞凶!’”

王阳明在龙场除了结交新朋之外,还有旧友来巩固他们之间的友谊。这些旧友都是他曾经在北京讲身心之学的弟子,以他的妹夫徐爱为首,陆续来到龙场。当这些人得知王老师创出了不同于朱熹理学的学说后,大为惊奇。他们让王阳明讲讲这个新学说,王阳明侃侃而谈:“心即理。”

众人不明白。

王阳明说:“我心中有个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一切道理都在我心上,就是:心即理。”

这一说法当然让他的弟子们耳目一新,但他们疑虑重重。徐爱就问:“您说心即理,不需外求。我孝顺父亲的种种行为,恐怕要去外面求取吧。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知道那些孝顺父母的礼节?”

王阳明的解释是:如果你真有孝顺父母的心,就会去做孝顺父母的事。天冷了,你会给父母盖被;天热了,你会给父母打扇子。这种礼节,你需要去外面学吗?孝顺这个道理就在你心中,如果它在外面,比如在你父母身上,倘若你父母去世了,难道它就消失了?

王阳明心目中儒家伦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孝道到底该如何表现,有件事可以说明。王阳明的爱徒徐爱曾在安徽祁门遇到一个叫傅凤的人,此人以孝顺父母为终生理想。可因没有像样的工作而赚不来钱,所以理想无法实现。徐爱就推荐他来见王阳明。王阳明于是给他讲心学,傅凤偶有所得,正要痛下决心修行时,突然意识到年迈的父母和傻子弟弟都需要他来养活。所以就抛弃心学,不顾性命日夜苦读,希望能考个进士,有个一官半职来养活父母和弟弟。因为吃不饱,再加上学业辛苦,竟然患了大病,卧床不起。但傅凤仍然坚持读科举之书,王阳明的弟子们都千方百计劝他以身体为重。

傅凤很苦恼,于是请教王阳明。

王阳明叹息说:“你呀,虽然志在孝亲,可已陷入不孝的深渊了。”

傅凤吃惊地问:“难道我不想去做官赚钱养活父母和弟弟,就是孝了吗?”

王阳明说:“你为了做官赚钱而养活父母和弟弟,却把自己搞成病夫,这是孝吗?”

傅凤疑惑。

王阳明又说:“就看你现在病恹恹的样子,能考上进士吗?”

傅凤很坦诚地说:“不能!”

王阳明说:“你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却没有得到官职,而因为你身体很差,不能照顾父母兄弟,可能还要让他们来照顾你。你说,你这不是大不孝,还能是什么?”

傅凤潸然泪下,请王阳明出个好主意。

王阳明说:“宇宙中最真的孝,就是不让父母担心。知道了这个,你就知道怎么去孝顺父母了。”

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心学中所倡导的孝的问题,其实就是一门不让父母担心的学问。良知告诉一个人,孝顺父母的终极目的是让他们心上安宁,物质条件还在其次。这其实就是感应,人世间所有父母希望的其实是儿女平安,锦衣玉食并不重要。那么,将心比心,我们希望的其实也是父母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则,这都是空谈。宇宙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世事也在变幻,但那些良知未被遮蔽的心对于孝顺的要求却是亘古不变的。想要真孝顺,做到五个字就可以了。这五个字是:让父母心安。

有弟子曾问王阳明,学习朱熹理学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我们去外面格物,把格到的道理用静坐思考的方式和自己的心吻合就是了。您这个学说,应该怎么学会它呢?

王阳明给出了四点:第一,立志。就是要打定主意,下定做圣贤的决心;第二,勤学。做圣贤必须勤奋,努力学习知识和提升品德;第三,改过。有错就要改,绝不姑息;第四,责善。也就是在朋友之间要以责备的方式劝善。

实际上,这是儒家提倡的老方法:在仿效典范和反省中获得自我,进而成为圣贤。这时的圣贤就是心灵自由、自己能支配自己的人。

不过在龙场,除了徐爱之外,并没有矢志不移跟随在王阳明身边的弟子。这些弟子来了几天,或许是有别的事,又或许是忍受不了龙场的生活环境,所以就离开了。王阳明在《诸生》这首诗中叹息说,人生相聚机会不多,何不把你们的书和行李拿来,咱们在一起享受心学的极欢大乐?(“唯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携书来,茆堂好同住”)

而心学的极欢大乐在此时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享受。虽然如此,他已蜚声整个贵州。前来拜访他的人相望于道,贵州龙场看上去不再是个闭塞之地,而成了人来人往的市场。在来看他的人中,有一人很特殊。他就是贵州军区世袭军政长官(贵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贵荣。安长官在贵州并非等闲,贵州的驿站就是他的祖上奢香夫人为明帝国免费创建的,所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无上荣耀的傲慢。安贵荣来见王阳明并不是听心学,按他的思维,王阳明学识渊博,声名远扬,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阳明能为他解惑,这个惑就是:他想减少贵州通往中原的驿站数量。

王阳明劝他别胡思乱想:“驿站,尤其贵州境内的驿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贵州的烽火台,你撤驿站,会给中央政府‘企图弱化中央政府对贵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后果如何,不必我说。”

安贵荣急忙派人送来酒肉,说:“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有您这样见识非凡的人,让人钦佩,关于裁撤驿站的事,我以后想都不想。”

王阳明回答他:“我没有这样的力量。我说的这个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这个回答很阴险,一方面他暗示,安大人你要裁撤驿站恐怕就是有这想法。一方面,我的心学说,道理在你心中,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而已。

但安贵荣贼心不死。这件事不久,贵州境内发生了两个少数民族首领的叛乱。王阳明判断,这两人是安贵荣的部下,他们叛乱和安贵荣的默许有直接关系。因为叛乱持续了一个月,安贵荣的军队毫无动静。他给安贵荣写信说,两人叛乱是在你的军事管辖区,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胡闹?中央政府怎么想?即使不追究你的失职,如果调动别省的军队来镇压,你的颜面何在?

安贵荣看到这封信后,冷汗直冒。他马上出兵,轻松平定了叛乱。

由此看来,王阳明在龙场的身份不仅是个驿站站长,还是个教育家,偶尔还客串下政治家。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声名大振,他的命运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洗礼后发生了大逆转。所有人都知道,龙场这块天地已容不下他,他离开龙场的日子已不远了。

王阳明是被人请出去的,而且被请了两次。第一次请他的人是贵州省主管教育的副省长毛科,他和王阳明是同乡。1508年冬天,他到龙场听王阳明讲学,由于没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毛省长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王阳明心学本身是灵动的学说,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于是他邀请王阳明去省城贵阳讲学。王阳明委婉拒绝。他说,我现在只是山野村夫,体弱多病让我变得异常疏懒。我没有用功阅读和研究经典,所以没有资格担任讲师。我现在正准备去看医生,您作为官方代表,给我这样的荣誉,实在让我惭愧。

毛科当然不会明白王阳明这番托词背后的心理活动。在王阳明看来,他的心学是帮助人完善道德,而并非是指导人科举考试。但毛科的用意很明显,他要王阳明到贵阳讲学就是希望王阳明能帮他培养出一批考试高手,这和王阳明的出发点南辕北辙。

毛科在1509年初被调离贵阳,接替他的叫席书,毛科临走前叮嘱席书,王阳明学大才渊,不应该在龙场驿沉沦。席书谨遵前任教诲,上任不久,就跑到龙场驿来听王阳明的讲课。课后,他请教王阳明,朱熹和陆九渊二人的思想有什么不同吗?王阳明说,这个话题太深,作为晚辈,他暂时还没有资格来谈。他话题一转,普及了一会儿自己的心学。简易明快的心学马上就让席书为之着迷。不过,席书是朱熹理学的门徒,虽然着迷,但对王阳明心学的“真理性”表示怀疑。

第二天,席书满腹心事地来了。他还是希望王阳明能讲一下朱熹和陆九渊的不同,或者是,他王阳明和陆九渊的不同。王阳明只好满足了席书的愿望。

王阳明从“知行”的角度来说明他和朱熹、陆九渊的不同。他说,朱熹是通过经书得到天理,然后去实行;陆九渊是通过静坐得到天理,然后去实行。二人虽然在得到天理的方式上不同,可都认为“知行”是有先后次序的。而我却认为,知与行是合一的。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二者是一回事。席书没有深入质疑“知行合一”的问题,而是质疑另一个问题:“您也提倡静坐,和陆九渊的静坐有什么区别吗?”

王阳明说:“陆九渊静坐是希望从心中得到真理。而我提倡静坐,是因为现在的人心浮气躁,静坐能让他们把心沉静下来,我并没有让人一味静坐去获取真理,那不是正路。”

席书问:“那您从哪里获得真理?”王阳明回答:“真理就在我心中,但必须去事上练,只有去实践了,你才能更深刻地体会这一真理。而且,这两者是不可分的,正如知行合一一样。”

席书这回心悦诚服,马上让人修建贵阳书院,并亲自率领贵阳的秀才们来到龙场,以师礼请王阳明到贵阳。

由此,王阳明离开了他的放逐地和涅盘重生地。

心学的政治力

1509年,王阳明在贵阳书院正式讲学。按理,他有了传播自己学说的平台本该高兴。但在来贵阳的路上,他心事重重。表面上,席书服膺他的心学,实际上,作为主管教育的省长,席书面临一个困局:他对王阳明心学心悦诚服,但王阳明心学并非是考生辅导课,而他的工作职责就是让自己辖区内的考生通过科举考试。王阳明也面临一个困境:他的心学目标是给考生指明圣贤之路,而考生的目标却是读书做大官。如果他一门心思宣扬和朱熹理学截然不同的心学,那考生的目的就无法实现。想让考生的理想实现,就必须要讲朱熹理学。这个困局也是他当初婉言拒绝毛科的根本原因。不过好像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席书用一句话就抚平了他的忧虑:讲你最想讲的。

王阳明在贵阳书院讲的主要内容就是“知行合一”。

当时的人仍然按照朱熹的思路,想把一切天理都捕捉到手,然后再去实践。长此以往,每个人都拥有了一种本事:嘴上功夫天下第一,一旦要其动手,就会束手无策。他希望能改变这种读书人的毛病。当然,“知行合一”实际上也是他心学“心即理”和“事上练”的延伸:天理既然都在我心中,那我唯一也必须要做的就是去实践来验证我心中的天理,而不是去外面再寻找天理。这种思路有个莫大的好处:心中有天理,那我们就不必再去寻找天理,如此一来,我们就节省了大量时间,而这些时间可以用在实践中。这样一来,你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理想。王阳明心学和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这里,它也正是王阳明心学的闪光点。

实际上,知行合一和事上练只是“致良知”的一个前奏,真正动人心弦的是他心学思想的精华——致良知。

1509年,王阳明在贵阳书院讲“知行合一”,他的门徒开始逐渐聚集,他的声望已今非昔比。人人都认为他应该不仅仅是个教育家和思想传播者。既然“知行合一”,他应该把他的知和行结合起来,所以在1510年农历三月,他三年的贬谪期限结束后,在贵州多名官员的推荐下,他被任命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县令。一个和曾经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政府官员王阳明正式登场。

他已脱胎换骨,不是从前那个对仕途毫无热情,总是请假的王阳明了。他意气风发,但又谦虚地说,虽然经国之志未泯,但三年来不曾参与政事,恐怕不能胜任一县之长的工作。他不幸言中,当庐陵县的父母官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以当时政府官员的角度来看,江西最惹人注目的“特产”就是刁民,尤其是吉安府庐陵县,简直是刁民生产地。王阳明前任一位姓许的县令在庐陵待了三年,临走前身心俱疲,奄奄一息。在给上级的述职报告中,他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如果非要让我在地狱和庐陵选一个,那我选前者。在他眼中,庐陵人就是恶棍,市侩的小人。他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下面的事实:庐陵人特别喜欢告状,先在庐陵县内上诉,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就会离开庐陵上访。许县令声称,他办公桌上每天都会堆积一千份以上的诉讼案卷。这使他生不如死。后来他采取严厉的手段,将告状人关进监狱。可这些人太机灵,一群流浪汉特意来告状,为的就是进监狱后有吃喝。

许县令无计可施,只能请辞,他的接班人王阳明就来了。

王阳明一到庐陵县,县令的幕僚们就把该地百姓的喜好告诉了他,并且特意指点王阳明,对付他们,只能采取高压政策。

王阳明将心比心,分析说,自古以来民间就有“民不与官斗”的生存智慧。如果民总是和官过不去,那只能说明一点,他们的权益受到了侵犯。

幕僚对王阳明一针见血的分析却不以为然,他们指出,庐陵是四省交通之地,鱼龙混杂,是非极多。人没有定力,自然会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所以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省油,就没办法生存。

王阳明仍然坚信这样一点:普通平民在什么时代都是弱势群体,弱势群体每天烧香求佛保佑不被政府欺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找政府的麻烦。如果他们真反常地时常找政府麻烦,那肯定是政府有问题。

这是一种心理分析法,答案往往是正确的。上级政府摊派到庐陵的赋税相当重,当然,这并不是政府的错。中国古代政府靠压榨百姓生活是政治常态,“轻徭薄赋”的政府凤毛麟角。吉安政府对庐陵的赋税中有一项是关于葛布(葛的纤维制成的织物)的,问题是,庐陵不产这种东西。对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收税,百姓当然不干了。

王阳明还未坐稳庐陵县县长那把交椅,一千多百姓就敲起了战鼓,向新来的大老爷投诉,声称他们绝不会缴纳葛布的税。

王阳明看了状纸,又看了案宗,发现这的确是一项莫须有的税收。于是,他答应庐陵百姓,会要求上级政府取消这个税,甚至是取消更多没有必要的税。

这种包票打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阳明陷入了困局:赋税任务是上级摊派下来的,下级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借口。但有的赋税是不合理的,强行征收,百姓的反应一定是极为窝火。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激起民变。

王阳明是那种一定会为民请命,但绝不会直来直去的人。他找来前届政府的工作人员,详细向他们询问庐陵赋税的来龙去脉。这些人就把事实告诉了他。三年前,庐陵的赋税还没有这样高,自来了位宫廷税务特派员(镇守中官)后,庐陵的赋税就翻了三番。据这些工作人员说,这个特派员姓王,是个宦官,平时就住在吉安府政府的豪华大宅里,里面每天莺歌燕舞。

王阳明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姓王的宦官就是罪魁祸首。只要搞定他,庐陵县不该缴纳的赋税就会灰飞烟灭。他给吉安府长官写了封信,他知道那位王太监肯定也要看信,所以信的内容其实是写给王太监看的。他说,我在看庐陵的税收记录时大为惊异地发现,三年前庐陵的赋税总额是四千两,可这三年来却达到万余两。我先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在别的地方赋税都在负增长的时候,庐陵县却呈直线增长。不过我又仔细看了赋税名录,发现有些东西根本没有,却还要收税。我还听说,以镇守中官为首的收税大队来庐陵像是土匪抢劫一样。我现在有个小疑惑,这些赋税是上级政府,甚至是中央政府的规定吗?还只是我们吉安府的规定?交税的日子马上要来了,可最近这里发生了旱灾,瘟疫又起。如果再强行收税,我担心会激起民变。俗话说,饥人就是恶人。一旦真有民变,我不知该如何向上级政府交代。

他最后说,我对于这种收税的事真是于心不忍,而且势不能行。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请求辞职。

王太监看到这封信,冷汗直冒。如果这封信不是王阳明写的,那他不会恐惧。一个对自己都敢下狠手的人,对于别人的几句要挟就缴械投降,那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太监。可王阳明的要挟不同,王阳明此时虽然只是个小县令,但他的弟子遍布全国,中央政府也有他的旧知新友。天蓬元帅虽然被贬下凡间做了猪,但人家毕竟也是天上来的。

王太监对吉安府长官说:“我看这庐陵的赋税是有问题,暂时免了吧,等王阳明走了再恢复。”

庐陵人感激王阳明,几乎痛哭流涕。王阳明趁势发布告说:“你们打官司,我不反对。但我看你们之前的状纸是专业人士撰写的,又臭又长,毫无阅读快感可言。今后你们如果再告状,要遵守以下几点要求:首先,一次只能上诉一件事;其次,内容不得超过两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最后,你认为和对方可以解决的事,就不要来告状。如果有违反这三条的,我不但不受理,还要给予相应的罚款。”

这份告示贴出时,百姓们还沉浸在减免税收的欢乐中,所以一致认为,打官司是没有良知的表现,今后要改。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心境已被王阳明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王阳明趁热打铁,继续对他们的心灵世界进行改造。针对当时瘟疫横行的现实,王阳明写了篇感人肺腑的布告。他说:“虽然是天灾,不可避免,也不能违抗,所以我们要适应它,并且在适应它时感悟人生道理。你们怕传染,所以就把得了病的亲人抛弃,表面上看,他们是因瘟疫而死,实际上是死于你们的抛弃。瘟疫并不可怕,通过正确的方法可以控制,可怕的是人心,一旦你们的心被恐惧侵袭,就会让你们做出没有天理的事来,这是逆天啊!我现在为你们指明一条消灭瘟疫的道路,那就是用你们的心。你们心中本就有孝心、仁心,你们不必去外面寻求任何东西,只要让你心中的孝心和仁心自然流露就万事大吉了。”

不过,王阳明也承认,道德虽然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可有些人的道德被多年来时间的俗气所污染,已不能自动自发地流露,所以必须要树立道德楷模,让道德楷模唤醒他们内心正要睡死过去的善良。

他的办法是老办法,但老办法往往是最管用的。他恢复了设立于朱元璋时代,早已名存实亡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两亭”制度。他要求庐陵县所管辖的各乡村都要设立这“两亭”。旌善亭是光荣榜:凡是热心于公益事业、乐于助人、为国家和地方做了贡献的人,在该亭张榜表彰,树立榜样。这是存天理;申明亭是黑榜:凡是当地的偷盗、斗殴或被官府定罪的人,名字都在此亭中公布,目的是警戒他人。这是去人欲。

所谓政治力,无非是一个人处理各种关系的能力,主要就是人际关系。王阳明在庐陵,首先必须要处理好和上级的关系,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官帽;其次他还必须要搞好和下级的关系,这样才能把自己的意志通过他们来实现;他更必须要关心的就是他和百姓的关系,因为百姓是他实际上的衣食父母。但让人沮丧的是,“父母官”大都热衷于和上级处理好关系,偶然会用心于下级关系的维护,很少有官员会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处理和百姓的关系上。理由很充分,中国古代是专制社会,百姓不是他们的权力源泉,上级才是,皇帝才是。

王阳明截然不同,他全身心要解决的就是他和百姓的关系。我们注意到,他处理这层关系时的思想就是先让百姓有道德感,也就是唤醒他们向善的心。让他们专注本职,不要以和自己内心无关的官司为人生目标。

同时,他还设身处地地为百姓着想,百姓的难处就是他的工作内容。比如他在庐陵县城视察时发现庐陵房屋的建造材料都是木材,巷道狭窄,又没有砖墙相隔,一旦失了火,那将是灭顶之灾。于是,他就发出命令,要那些临街民居退进三尺,以拓宽街道用来做防火带,疏散人口;店铺店屋退进二尺,做防火巷;每户出一钱银子,用来为临巷道的房屋建砖墙,隔离火势。

他到庐陵几个月都没有下雨,于是他吃斋一个月,停止征税,释放轻罪的犯人。不知是不是由于他的诚心真的感动了老天,一个多月后,一场倾盆大雨降临庐陵。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以百姓心为己心。但我们应该知道,王阳明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在基层工作的经验。按朱熹的说法,你没有工作经验,就不可能知道这份工作的道理,那你就无从下手。你必须先通过书本或者是前任的工作总结“格”出你工作的道理,才能胜任这份工作。王阳明用事实反驳了朱熹,按王阳明心学的说法,天理就在我心中,我之前所以没有显露在基层工作的那些道理,是因为我没有碰到这个机会,现在我碰到这个机会,那些道理就显现出来了,所以我不需要向外求取任何关于基层工作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用心,只要你用心为百姓好,就能想到为百姓做任何好事的道理,然后去做就是了。

这正如他对弟子徐爱说的,孝顺父母还需要去外面学什么?只要你有孝顺父母的心,就必然知道,冬天来了要给父母添衣服,夏天来了要给父母打扇子。正如他在庐陵一样,只要有一颗为百姓的心,就必然会想到百姓的房屋存在防火隐患,这种道理,不需要去外面寻求。

当然,王阳明不仅是个高超的政治家和战略谋划家,还是个能灵活处理具体事务的干练的技术官僚。下面这件事就是证明。

庐陵不仅讼棍多,恶棍也多。王阳明曾活捉了一个绰号“王和尚”的强盗。经审讯,王和尚是一个强盗团伙的三把手,这个强盗团伙做了很多大案要案,经过王阳明的一番心灵启蒙,王和尚居然良知发现,供出了老大多应亨和老二多邦宰。二人很快被缉拿归案,并且招供。王阳明将他们送到上一级政府。但过了不久,王阳明收到上级的抗诉信,信中说,这件案子是冤案,多应亨和多邦宰是纯粹的良民,之前发生的刑事案件都是王和尚一人做的,而且王和尚已经承认。上级政府要王阳明重新审理此案。

这案子并不难断,三人作案时的目击者有很多,当时也取证了。而且三人也承认了罪行。如今翻案,只有一种可能:多应亨和多邦宰的家人打点了王和尚,要他一人顶罪。

王阳明不想让罪人逍遥法外,他决心让这三人重新亲口承认罪行。开庭审问前,王阳明叮嘱他的幕僚说,当审讯到一半时,你就来找我,装作有要事的样子。幕僚听从。王阳明上堂后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王和尚一口咬定罪行都是他一人所犯,和多应亨、多邦宰无关。这时,王阳明的幕僚走出来说有要事,王阳明离开。趁着三个罪犯不注意时,王阳明偷偷地钻进了桌子下。过了一会儿,王和尚见大堂上只有他们三人,就低声地向二人说道:“等会儿可能要给你们上刑,只要你们能忍耐下来,我就能替你们脱罪。”他话音刚落,王阳明就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微笑地看着惊愕万分的三人。

这是王阳明“机诈”的又一个典型事例,王阳明绝非是一本正经的冬烘学究,处理实际问题,他从来都是灵活多变的。

庐陵是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第一次施展拳脚的地方,效果显著。当然,正如1508年前他始终不曾忘记“经略四方”的大志一样,在庐陵,他也始终没有忘记修炼和传播他的心学。自心学诞生那一刻起,王阳明传播心学的使命感就与日俱增。如果从前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圣人,那么,现在,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圣人。

他在庐陵和弟子聊天时,对自己在龙场的两年时光唏嘘不已,同时也对在贵阳讲“知行合一”的成果并不满意。他对弟子冀元亨说,其实听课的人虽然认同我的“知行合一”,却还是以科举做官为目的。他们根本没有体悟到“心灵自由”才是人生的真谛,一个人只要把内心的善完全唤醒,就能体会到圣贤的滋味。

很少有人愿意体会圣贤的滋味,因为他们已在世俗世界浸染了太久,这个世界告诉他们,做了官,尊严、权力和荣华富贵就唾手可得,人生在世,追求的无非就是这几样。

刘瑾就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他也用自身的毁灭证明了这种看法和真理相差十万八千里,刘瑾于1510年农历十月以贪污罪在北京被凌迟。

自朱厚照继位以来,刘瑾始终处在权力的巅峰。那个只能站一个人的权力巅峰上现在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朱厚照,另一个就是刘瑾,而刘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已处于危险之中。由于朱厚照不理政事,整日娱乐,所以政权渐渐转移到了刘瑾手中,他被人称为“立皇帝”。

1510年夏,甘肃安化王朱寘鐇(zhi fan)宣布革命,中央政府急忙派人去甘肃镇压。这支平叛军的司令叫杨一清,杨一清是个极具正义感的人,曾在兵部工作过,因不肯给刘瑾行贿而受到革职处罚。朱寘鐇革命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朱厚照要兵部推荐平叛军司令,兵部里在职的人都不愿意去,所以就想到了这位在野的同事。杨一清早上得到消息,中午就进了北京城。这说明建功立业对他有极强的诱惑力。

平叛军的政委(监军)是八虎之一的张永。张永是宫廷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刘瑾。但宫中府中人人都知道,他和刘瑾不和。有一个原因很重要:刘瑾曾和他的老婆(大伴)搞暧昧,张永和刘瑾因此事而打过架。朱厚照后来劝了架,给张永又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老婆,自然,张永的老婆名正言顺地归了刘瑾。

如果仅是这一件事,张永和刘瑾的仇恨还不至于那样深。刘瑾自绝地反击刘健、谢迁成功后,坐稳了宫中第一把交椅。他的七位虎友也水涨船高,但刘瑾毕竟是老大,一手遮天,并未把七位虎友当成兄弟,只是当成小弟。张永据说是有情有义的人,在刘瑾对待兄弟的态度上极看不惯。况且,他内心深处也有个阴险的想法,想取代刘瑾。

杨一清知道张永和刘瑾的关系极为脆弱,所以在路上对张永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当他们到达甘肃时,朱寘鐇这个无能的王爷已被手下一名将军活捉,于是两人高兴地押解朱寘鐇回京。杨一清断定他和张永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就骑在马上说:“现在外患已除,内患仍在。”张永故意问:“四海升平,宫中和谐,有何内患?”杨一清就在手掌上写了一“瑾”字。张永默不作声。

杨一清的开头不错,于是直逼张永的底线:“公公在宫中做了五年的老二,恐怕度日如年吧?”

张永明白杨一清的意思:“刘瑾宫中耳目众多,搞他,比登天还难。”

杨一清拍掌叫道:“只要公公你肯用心,搞掉刘瑾的机会就在眼前。我已查明刘瑾的哥哥刚死,他准备在满朝大臣去参加葬礼时发动政变挟持百官,造反称帝。”

张永大为惊骇。他问杨一清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杨一清讳莫如深,只是说,公公您只需按咱们的计划去执行,水落自然石出。

杨一清的计划是:两人回京,朱厚照必会摆宴接风,刘瑾必到,而很快他就会走,因为刘瑾见不得别人风光。他一走,马上拿出事先写好了的刘瑾要谋反的奏折给朱厚照,大事就成了。

说来也奇怪,这件事真的就极顺利地成了。关于过程极富戏剧性,接风宴只剩下张永和朱厚照时,张永拿出奏折,朱厚照不看。张永就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刘瑾要造反。”朱厚照喝得晕晕乎乎,问:“他为何要造反?”张永回答:“要做皇帝。”朱厚照说:“由他做去。”张永叫起来:“他做皇帝,您干什么去?”朱厚照酒醒了,咬牙切齿道:“奴才辜负我!”

当夜,朱厚照的搜查队就冲进了刘瑾家,从他的密室里搜出了管制刀具和一件龙袍,刘瑾被关进大牢。朱厚照大怒若狂,很快,刘瑾被定罪,凌迟处死。

刘瑾一死,王阳明的新生活接踵而至。

朱陆异同

1510年农历十一月,三十九岁的王阳明回到北京,在兴隆寺里等待新的任命。他惊奇地发现,北京城不再像三年前他离开时那样死气沉沉,到处都是新气象。他在北京的弟子们和仰慕者纷纷来拜见他,几乎踏破了兴隆寺的门槛。本年最后一个月,中央政府命令他到南京刑部报到,这是个挂职,所以他不必到任,于是他下定决心在北京传播心学。1511年正月,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做精神导师时,他的两个弟子争论起来。但争论的内容不是他的心学,而是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

王阳明的弟子王舆庵读陆九渊,津津有味,又去读朱熹,味同嚼蜡。所以他认为陆九渊心学是圣学,而朱熹理学则是偏门。另一位弟子徐成之恰好相反,他认为朱熹理学是圣学,陆九渊心学是禅,和他们儒家毫无关系。

两人辩论许久,不分高下,于是请王阳明裁判。王阳明高度评价了两人的学术辩论热情,但也指出,学术辩论是要明理,你们二人的辩论中充满了意气,你们是在分胜败,并非是在明理。你二人各执一端,无论是对朱熹还是对陆九渊都没有全面领会,所以就是争论出个胜败来,也毫无意义。最后他说,“是朱非陆”已是定论,徐成之不必为朱熹伸张,朱熹是对的;王舆庵你就是为陆九渊辩出花来,陆九渊的学说也不能大行天下。

徐成之对这种答案很不满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好像陆九渊受了不白之冤。王阳明苦笑,他对弟子的执着很赞赏,他想做一回裁判,但他有苦衷。

我们应该很有信心地确定,王阳明心学是从朱熹理学牢笼里冲出来的,他在龙场悟到的“道”就是朱熹“格物致知”的拨乱反正。他是把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圣人处此该如何”的求索合二为一,才迸发出了心学的火花。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朱熹理学,就不可能有他的心学。但当他创建心学提出“心即理”的思想后,发现这一思想早被陆九渊定型了。问题是,他对陆九渊心学没有下过功夫。王阳明心学和陆九渊心学同有“心即理”(我心即宇宙)一说,如果他对人解释,我的这个“心即理”和陆九渊的“心即理”是不同的,恐怕没有人相信。但我们知道,他的心学和陆九渊心学是不同的,正如他所说的,陆九渊的心学有点“粗糙”,“粗糙”的原因就是陆九渊不太注重实践(事上练)。

如果他说,朱熹是对的,那么实际上,他的学说和朱熹的学说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他说陆九渊是对的,那就会被人误会为禅。

经过反复思量,他还是决定做一次裁判,其实表面上是判定朱熹和陆九渊的是非,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心学正名。

他评判道:一直以来,大家都把侧重修养(尊德性)和侧重学问(道问学)分割,实际上,二者是一体的。大家都说,陆九渊侧重修养,朱熹侧重学问。但陆九渊未尝不让人读书穷理,他也不是整天静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所以说他是坠入虚空的禅,毫无道理。而朱熹也未尝不侧重修养,只是他把时间都用到了学问上,修养的事被人忽略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陆九渊和朱熹,还是王阳明自己,在目的上都是相同的:成为圣人。只不过,朱陆二人在方法的选择上有所失衡。而他王阳明则主张,修养和学问本就是一回事,就如知行是一回事,不可分割。

最后他说,我对朱熹老夫子是相当崇敬的,他的理学散发光辉几百年,不必让我来画蛇添足抬高他。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陆九渊被世人污为禅,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主持公道。即使朱熹知道陆九渊这样的遭遇,也会在孔庙里黯然落泪的。

王阳明最大的希望就是,弟子们不要为古人争长短。在后来他给弟子聂文蔚的信中,他这样说道:“为朱、陆争是非是枉费心力……朱熹与陆象山两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后世的众多议论,是因为他们的工夫还不精炼、纯熟,其中有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难免。而程颢在这上面就表现得比较公正。他与吴涉礼谈论王安石的学问主张时说:‘为我尽述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这种气象何等从容啊!……希望你能让同仁们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对错,不要理睬朱、陆的是非。用言论诋毁他人,这种诋毁是肤浅的。若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只是夸夸其谈、虚度光阴、浪费时日,这就是在诽谤自己,这样就严重了。现在,天下的人都在议论我,如果能因此为善,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就我而言,不过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进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师’,作为学生,怎能连老师都不热爱呢?”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史上相当重要的篇章——朱陆异同,因为这是王阳明为自己心学的正名仪式。表面上看,他是在评判朱熹和陆九渊,实际上,他是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心学抬到显学的殿堂。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的“格物致知”简直水火不容,可王阳明却说,他和朱熹的心是一样的,而且几年后,他把从朱熹晚年写给二十四人的三十四封信中选取一段,编纂成《朱子晚年定论》,用他的心学思想来解释,试图证明朱熹晚年的思想才是他真正的思想,这一真正的思想与他的心学相一致。

但只要看一段《朱子晚年定论》,就会发现,王阳明是在断章取义。有人说他始终向朱熹抛媚眼,就是因为当时朱熹门徒遍布天下,反对他心学的人多如牛毛,他是想和朱熹攀上关系,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学说是从朱熹那里转手来的。还有人说,当时是朱熹理学的天下,圣人必须要在朱熹设定的圈子里锻造,王阳明追求圣人之道就绝不能撇掉朱熹,重起炉灶。

这正如有人想从道教和佛教中寻到儒家的圣人之道,只能被他人抨击和贻人笑柄。也就是说,王阳明不否定朱熹,是认为他的心学和朱熹内心真实的想法相一致。他的这种想法是真情实意的,毕竟他在朱熹理学的路上走了好多年,而且还因为朱熹吃过不少苦头,他的前半生几乎就笼罩在朱熹的阴影下。

按常理推测,既然他不否定朱熹,那他对朱熹的论敌陆九渊就该完全否定。可他仍然没有,他认为陆九渊也没有大错。原因很可能就在于,他和陆九渊心学太相似了,如果大家都否定陆九渊,那很可能殃及池鱼,把他的学说也当成是枯禅。

实际上,王阳明的心学在他1510年农历十一月初到北京时就遇到了挑战。挑战他的人叫黄绾。黄绾认为,他的学说就是禅宗的变种,和陆九渊学说毫无二致。

黄绾出身书香门第,聪慧异常,欣慕朱熹理学如欣慕美色一样,是那个年代北京城思想界的青年才俊。他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所以当王阳明一到北京,他就闻风而来。

王阳明热情地向他阐述心学要旨。他说,人人心中都有个圣人,但有人的圣人之心被物欲遮蔽,只需在心上用功,把物欲扫除,做到这一点,就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

黄绾充满疑虑地问:“怎么个心上用功?”

王阳明回答:“你的心能知是非善恶,一个恶念发动时就克掉它,一个善念流行时就保持它。”

黄绾吃了一惊,说:“您这不就是禅宗吗?禅宗说,人人都有佛性,佛向心头做,莫向心外求。禅宗说顿悟,您说狠斗私心一念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王阳明拼命摇头,说:“不一样。禅宗说了‘人人都有佛性’后就枯坐,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佛向心头做’后就真的在心头做,不去实践。而我说了‘在心上用功’后,必须去实践。”

黄绾又吃了一惊,说:“这还是朱老夫子的‘去万事万物上格真理’啊。”

王阳明又大摇其头,说:“朱熹说是去实践中寻找真理。而我认为,真理已在我心中,我去实践,只是去验证这个真理,其实最终目的就是磨炼我们的心。”

黄绾恍然大悟。据说他当时茅塞顿开,从此死心塌地地跟随王阳明,并且经常在反对王阳明的人面前为王阳明辩护,成了王阳明最忠实的信徒之一。不过,黄绾年老后,有一天早上醒着躺在床上思考。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吼道:“王阳明心学就是枯禅!”说完这句话后,他把余生的光阴都用在反对王阳明心学上了。

把王阳明心学视为枯禅,是当时反王学的一个主流。王阳明对反对派曾多次反驳,他说他的心学和禅学的区别就在于实践。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心像一面镜子,你只需要时刻保持着它的一尘不染。如何保持呢?禅宗说要勤擦,也就是在心上擦。而王阳明也说勤擦,但要以实践为指导,不能枯坐在那里,认为我心没有恶念了,认为我内心强大了。是否有恶念,是否内心强大,非得去实践中验证一下。如果不去实践,就会流入枯禅的境地。

用儒家语境来说,禅宗注重的是修养(尊德性),而几乎没有学问(道问学)。而他的心学是既有修养又有道问学的。禅宗没有进取,而他的心学就是一门要人进取的学说。这是王阳明心学和禅宗最灵魂的区别。

王阳明对佛道的态度很有点“忘恩负义”,佛道二教为他的思想供给了充沛的源头活水。但创建心学后,他对佛道给予他的帮助闭口不言。有人向他请教道教长生之术时,他劝对方不要沉迷于此,因为即使你明白了长生术,也不过修个不死的肉身。接着他推销他的心学:心学却能让人有一个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

他的弟子王嘉秀喜欢谈仙佛,并且以独到的见解对王阳明说:“佛教以超脱生死来劝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劝人信奉,其本意也不是干坏事,究其本质,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但非入道的正途。今天谁要做官,可经科举考试,可由乡里推举,可借大官绿荫,同样可做大官。如果不是仕途的正道,君子是不会接纳的。道、佛到终极点,和儒学大致相同。后世儒生,往往只注意到圣人下一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圣人的本意,从而使儒学变为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之学,到底不免发展为异端。从事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之学的人,终身辛苦劳碌,毫无收益。看到佛徒道士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感到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学者不必先去排挤佛、道,而当笃志学习圣人之学。”

王阳明很不赞同:“你所讲的大体正确,但说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理解有失偏颇。至于说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贯穿,首尾相连,怎会上一截、下一截?”他警告王嘉秀,“我年轻时在圣学上不用功,转而去佛道上求取,偶然有所得,但很快就觉悟不对。后来在龙场终于发现圣学,懊悔错用了二十多年工夫。佛道之学和圣学只是一张纸的距离,所以不容易辨别,只需要立志于圣学,将来必能看透。”

那么,一张纸的厚度到底是什么呢?

王阳明极力指责佛教:“佛教徒担心父子连累他,就离开父子;担心君臣连累他,就离开君臣;担心夫妻连累他,就离开夫妻。佛教徒总说自己不执着于‘相’,其实这些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所以他才逃避。我们儒家,有个父子,就给他仁爱;有个君臣,就会对他忠义;有个夫妻,就给他礼节。什么时候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由此可知,这张纸的厚度就是责任心和使命感。儒家有,佛道没有。简洁地说,王阳明心学是一门要人去外面建功立业的学说,而佛道是龟缩避世的学说。

但是,他虽然对佛道二教如此恩断义绝,可他思想的灵魂书《传习录》中到处能看到佛道二教的影子。比如佛家的“明觉”“无善无恶”,道家的“圣胎”,特别是下面这句话:“良知就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济,不可谓典要。”这简直就是把道家的语境生吞活剥过来的。

问题是,从一头老虎的胃里发现了几块狗肉,你能说老虎是狗吗?

1515年农历八月,皇帝朱厚照心血来潮,准备举行隆重的佛事接引佛祖。王阳明就写了一道奏疏《谏迎佛疏》。他说,佛是夷狄的圣人,我们中国的圣人是孔子,佛在夷狄教化万民正如孔子在我中国教化万民一样。但陆地行走要用车,水上行走要用船,把船放到陆地上,寸步难行,把车推进水中,必然下沉。我担心佛来到中国会水土不服。您既然有尊敬佛的心,就必有尊孔子的心。何必舍近求远?他又说,佛固然有不惜身体拯救世人的心,但修成佛,可是要苦行的。而我们儒家的圣人,诸如尧舜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端坐那里垂拱而治就是了。皇上您何必放弃完美的先贤,去追求夷狄的圣人呢?

这封奏疏并未呈递朱厚照,王阳明写完后就把它收了起来。与其把这封奏疏看成是他向皇帝的建议书,倒不如看作是他对佛教的看法。在他眼中,佛教既然不适合中国,也就不可能是圣人之道。

1516年之前,王阳明在北京、浙江余姚和南京之间来回游走,他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始终把讲学当成第一要务。而且专挑山水秀丽之地,和弟子们一面游览山水一面讲学。这种在山水之间讲学的方式成了王阳明讲学的一大特色。他的学生越来越多,学生里的高官显贵也越来越多,当时的组织部部长(吏部尚书)方献夫都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当初经略四方的理想似乎泯灭了。因为他有新的追求,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成为圣贤的道路,这是一条充满阳光和激情的道路。

所谓造物弄人,你越是拼命追求的东西越是不来,当你不想它时,它却扑面而来。1516年农历九月,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这一年,他已四十五岁,如果从他有“经略四方之志”的十五岁算起,这个理想的实现足足晚了三十年。

贵人王琼

1516年农历九月,中央政府任命礼仪部候补大臣(南京鸿胪寺卿)王阳明为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这并不是中央政府的目的,目的是要他巡抚南赣。有一点需要注意,“巡抚”并非是实官,而只是一个差使。

“巡抚”在明帝国出现并非偶然。朱元璋在1380年废除了以丞相为代表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同时,还废除了最高军事机构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把大都督府分为五个都督府)和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他把行政、军事和监督权全部抓到手里,在中央他可以做到,可在地方,他就心力不足。如果他非要办到,必须要地方的行政、军事、监察长官来京城向他报告。这只能把皇帝累吐血。所以为了协调地方的行政、军事和监察事务,他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去“巡抚”。明帝国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担当此任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标,他曾奉命到帝国西北(陕西、甘肃)去“巡抚”。1421年,明帝国第三任皇帝朱棣发现他老子有此先例,于是派出多人到各地“巡抚”,这些人都是中央六部和都察院的高官,即使不是高官,也会临时挂职。由此,“巡抚”成为留驻在各地的协调人,由于“巡抚”其所巡视的辖区并不总与省的边界一致,所以他们是“巡抚”而不是“省抚”,“巡抚”完毕则回京交差。

官方给王阳明“南赣巡抚”的文件是这样的:巡抚南(江西南安)、赣(江西赣州)、汀(福建汀州府)、漳(福建漳州)等地,提督军务。可见,“巡抚”是动词不是名词。如果巡抚之处的军事问题是主要问题,那“巡抚”后面再加上个“提督军务”,也就是说,此人既有行政权也有军事权。

南赣巡抚设立于1497年,就是王阳明第二次探索朱熹理学的前一年。治所在江西赣州,管辖的区域包括了江西、福建、湖广(湖南与湖北)、广东的部分交界地区。由于“巡抚”的军事性质,所以这个信息就透露出,早在1497年,南赣巡抚所管辖的这些地区就已有了猖獗的土匪,当地政府苦不堪言。历任南赣巡抚深有体会,1516年巡抚南赣的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文森给中央政府的辞职信中说,土匪们仗势险峻茂密的深山老林和政府军打游击,他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想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文森还说,他每天都焚香祷告,希望上天降下神人把这群土匪一网打尽。他叹息道,这样的神人何时来啊!

才上任一年的国防部长(兵部尚书)王琼也在考虑这问题,而且想法已经成熟。王琼是山西太原人,多年以前有个做部长的父亲。王阳明在浙江金山寺赋诗的1484年,他中进士入仕途,在工部、刑部、吏部、户部都担任过要职。据说王琼异常精明,担任户部部长时,有个边防总兵官试图向户部冒领粮草供给。王琼就把他请来,只用手指头便计算出了他的士兵编制人数,领的粮草数量,现在还应该有多少余粮,地方诸郡每年给他的粮草数量,以及国家发放的补贴的奖金、购买的粮草应该是多少,一笔一笔算来丝毫不差,把那个总兵官算得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那些精明的人往往都是用心的人,用心的人就会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秘密。比如他只去过一次边疆,就对边防军的腐败心知肚明;他只经历过一次战阵,就发现了帝国边防军在互相支援上的致命缺陷。有段时间,他曾到地方上治理漕河,当他拿出治理方案时,连那些干了一辈子的漕运专家都大为叹服,评价说这种方案恐怕只有王大人能做得出。在很多人眼中,王琼似乎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能在情况朦胧不明时就能预测到事情发展的趋势。当然,他还有一种不太被人注意的能力,那就是识人。

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就是“识”了王阳明。1516年农历八月,他向皇帝朱厚照建议要王阳明巡抚南赣,顿时,官员大哗。有官员说,王阳明只能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前写几句诗歌,或者是像木头一样坐枯禅,要他到遍地悍匪的江西,不是让他送死吗?也有官员说,要他讲讲课可以,可让他带兵打仗,那是赶鸭子上架。更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做事的激情,自他从龙场的大森林里钻出来后,给了他那么多官职,他只是讲他那狗屁不通的心学,有谁看见他处理过政事?

王琼反驳说,王阳明并非只会空谈,我曾领教过他的心学。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欲,锻造强大的内心。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确没有带兵经验,但巡抚南赣的人有几个带过兵打过仗?他之所以没有做事的激情,是因为他自龙场回归以来,他所担任的职务都是候补(南京官员),没有平台,何来激情?

朱厚照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王琼异常激动,胡子直抖。他想了想,问王琼:“你确定这人可以?”王琼坚定地点头。朱厚照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说:“好吧,就让他以都察院副院长的职务巡抚南赣。”

如果世界上真有“贵人”这回事的话,那王阳明一生中有两个贵人:一个是南昌城铁柱宫那个无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阳明入世的灵魂;另一个就是王琼,他给了王阳明一个绝好的机会,释放了他的能量。

王琼和王阳明的关系在历史上并不明朗。王阳明在1510年末回北京时,王琼因得罪刘瑾正在南京坐冷板凳。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1513年末,王琼才被调回京城到户部任副部长。而这时,王阳明已回老家浙江余姚了。两人正式见面坐而论道可能在1515年,王阳明以礼仪部候补大臣的身份回北京述职。王阳明给王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阳明的老成持重、自制、气定神闲和言谈举止中不易察觉的威严让王琼断定此人必是大用之材。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兴趣并不大,只是对王阳明在心学熏染下练就的“不动心”状态大为惊叹。他对王阳明说,将来我在朝中有话语权时,必会给你个创造奇迹的平台。

王阳明只是笑笑,脸色平静。在此之前,他刚在南京讲“存天理去人欲”,这是理学家和心学家共同的使命。有人问他,既然你说天理都在心中,又何必用存?他回答:“天理是在我心中,但由于世俗的浸染和自己的不注意修心,天理虽然没有离开你的心,可却被蒙蔽了。我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你们把沾染到天理上的尘埃擦掉,让它回复本来面目。而我说去人欲,其实就是存天理,存了天理,人欲就没有了。一个人只要能恢复他内心的天理,那内心就必能强大。”谁都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人欲的人必然是内心强大的人。

可是,功名利禄的心是否是人欲,王阳明给出的答案很有机锋:那要看它是被你请来的,还是它主动来找你的。内心强大的人心如明镜,来了就照,去了也不留。

正在王阳明大谈“存天理去人欲”的时候,王琼被推上了国防部部长(兵部尚书)的椅子。但他没有马上践履对王阳明许下的诺言,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打算。他的眼光停留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江西南昌,眉头紧锁。

在南昌城,有位王爷,正带着高贵的微笑审阅着他的卫队。这位王爷就是宁王朱宸濠。按王琼的洞察力,他迟早有一天会谋反。他的计策是,要王阳明到江西去注意这位王爷。不过,朱宸濠毕竟是位王爷,在没有正式起事前,谁都不能揣度他要造反。如果王琼对朱厚照说,朱宸濠可能要造反,这是以下度上,是大罪。王琼没那么笨,他一年来始终在找合适的机会把王阳明这道防火墙插进江西。而很快,他就找到了南赣匪患这个机会。

王阳明接到朱厚照要他巡抚南赣圣旨的同时,也接到了王琼的私信。王琼在信中先是对王阳明夸赞一番,然后对朱厚照的浩荡皇恩表示高兴。接着他说,作为国防部长,他对南赣匪患深感忧虑。他希望王阳明能抓住个机会,创建不世之功。最后他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南赣这个非常之事必须要你这个非常之人来解决了。

王阳明接到圣旨和王琼的私信后,心动了。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他把建功立业的理想埋在心里几十年,从未生根发芽,甚至都快要腐烂。他后来虽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取得事功的理想,随心所欲地去传播心学,然而正如他所说,事情没有来时,人人都能稳坐钓鱼台。一个人是否成熟,要看他在面对事情时的态度。这个平台,他等了几十年,终于来时,他不可能不激动。他贪婪而不急躁地看着圣旨,最后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放下。慢慢地,他冷静了下来。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把心思投入到如何处理这件事上了。一般人首先会考虑的是剿匪的难度,王阳明却没有担心这个。心学本身就是一门要人自信的学问,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剿灭土匪,所以他不会考虑这种不言而喻的问题。他想的是:“我不是皇帝忠实的走狗,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能皇帝说什么,我就屁颠屁颠地去做。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王琼的大力举荐,那个沉浸在紫禁城极乐世界的皇上会想到我?你固然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但不代表我就是随叫随到的小狗。况且,要我巡抚南赣是真的看重我,还是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是例行公事,那就是不重视我。既然不重视我,我将来的成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瓜熟蒂落。”

但这些问题很快就被他驱逐出脑海。他不应该这样想,建功立业的目的是为一方的安宁,他是奔着拯救那里的百姓去的。他应该不为名利,只凭良心来做事。他的良心现在就告诉他,应该去实现理想,拯救万民。

但去之前,他必须给朱厚照写封信。这封信看着是谦虚,实际上却有两个目的:一是发发多年来不被重用的牢骚;二是试探下朱厚照,他是否真的就是朱厚照心中巡抚南赣的不二人选。

他上了一封辞官信。信中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尸位素餐,最近一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他的才能低劣,要他去巡抚南赣是误国误政。他又说:“任何人得了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官职,都会兴奋,我也不例外,可我真是担心自己干不好。如果在我当年意气风发时还有这个信心,可现在已入黄昏之年,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还说,“我提出退休,是因为我祖母年事已高,作为孙子,我应该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陪伴她,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说,“我知道这是违反条例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封请求退休的信一上,他就从南京出发大张旗鼓地回浙江余姚。实际上,他在路上几乎可以用“挪”来形容。他走得难以置信地慢,几天时间才出了南京地界。他的目的太明显了:等着朱厚照的反应。

朱厚照的反应有点让人失望,他指责王琼,看你推荐的什么人啊!我没让他巡抚南赣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一让他巡抚南赣,你看他,居然要退休。左说右说一大堆,其实就是不想去,胆小鬼。

中央官员们起哄了,很多人已为自己对王阳明的分析得到证实沾沾自喜。王琼当然不能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这是在发牢骚和试探。他只能说,王阳明是在谦虚,谦虚的人才证明他稳重,才能成事。那些给份工作就上的人,都是冒失的笨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再给他下道圣旨,要他不要再谦虚了,马上去江西!”

王琼马上请求,希望皇上能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朱厚照想都不想,说:“准了。”

于是,第二道圣旨到了王阳明面前:巡抚南赣等地,军马钱粮作战等事,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小事可自行定夺。

王阳明此时在杭州城,仍然没有回音。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他问王琼:“这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王琼回答:“事不过三。”

朱厚照耐着性子,发出第三道圣旨:你怎么敢以病为借口推辞本应尽的义务?如今南赣地区盗贼遍地,百姓倒悬于水火。你如果还拖拖拉拉,岂不是更加误事?赶紧去,不许辞职,不许推脱,钦此。

1516年农历十二月初二,组织部(吏部)的一封信几乎赶上了朱厚照的那道圣旨:按皇上的意思,王阳明不准退休,南、赣地方多事,赶紧去办事,用心巡抚。

王阳明长出一口气,对他的弟子们说:“走,去江西。”

本年十二月农历初三,王阳明离开即将春回的杭州城,走向那些活蹦乱跳的土匪,走向只有土匪才肯居住的原始森林,走向他多年以来企盼的刀光剑影的战场。

据说,王阳明从杭州出发前,他的一位道家朋友对人说:“王阳明此番前去,必立大功。”人问原因。这位道士说:“我触之不动。”

“触之不动”正是王阳明心学的目标,它是希望我们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时都应宠辱不惊,不因得失而动心。“不动心”也是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到江西剿匪这段时间传播的主要心学思想。黄宗羲说王阳明心学有三个阶段,“不动心”就是第一阶段。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发现来学习心学的人都有浮躁之心,所以要他们静坐以涤荡内心的欲望,使心保持一个澄净的状态。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心没有丝毫欲念,他讲“知行合一”,认为一个恶念就是一个行动,所以必须要静心。但他又担心弟子们把静坐当成目的,流入枯禅,所以提倡事上练。

这一切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让人“存天理去人欲”,去人欲的目的就是让人心存天理,有真理在心,就不会对任何荣辱动心。他以此希望人人都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事和物来触之,都不会因之而动。

也许下面这段记载于《传习录》中的问答可以让我们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心,让内心强大起来。

弟子问:“这几年因厌恶学问,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王阳明回答:“思虑念头,如何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弟子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王阳明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弟子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王阳明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弟子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王阳明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弟子又说:“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王阳明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只要心不去跟随它”就是不动心。正是这“不动心”的心灵正能量,才让王阳明创建了光芒万丈的盖世武功。 /cRc53i0h8VzNoKt/KpzjdBlyrE8+XrSQ1e4RV3RGNFndlG+jzlukns5W9nUT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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