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幂悄悄降临,周宅后院里打起炽白的灯光。工人们做过笔录,都已经陆续离开,计怀还带着人在后院取证。
看看夜深,劝了半天,周太太和周谨才上楼休息。周怡走到窗户边向发现尸体的方向望去,就见几名探员已经往回走,而落在后边的计怀身边,却多了一个身穿黑色长风衣,头戴黑礼帽的人。
不是不让闲杂人等过去吗?
周怡皱了皱眉,开门迎出去,向计怀问,“计队长,怎么样?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计怀摇头,说,“暂时不用!现场已经堪查完毕,尸体也已经送回警局,不过这几天,恐怕还要找你们问话!”
“那是当然的!”周怡点头。
计怀越过她要走,想到什么又停下,向他身后的人看一眼,笑着说,“不过周小姐的推断恐怕不准确!”
“什么?”周怡不解。
计怀笑笑,说,“死者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
“怎么会?”周怡睁大眼看着他,摇头说,“计队长,你有什么依据吗?”
据管家所说,正好是三天前修补的那边的院墙,那个时候并没有发现尸体。可是如果死者死亡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那就是修补院墙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院子里死了人没有报案,这责任可就大了!
再说,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为什么死者的脸上没有点状腐败性绿斑?
计怀耸耸肩,又向身后的人看一眼。
看来,是这个人做出的判断!
周怡不服,也向那个人看过去,问,“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又凭什么认定死者死亡的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
门头昏黄的灯光打下来,映出这个人修长瘦削的身影,只是礼帽压的很低,看不清他的脸。
听到周怡的质疑,那人抬抬头,富有磁性的声音淡淡的说,“肖!肖一苇!周小姐既然是圣得隆医学院的高材生,那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北平的天气,比上海要冷!”
“我当然考虑过!”专业被质疑,周怡心里不禁有气,挑眉说,“如果是在上海,二十四小时尸体的脸上就会有腐败性绿斑!正因为北平的天气要冷一些,尸体脸上也没有看到绿斑,我才推断她死亡时间不足四十八小时。”
“嗯!”肖一苇似乎笑了笑,突然问,“周小姐是今天才来的北平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
“是啊?”周怡点头,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那三天前北平有寒流,周小姐应该不知道!”肖一苇再问。
有寒流,就会对尸体起到保护作用,尸斑也就出来的晚一些。
“呃……”周怡愣了一下,脸不禁红了。
她还真的不知道!
不知怎么的,虽然他的语气平淡,用的也是陈述句,并没有在哪个词上加重语气,可是她硬是从他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些讥讽。
他是在嘲笑她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卖弄专业知识吗?
见周怡窘迫,计怀笑着打圆场,说,“周小姐胆大心细,就那么几眼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也算是不简单,我听说,还是周小姐帮忙保护的现场,我们还要谢谢你!”
“计队长客气!”周怡连忙回答,顺着下台阶。
可是肖一苇似乎并没打算闭嘴,又淡淡的说,“还有,并不是有钱人才会打扮的时髦!”
“那是什么人?”周怡忍不住瞪眼。
肖一苇抬头,虽然整张脸仍然隐在帽沿的暗影里,可是周怡分明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就听他淡淡的语气说,“上海十里洋场的舞女,也不能算是有钱人!”
“呃……”周怡愣住。
是啊,上海打扮最时髦的女人,不是那些名门大家里的夫人、小姐,而是十里洋场里,各大夜总会的舞女、歌女。
见她不说话,肖一苇转身往大门外走,轻飘飘的扔下一句,“凡事不要轻易做结论!”
“老肖……”计怀喊一声,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忙向周立言和周怡交待几句追上去。
周怡站在门口,远远的听到计怀说,“怎么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风中飘来肖一苇淡淡的一句话。
周怡咬住唇,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夜色里变的稀薄,心里有些羞恼,更多的是挫败。
本来以为,以自己的专业,做出那个判断可以对案子有帮助,哪里知道,却被人嘲笑。
可是自己欠考虑,又能怪得了谁?
心里有些不甘,又因为这起案子,直接影响到一家人的生活。第二天,周怡大早起来,趁着工人还没有来,就到那围墙下转悠。
李管家不会撒谎,那么修补院墙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尸体,尸体一定是在修补院墙之后出现的!如果死者死亡的时间真的超过七十二小时,那么这里就不会是第一案发现场,只能是被移尸!
那么……会不会在新刷的院墙上留下痕迹?
想到这里,周怡开始仔仔细细观察院墙,连条砖缝也没有放过。
原来的院墙因为有多处倒塌,用新砖修补之后,外边又重新粉刷,让新旧两种砖的颜色一致。
可是,就在离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远,新刷过的墙头上有一片刮痕。
周怡看到,心头突的一跳,忙凑近去瞧。
刮痕以竖直的条纹状,从墙里通到墙外,看起来,应该是拖拉过什么的痕迹。
这一发现,让周怡说不出的兴奋,强压住马上联系计怀的冲动,又把围墙和草丛仔仔细细查了一回,见再没有什么发现,才跑回屋里拨通计怀给的电话。
计怀听她说完,轻笑一声,说,“周小姐,那片刮痕,我们查过了,确实是从墙外向里转移东西的痕迹!”
“你们看到了?”周怡反问,不禁有些沮丧,说,“昨天天黑,我怕你们没有看到!”
计怀低笑一声,说,“还是要谢谢周小姐!”
周怡沉默一下,突然说,“也就是说,你们也认定,凶手是移尸,是吗?”
“不错!”计怀点头,说,“贵府不是案发第一现场!”
“可是为什么呢?”周怡提出疑问,说,“既然移尸,当然是希望尸体藏的越久越好!可是我们的园子刚刚开始整修,那么多工人进进出出,没道理不会发现尸体,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我们园子里?”
是啊,为什么?
计怀一愣,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多谢周小姐提醒,等有消息,我会通知你!”话一说完,就挂掉电话。
“喂!喂!”周怡叫两声,听到电话的忙音,这才慢慢把电话挂掉,脑子里,是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凶手移尸,总会有他的目的。移尸到她家的园子里,如果不是为了掩盖他的罪恶,难道是为了……嫁祸?
想到这里,周怡心里暗暗吃惊,忙跑去书房找周立言,问,“爸,你在北平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虽然周家刚刚才搬来,可是北平却一直有周家的生意。
“什么?”周立言皱眉。
周怡把自己的推断说一回,皱眉说,“爸,你想想,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会让人给我们嫁祸陷害?”
听完女儿的话,周立言也不禁变了脸色,皱眉想想,说,“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要说得罪什么人……”
话刚说半句,就听门外李管家说,“老爷,警局的张警官来了!”
跟着书房的门打开,昨天见过的一个探员进来,先礼貌的和父女两个打过招呼,这才说,“周先生,我们队长请你去警局,有话要问!”
“哦,好!”周立言点头,交待管家几句,跟着他往外走。
周怡不放心,也跟着出来,陪他一起赶往警局。
看到周怡,计怀倒也不意外,请两个人坐下,张嘴就问,“周先生,不知道在北平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怎么和周怡问的一样?
周立言下意识看看周怡,苦笑说,“计队长,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轻易不会得罪人。”
“或者得罪了人,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周先生再好好想想!”计怀一步步引导。
周立言叹口气,看一眼周怡,说,“刚才周怡也问过,在来的路上,我也一个个想过,除了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买那处院子时,和人有过些争执!”
“哦?”计怀意外的看一眼周怡,对这条消息来了兴趣,问,“买院子时和人争执?为什么?对方是什么人?”
周立言说,“也是个生意人,是在北门外开洋行的,当时他也想买,出价还比我高一些,可是信托商行的人联系过原来的房主,房主选择卖给我!”
“为什么?”计怀不解。
“是因为他要在房子左边开辅面,我要保持房子的原貌!”周立言回答,跟着详细讲述了过程。
计怀点头,又再把他的竞争对手详细问了一回,做过笔录,起身握手,说,“多谢周先生配合,我们会一一详查的!”
“计队长!”周怡也站起来,问,“尸体应该做过尸检了吧,不知道死因是什么?我们家应该不会有什么嫌疑吧?”
“目前府上只是协助调查!”计怀点头,笑了笑说,“只是没有结案之前,许多情况不能透露,很抱歉,也请周先生、周小姐不要有什么压力!”
他的话说的这么官方,周怡也不好多问,只得说,“是因为我们被牵扯进来,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既然不方便,计队长也不必为难!”
正要跟着周立言离开,见一名探员进来,向计怀说,“队长,我们排查过所有的工人,都没有那样的伤痕!”
“没有?”计怀皱眉。
周怡刚转身又站住,疑惑的问,“什么工人?是我们园子里的案子?”
计怀看看她,略想一想,点头说,“那座园子修补院墙时,留下许多工人的脚印,而移尸的时间,恐怕就是当天晚上,所以很难知道哪一个脚印是凶手的,只能一一排查!”
“那伤痕呢?”周怡并没有忽略掉探员所说的重点。
计怀笑笑,看着她的目光里露出些赞赏,笑说,“周小姐真是心思缜密啊!”
取过探员手里的资料,取出一张照片,说,“昨天我们堪查现场的时候,在外墙发现一枚生锈的铁钉,铁钉上带有血迹。我们模拟过凶手出入园子的过程,猜测是他移尸后,逃离现场时不慎被铁钉划伤。”
她就没有想到查外墙……
周怡抿了抿唇,取过照片,见照片上是周宅斑驳的外墙,墙上果然有一枚生锈的铁钉,几乎就在墙的正中,离墙头和地面相同的距离。
周怡想了想,忍不住问,“那能不能推断出伤到什么部位?你们怀疑我们雇用的工人吗?”
“因为院墙内外都有工人的脚印,我们不能不做一下排除!”计怀答了后句,见周怡仍然没有罢休的意思,不禁苦笑,说,“根据铁钉的高度,我们推断,凶手是跨过院墙,跳下来时受伤,伤口应该在背部或者……”
“或者在臀部!”周怡点头。虽然奇怪他们用什么方法去排查工人身上的这两个部位,可是也不再多问,向计怀笑笑,说,“希望案子能早一点水落石出!”向他挥挥手,陪着周立言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计怀喃喃的说,“好敏锐的姑娘!”
探员耸耸肩,笑说,“也很直接!”
一个大姑娘,当着两个大老爷们张嘴就说“臀部”。
“人家是医生,什么没见过?再说了,说臀部怎么了,总比你们,成天屁股屁股的强吧?”计怀斜他一眼,撵他出去继续工作。
事隔三天,除去计怀传来消息,说周立言所提供的几个人并没有嫌疑之外,再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案子的线索似乎再一次中断。周怡依照录用信上的时间,到北平康复医院报到就职。
在这个枪战、暗杀事件层出不群的年头,医院里最忙碌,最缺人手的,就是外科。所以,周怡毫无疑问的,被指派到外科帮忙。
在每天和时间争夺生命的忙碌里,周怡再没有时间去过问案情,直到第四天,医院里接诊到一个伤者,让她心生疑窦,才又拨通计怀的电话。
依照计怀的指示,周怡以伤者的伤口有感染迹象为由,将伤者留院观察。
入夜时分,医院里已经几乎没有人走动,医生值班室的门被人敲响。
周怡轻轻打开门,放进计怀,看到他身后黑色风衣礼帽的肖一苇,不禁微微一愣。
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比较喜欢夜间活动。
肖一苇闪身进来,无视她诧异的目光,开口就问,“医院里每天那么多伤者,你怎么认为这个人和那件案子有关?”
“他胸部有一条划痕,深浅和铁钉上的血迹很相近,已经结疤,可是可以看出,处理的并不好,还留有铁锈的痕迹。从结疤的情况来看,受伤时间和移尸的时间基本吻合!”周怡一字一句的回答,没有一句废话。
“胸部?”计怀皱眉。
这和当初的推断有一些出入。
“对,胸部!”周怡勾了勾唇角,转头看看肖一苇,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有一些身手不灵活的人,会趴着滑下墙头吗?”指指自己的鼻子,又说,“比如我!”
是啊,伤痕在背部或臀部,只是假设凶手坐在墙上向下跳的情形,却没有想过,会有人趴着从墙上滑下来。
计怀点头,又跟着摇头,说,“通常男人不会用那样的方式吧?”
“如果是一个身材瘦小,腿脚又不很利索的男人呢?”周怡问。
“瘦小,又腿脚不利索的男人,又怎么有力气移尸?”肖一苇故意问。
“拜托!”周怡翻个白眼,不屑的说,“这个世界有样东西叫‘车’!”
是啊,让一个身材瘦小,腿脚又不利索的男人扛着尸体到处跑,确实是不大可能,可是,如果他借助车辆,不可能就会变成可能。
肖一苇默然,计怀却“噗”的笑出来,点头说,“不错,从墙上那片刮痕来看,尸体也是被拖上墙头,或者周小姐说的有理!”向周怡问,“我们能去看看吗?还有,有没有这个人的入院信息?”
“当然!”周怡点头,瞅一眼肖一苇的风衣、礼帽,抛给他两件白大褂,说,“现在正是查房的时间,扮成医生过去不会被怀疑!”抓起病历往外走,顺手塞一个夹子给计怀,说,“这是那个人的入院信息。”
计怀套上白大褂,一边跟着她走,一边翻开夹子来看,就见入院资料上写着,302号房4床,孔利,男,37岁,受伤原因,摔伤……
肖一苇听到他低声念出来,一把抽过去,看两眼不禁皱眉,说,“是个帮工?”
“嗯!”周怡点头,说,“是意外,做工时失足,从架子上摔下来,腕骨骨裂,肚子上有两处扎伤。”
计怀也愣了会儿,轻轻摇头,低声说,“一个帮工,会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周怡挑眉,问,“为什么不能有关系?”
计怀想一下,又抬头看看肖一苇,这才低声说,“我们已经查到死者的身份,她叫方芷琳,是大华电影公司的演员!”
所以,不是有钱人,却打扮的很时髦!
这个答案和肖一苇的判断吻和,虽然让周怡有些意外,但是也合情合理。
是啊,一个帮工,每天在各种杂乱的工地中挣扎求存,又怎么会和一个女演员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说,先看过那个人的伤口再说!
走近302病房,三个人不约而同的闭嘴。
周怡向两个人看一眼,见都换上白大褂,肖一苇的礼帽摘掉,大口罩遮住大半张脸,额头垂下的头发遮在眼前,比礼帽挡的还严实。
搞这么神秘!
周怡挑了挑眉,推开门进去。
这是一个六人间的病房,从门到窗口,两侧各三张病床。六张病床都住满了人,看到三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进来,几双受尽病痛折磨,变的冷漠的眼睛只是看来一眼,又再移开。
周怡翻开病案,从第一张床开始,一一查过去,仔细询问病人的伤病情况。
计怀和肖一苇跟在她身后,拿着本子假装记录,看到她从容自如的样子,暗暗点头。
这个姑娘,果然心思细密。如果那个人真是凶手,直接过去查他一个人,一定会让他起疑。
跟着周怡一张张床位查过去,走到窗边折回来,周怡在4号床位前停住,含笑问,“孔先生觉得伤口怎么样?”
听到一个“孔”字,计怀、肖一苇自然知道就是他们要查的人,注意力立刻集中。
病床上,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瘦小枯干,还顶着一个酒糟鼻的男人,见到三个人过来,不耐烦的皱眉,说,“周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周怡微笑,说,“明天一早再看,只要伤口没有感染,就可以出院!”走到他床头,弯下腰,轻声说,“现在我们看看吧,如果感染,可不是小事,要极早采取措施!”
“哦!”孔利虽然满脸的不耐烦,倒也配合的躺平,任由周怡解开他的上衣,目光向计怀、肖一苇一扫,轻哼一声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可真不少!”语气里竟然有些恨恨的。
周怡含笑说,“医生多不好吗?否则这么多病患,又怎么顾得过来?”
孔利冷笑一声,侧过头去,低声说,“再多的医生,还不是给那些官老爷、有钱人看病?”
这话说的古怪。
计怀忍不住问,“我们不也在给孔先生看病吗?”
孔利抿了抿嘴,再不说话。
这会儿周怡已经解开他的上衣,查过身上的两处伤口,抬头向肖一苇说,“肖医生,你看这伤口不要紧吧!”目光向另一条旧伤一扫。
肖一苇上前一步,就见孔利胸前,果然有一条歪歪扭扭的伤痕从下往上。伤口很粗糙,可以看出不是利刃划伤,伤口结疤的地方突起,两边泛出粉红,可以大约判断出伤口入肉半寸。重要的是,伤疤上,果然有铁锈的痕迹。
肖一苇轻轻点头,说,“目前看来不要紧,希望明天不要恶化!”
周怡点头,向孔利笑笑,说,“那我们明天一早再来看你!”检查过他手上的石膏,才向下一张床位查过去。
查过剩下两个床位的病人,三个人出病房直接回值班室。周怡吁一口气,慢慢摘下口罩,轻声说,“这个人以前摔断过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腿脚不是很灵活!”
“嗯!”计怀点头,皱眉说,“这么说来,这个人果然有重大的嫌疑。只是我还是想不通,一个帮工,怎么会和女演员扯在一起?”
“他的工作,接触死者的机会确实不多,但不排除有间接的接触!”肖一苇说。
“肖先生是说,你也认为孔利的伤有可能是那枚生锈的铁钉造成的?”周怡接口。
“不排除,现在还要调查!”肖一苇点头。
周怡勾勾唇,也跟着点头,说,“对,凡事不要轻易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