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问错了,不是问我知道多少,是该问我不知道多少。”戴九如拈着胡须,陷入回忆之中。“我在这里当了二十几年县丞,见过的知县好几任,但是像李老爷那样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让我忘掉他都办不到。他来时年岁比状元公你略大一点,轻车简从,只有两个仆人跟着他。到了这里第一天,就是带着我们一起修房子,说是连房子都住不好,又怎么办公。接着就是出榜安民,又派了他的仆人到街上去喊,让老百姓知道,来了新县官,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会给大家带来粮食,带来救济,带来希望。没过一个月,他就带人到乡下去转,说是去了解民间疾苦,一定要知道平遥为什么穷,又怎么才能富。还提议以工代赈,修缮咱们平遥的城墙。如果不是李大老爷当时修的墙,现在咱们这县城,怕是就剩下一片断壁残垣,那些土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管的住他们。”
柳长安道:“那像这样的官,现在应该配享名宦祠了吧?”
“没有,我们平遥县首先没有名宦祠,其次就是有,也不会有李老爷。他名下可是亏空了几千石赈济粮食,那是州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全州几万兵嘴里抠出来的口粮,拿来咱们平遥,是要救命的。可是在他手里丢掉了,那可怎么交代的下去,纵然人死以后不追亏空,还给他找了个体面的借口,可是入祀名宦,这是肯定办不到了。”
柳长安道:“有这等事?我在京里还不曾听过,这位李大老爷不是个好官么,怎么还会亏空?”
“这话就难说了,人心是会变的,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是一件事,时移事易,心思又变成了另外一件,也不奇怪。即使他是好的,也不妨碍他遇到坏人,把事情搞糟了。这些粮食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他一领到赈米,就分了几百石出去接济城外的匪贼。如果不是他的粮食,那年土匪们说不定就要饿死了。”
“通匪?这不可能吧?府里不是有控鹤监的听骑么,这种事李大老爷就不怕砍头?”
“控鹤监府里的人,也就是个摆设,别把他们想的太有用。咱们这种苦地方,控鹤监也不愿意来,他们的耳目在这里并不灵通。何况李县尊当时说的理由冠冕堂皇,是要招安这些盗贼,让他们归顺官府。这事在公事上也没有什么瑕疵,控鹤监能拿他怎么样呢?事情出了以后,我们盘查库房,才知道几千石粮食的亏空。单是这一笔,咱们整个县在府州都抬不起头,就算张口要赈济,都没底气。上面发下多少,就只能认多少,如果争辩两句,人家立刻就要问一句:莫不是那些平遥贼又缺粮了?你让我们怎么答,又怎么争。”
一直不开口的贾武这时也开了口,他是三十出头的汉子,人长的相貌堂堂,极是精明。他喝了口酒:“我是接老爹的班做班头,李老爷的事我赶上个尾巴,我爹赶了个开头。我能接班,便是李老爷的事引起来的。事情发了,我爹被打断了两条腿,再不能办差,就只要我来顶役。前面的事听家父说起来,从没说过李老爷一个不字,只说他人好心好,就是不该拿强盗当好人,与他们做朋友。”
“是啊,李老爷人品是不错的,可惜太过正直,不识人心险恶,中了强盗的诡计,自己还不知道,你说这是不是傻?要是他早有防范,又何至于此?”
几名书办你一句我一句,竟是都回忆起李亭轩来。这顿饭直吃到掌灯才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客厅里几处漏雨,大家拿了木桶来接雨水,贾武道:“自从李老爷的事出了以后,虽然上面把事压下去了,可是府里对咱们,也算是另眼看待。当捕快的自己都没意思,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与强盗一个鼻孔出气。不少弟兄都宁可回家种田也不当这个受气的差,人手实在不足,想修房子一没钱二没人。”
柳长安道:“这房子是该修了,等到天一晴,我出钱,贾头儿负责找人,先把衙门修好,再说其他。李老爷的事我们不提了,新李老爷来了,肯定会有个变化。我借着酒说一句,保证大家从今天开始时来运转,吃好穿好,不会再受罪。”
“如果那样,就要烧香念佛了。不过依我看,李老爷年纪轻轻,没必要把前程赔在这破地方。能有机会的话,还是要紧着离开的好。我们这些人,要么就是没了心气,只想混吃等死,要么就是离不开这里,否则早就去寻高枝了。”
一边说着,人一边向外走,今晚值宿的衙役已经分派好,留守在前衙与通道,后衙则只剩下冯素珍与柳长安两人。雄霓为了避免嫌疑,暂时不方便住在后衙,从前衙里拨了间房子单独与她住。由于中间隔着捕快,想来她不会再来夜袭,柳长安自然就不必再与冯素珍同室而居。
两人先来到县令的卧室,却见窗户纸都已经快要掉光,房间里漏水异常严重,连床铺上都有几处水渍,门又关不严,凉风吹起,门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以及咣当做响。
柳长安皱皱眉头,“这该死的衙门,好歹把县太爷的卧室修了再说,这个样子可怎么睡?我去看看其他的房间,找找有没有合适的。”
“别……别找了。”冯素珍指指屋里的几把逍遥椅,“先在这里坐一晚,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心里烦,想找个人说几句话。”
“那也好,我这人有毛病,睡觉择席,换了新地方睡不踏实,本也想回屋里看看书,有人聊天是最好。你等我去烧水,泡一壶好茶来。从京城出来时,特为带了好茶叶,总算用的上。”
后衙没有人服侍,一切就只能柳长安自己动手,听着他远去的脚步消失在风雨声中,冯素珍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风雨中摇曳的烛光,与雨水打在房间里的滴答声,令这雨夜变的莫名恐怖。未婚夫即丧命于此,自己如今亦是孤立无援,周围尽是居心叵测之人,无一人可托以腹心。如果柳长安就这么在这个雨夜里消失,自己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小心地护着烛台,生怕被浇灭,打了柄油纸伞,踏出房间,踩在野草过胫的甬路上。县衙后衙如同废园,生出的青苔被雨水冲刷既湿且滑,加之地形不熟,好几次差点跌倒在地上。四周黑洞洞的,间或还有小兽的叫声,更让冯素珍心内生寒。自己应该回去,回到房里等,她如是想着,但脚步却如鬼使神差般,依旧走向了厨房。
厨房里点着灯火,在漆黑的夜里,这灯火就能给人无穷的温暖与力量。疾步走向厨房门首,却不想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虽然没摔倒,但是烛台却出了手。
“啊!”一声尖叫,冯素珍慌乱地四下寻找着,想把烛台找回来。厨房里却已经听到动静,柳长安沉声问道:“谁?谁在那?”
“我……我来想看看柳兄,不想脚下一滑……”
灯笼的光从厨房里照出来,柳长安一手执伞一手提灯快步向着冯素珍走来,雨夜孤灯,竟让冯素珍心内莫名一暖,似乎有这灯在,天地间便再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