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丁口田地,就是完税完粮的帐簿以及力差记录,本县有多少优免阶层的记载。越看下去,越觉得这里的情形古怪,完粮完税记录数字都少的可怜,由于人口太少,力差派下去,几乎人人有役,结局自然就是不了了之。但是在本地缙绅名录,却看到了长达几十页的贡生名单。名单上的贡生数量怕不超过两百人,比起县里的丁口也不见得少到哪里去。
大周的贡生是属于读书阶层的一员,位置大概相当于举人,比之柳长安这个秀才地位更高,相应也享受制度上的优待,包括纳粮服役上,都有一定程度的优免。在田地上,每人名下都有八十亩田地可以不用交皇粮国税,另可以免掉两个成年男性的力差。只这些贡生名下可以免租的田地,就大概有一万六千亩。
如果是在文教兴盛的通衢大府,两百贡生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放眼大周,任意一个县,怕也很难找出那么多的贡生来。再结合到平遥的实际,就更有些不合常理。
柳长安指着帐簿道:“平遥县教官一职,已经悬空很久了,近几年始终由县丞兼职,官学的开支虽然有,但是其数字也有限的很。连我们的衙门都是这样子,更何况是官学。官学这样子,说本地文教兴盛,我是第一个不信的,那这些贡生的来历多半就是……”
“捐贡。”冯素珍指着帐簿,“这里写了,每个监生纳粟六十石,二百监生,就是一万两千石,看不出这县城里有粮食的人还是不少的,可是这笔粮食现在在哪?这份总帐上记录不详,只说用这些粮食来发赈,具体收支过程一塌糊涂,这样的帐能交代的下去?”
柳长安道:“总帐查不清不要紧,只要是进入官仓的粮食,收发都有明帐,我们去查官仓的帐就好。我这就去找戴九如,让他把仓大使叫来,我们当面问他。”
戴九如办事的县丞衙在前衙,与幕厅与三班的班房,组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走过甬道,望见仪门,左右两端就是三班六房的衙署。在院落里,雄霓手上拿着一柄大扫把,正在扫着地上的树叶,她使扫把也像使棍棒,舞的呼呼带风,昨晚下雨落下的树叶树枝被这扫把赶的到处都是。
一见柳长安,她放下扫把问道:“怎么?是不是老爷有事找我?”
“没有,是有事找戴老,谁让你在这里扫地?”
“贾班头。老爷刚才吩咐了,让我帮着贾班头做事不许躲懒,贾班头就安排我来扫地。说是衙门里人手不够,只能大家轮番做粗活。扫完地我还要挑水,做饭。不过没关系,我不怕,我有的是力气,这点活累不倒我。”
柳长安摇摇头,先到戴九如的县丞衙传了冯素珍的话,随即直奔了贾武自己的班房。作为县衙的班头,他自己有一间独立房舍。柳长安走进时,见贾武正和一名衙役对坐下棋,见他来了,两人只一点头,叫了声柳师爷就没下文。
柳长安看看棋盘问道:“贾班头,招工修衙的事,可曾布置下去了?”
贾武的注意力放在棋盘上,头也没抬,“让下面的兄弟去说了,不过这种事不能急,修房子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既要有力气,也要有手艺,更重要的是人要可靠。县衙门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如果来的人不得用,丢了东西,我们的人就丢大了,所以只能慢慢等。”
“哦,那招衙役的事呢?”
“也派了兄弟去通知了,至于什么时候考,有没有人有兴趣考,那就很难说了。连受了伤的都可能吃不到米饭,还有谁愿意当差?说不定最后榜文贴出去没人来,我们自己的人反倒要散了。刚才发了饷之后,就有好几个弟兄说不想干了。本来做这差事就没什么钱拿,不但要挡刀挡棍,死伤以后子弟还不能袭职,还有什么盼头?”
另一名差役也道:“是啊,大老爷说什么要招女捕快,到时候干脆,就让女捕快来做事好了。我们这些人没这么大的本事,既要肯拼命,又没有那么多钱拿,这种事我们做不来。就说是什么勾结地面泼皮,其实只要当过捕快就知道了,不和那些地头蛇打成一片,又从哪里去查消息,又怎么破案子?到最后案子破不了,还不是怪我们?”
柳长安冷笑一声,“你们说的倒是有点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应该在大堂说,现在说就没什么味道了。因为要招女捕快,所以就要女捕头去扫地挑水,几个大男人在这里坐着下棋?”
贾武这时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柳长安,“原来柳师爷不是闲的没事拿我们消遣,是为雄姑娘出头来着。这事是我要她做的,不但今天要做,以后也要做。女人能做的事无非就是扫地做饭生孩子,如果她肯给我生孩子呢,倒是不用扫地挑水,只怕她自己不愿意。”
他手拿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着,“柳师爷是读书人,我们是大老粗,大家的规矩不一样。不过以后大家少不了打交道,现在搞清楚一些我们的规矩,对你也没坏处。新人进班房,就要先吃杀威棒,犯人如此,公人也不例外。新来的公差要给老差人斟茶倒水倒夜香刷马桶,这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为的就是让他们明白,尊卑长幼。过了这一关,大家以后才好在一口锅里吃饭,过不了这一关,那就趁早滚回家去。做我们这行,是要拼命的,到了抓贼的时候,要把后背对着自己的兄弟,彼此必须充分信任,不合群爱告状的人,吃不了这碗饭,我们也不欢迎。雄姑娘我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只知道她功夫很好,但是做这行不是做镖师,功夫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缘好。她的人缘不行,就得先磨她的性子,否则怎么进班房当捕头?我这也是为了她好,想要吃这碗饭,就得守这个规矩。把自己的脾性磨下去,才能穿上官服。”
柳长安点点头,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茶杯,“贾头说的有道理,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外人是很难干涉。平遥的规矩,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也该我给你讲讲京城的规矩。首先,就是学会尊重女人,我朝祖皇就是女子,谁敢看不起女人,就是对神皇不敬,理当受罚!”
罚字出口,柳长安手上的茶杯一抖,一杯冷水就泼到了贾武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