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本来说过,要到城门外面去迎接的,可是这天气实在太坏,咱们衙门里又没有那么多的斗笠蓑衣,一旦淋雨生病,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就只好在衙门门外迎接县尊,还望县尊别见怪。”
衙门里担任首领的,是此地县丞戴九如。他年纪也已经不小,一脸皱纹,花白胡须,说话也有气无力。对上这么个老人,不管冯素珍心里有多大的气,也没办法发出来,只能忍着气与对方敷衍。
“别客气,大家都是办公事,谈不到见怪不见怪。戴老,您在平遥多久了?”
“这……我就得算算了,来平遥那时候,是我科甲得第,刚娶了娘子,我娘子当天给我……”
冯素珍连咳了两声,才把戴九如从回忆的长河里拯救出来,回答道:“下官在这已经干了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难道这些年吏考,就没人想过把你调任?”
“调任……我调任,就得有人来接任,这种火坑既然有人钻了,又何必派新人来受苦呢。下官想来,多半是吏部的老爷们也想通了,有一个傻瓜顶在这里,其他人就可以省省气力,不必要做的那么辛苦,大家也许是把我给忘了。咱们大周的官员这么多,这个要调动,那个要升转,吏部那里多半也没办法,能不动就不动,这也是个处事的手法。”
“这……戴老就没想过上本进京,申明此事?”
“这有什么可申明的?这里总要有个县丞,我既然在这,不是皆大欢喜么?这些年我成了鳏夫,又娶了老婆,现在连儿子都有了,你要我到哪里去?”
雨终于落了下来,客厅里也渗了水,戴九如无奈的摇摇头,“你也看到了,咱们县衙就是这个样子,谁又愿意到这来受罪呢?县尊既是状元,又是卢相门生,就别在这里虚掷光阴。赶快写封信,请上面把你调回去,或者换个缺分。这座县城已经烂透了,就留下我们这些人陪着它一起烂掉,好人就不要再进来寻死。”
“戴老,你这话说的未免太丧气了。平遥贫苦,本官来之前已经了解过,对此也有所准备。我来平遥不是来享福,就是为了受苦。总是要在几年之内,把平遥县城搞红火起来,才能对得起这一县父老乡亲。到时候咱们立几个大功,朝廷也自会对戴老加以调剂,升转不在话下。”
戴九如的脸上不见任何波动,情绪没有被冯素珍所感染。“我……升转我是不想了,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去哪里升都不安生。再说我想过了,我这辈子和平遥有缘,让我走,我也未必舍得。想要把平遥搞好,这个念头不错,不过动这个念头的,大老爷不是第一个。前面几个人,全都碰得灰头土脸的回来,承认这是块无法无天之地,神仙难以下手。大老爷听我一句劝,把力气用在有用的地方,就别跟个死人较劲。当然,这话你现在可能不信,等过几天,就能明白了。我们几个县里的老不死,凑钱为大老爷备了桌接风酒,跟京城里没法比,大老爷凑合着用吧。”
接风酒的规格果然寒酸,酒一共只有一斤,里面还掺了水,几样菜里只有一只风干的鸡是荤菜,再有就是几个咸鸡蛋,其余都是素菜,味道也苦涩难咽。就这样的酒席,也只开的起一桌,戴九如及六房书办以及衙门里的捕头贾武陪席,柳长安得以列席其中,雄霓就不享受这个待遇。
陪坐之人的岁数,以戴九如为长,论起来,也是他在平遥任职时间最长。由他带头祝贺,其他人就也跟着说两句场面话。冯素珍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逐个扫过去,见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呆滞木讷,没有什么喜悦情绪。似乎对新官的上任不报什么希望,也不认为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
柳长安问道:“听说平遥遭了干旱,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柳公子问哪一次的干旱?这个地方除了干旱就是蝗虫,这些年里,不闹灾荒的年头,我倒真不记得有。”
“不提往年,我只问这回。听说旱的很厉害,人快活不下去了?”
“不是今年人快活不下去了,是从来就没活的下去过。我说过了,这里不是旱就是蝗,灾害不断的地方,今年下了种子,明年不等收庄稼就开始闹灾,赶上歉收就是福分,最多的时候是绝收。你倒说说看,这人怎么活的下去?”
县丞是朝廷命官,对柳长安这个秀才,倒是可以毫不客气,但是作为知县的幕僚,戴九如居然不留有情面,这股情绪到底是冲着柳长安还是冲着冯素珍就一言难尽了。柳长安倒是不见气,只问道:“那朝廷岂不是年年都要放赈?这田里,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天爷的事,普通人有什么办法,只有两字:死扛。朝廷的赈济是有,可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大老爷是从京里来的,或许拿的是户部发粮的文书,可是这文书是拿来看的,千万不能当成放粮的凭据,否则就要把自己填进去了。我跟你这样说,文书上写的数字,跟实际领出来的,先就不会一样。沿途损耗自不必言,等运到州里,又要扣常例。再到府里,又是一层刮下去,这样算算,到了咱们县里,还能剩多少?要是按着公文上的数字发赈,岂不是要把自己身家都填进去尚且不足?”
柳长安问道:“等一等,戴老说州里府里扣常例,这常例是多少?”
“那没有定数,总是要看年成。而且也要看欠税多少,州里府里都是咱的债主,咱们县欠了多少税粮,人家心里有数,到了地方先完税粮,再发赈济,这数字很难说。”
冯素珍奇道:“我在京里查阅底档,朝廷已经免了平遥几年的税赋,怎么还来的税粮?”
“免税赋?”戴九如愣了愣,随即看向其他几人,“你们有谁听说过这事么?”
几个陪坐的吏役全都摇头不语,显然都没听说过免税的正策。戴九如又道:“即使有这事,也是朝廷恩典,在地方上搞不起来。别的不说,只问状元公一句,州府的官兵吃喝口粮能否拖欠?官员俸禄如何拖欠?朝廷可以皇恩浩荡,体恤百姓艰难,到了州府,却是得为自己着想。豁免了钱粮当然是好事,可也要州府有这份力量,才能把事情做成。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从没听说哪一年,真的不用交皇粮国税,百姓不用服役。说起来,当初有位李大老爷初来时,也说要向朝廷上奏章,请免钱粮的,结果怎么样,钱粮没免掉,自己的性命却丢掉了。”
冯素珍的目光落在戴九如身上:“戴老,这个李大老爷,是不是那位自尽的李县尊?他的事,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