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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蓝天白云,江鸟浅飞。货船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晒太阳、看书。

王佳男拎着一个小桶,气呼呼地冲过来。小桶里扣了半碗白乎乎的面条。“谁?是谁干的?这么好的面条都给倒了。”同学们面面相觑,摇头,纷纷议论着。

“我再说一遍,是谁?给我站出来。”

“是我倒的。天天白面条,连点盐巴都舍不得放,实在是倒胃口。”谢若雪从后面走过来。

“我就知道是你,我的学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你直接来问我好了,何必指桑骂槐呢?”“真是阴险!”谢若雪说完又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好,我不和你计较。谢小姐,我知道你家很有钱,你以前挥金如土惯了,但现在不同了,你吃的是我们演剧队同学们的口粮,拜托你不要浪费。还有,我要告诉你,我们演剧队所用的一切都是全校师生一分分募捐而来,丝毫的浪费都是对大家爱国热情的亵渎。”

王佳男拿起一个碗,将面条从桶里捞出来,递给了一个同学:“拿去冲冲,晚上我吃。”

若雪脸上挂不住了,冲上去一把夺过碗来:“什么意思?让我难堪是不是?要吃也轮不上你啊,好,这是我的份额,就算我吃了,晚饭我不吃了还不行吗?”说着,一扬手将面条倒入海中。

“你?谢若雪,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吗?在我老家东北有多少农民吃不上饭,有多少人为了一个馍馍卖儿卖女,在深山雪地里有多少人嚼着树根树皮跟日本人作战,你有什么资格浪费?你说?”王佳男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王佳男和渐渐围上来的学生,谢若雪有些招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就是半碗面吗?至于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吗?”这时,厉文轩和韩疏影闻声赶来。一见厉文轩,谢若雪像见到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了他。“文轩哥,你来评评理,他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厉文轩走向王佳男低语:“若雪家中刚刚遭遇变故,给她点时间调整一下。她的脾气我了解,也许换个方式……”

王佳男忍住眼泪,咬着牙低语:“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说完,气愤地离开了,韩疏影赶紧追上她。

厉文轩对同学挥挥手:“大家散了吧,忙各自的去。”说完,他走到谢若雪面前问为什么把面条倒进海里。

谢若雪委屈地说:“我是怕她吃坏了肚子,我知道错了,所以才罚自己不吃晚饭的。”

“那你认个错啊?不丢人的。”

“我不会。”

“小雪,以前你是大小姐,大家都让着你,所以你从来都没有学会怎么与人沟通,如果你今后还不改改你的脾气,你会吃大亏的。”

“你帮我改。”

“那你也得听我的才行啊。”

“听,我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王佳男站在船尾落寞地望着海面。韩疏影过去替谢若雪道歉:“王老师,对不起,若雪有什么不敬之处还请您原谅她。”

王佳男低着头:“我不是针对她的。”

“我知道。听文轩说,您叔叔是东北游击队的,在饥饿中牺牲了,您的父母因为给游击队提供粮食被日本人迫害逃亡苏联,你们在哈尔滨的祖屋被日本人侵占,兄弟姐妹四处飘零。”

听着韩疏影这番话,王佳男忍不住落泪:“所以我真的见不得任何浪费,那简直就是站在敌人那边坑害我们自己的同胞。”

“我理解,我真诚地替若雪向您道歉,请您接受。”韩疏影说着弯腰鞠了一躬。

“别,别这样,这礼数也太大了,其实我的态度也不尽善,火爆了些。”王佳男赶紧拉住她,擦去眼泪,“你们俩真奇怪,论脾气修养,实在南辕北辙,可居然还能在一起生活。”王佳男不解地说。

韩疏影摇头,笑了笑。

货船行了几日,终于到了上海码头。同学们聚在船头,挥动着手臂大叫着“快看,上海”“上海到了——”“喂,上海,你好——”“上海,我们来了——”谢若雪好奇地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韩疏影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码头上,人群熙攘。王佳男带着学生们在路边等待着来接他们的人。而在另一角落里,韩疏影帮着谢家栋整理衣服,而厉文轩正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若雪跟疏影好好相处,自己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她和家栋。谢若雪虽然万分不情愿,可听厉文轩那么说也只好作罢。

厉文轩和王佳男带着一群学生跟着来迎接的上海学生会派来的同学离开了码头,谢若雪失落地看着他们。

韩疏影招呼谢若雪回家。谢若雪瞟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你就去找你的文轩哥哥。不过家栋必须跟着我,因为他需要治疗和上学。你自己想想,往东往西随便你。”说着,韩疏影牵起谢家栋的手,就往西走去。

谢若雪看看远去学生们的背影,又看看韩疏影,只能追上韩疏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是非要跟你走的,是……是不放心我弟,我怕你对他不好……”

韩疏影心里偷偷地笑了。

一路上,大上海的多姿摩登让谢若雪眼花缭乱。特别是上海女人的妖娆,还有橱窗里华丽的服饰,谢若雪简直目不暇接……当她发现韩疏影在看她时,觉得有些没面子,挺直腰板变得矜持起来。

韩疏影三人乘坐的黄包车在一幢漂亮的西式别墅门前停下,谢若雪有些惊讶:“这是……你家?”

“叔叔家,也算……我家吧。”

“那你家也不穷啊?为什么……要卖你?”

“若雪,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希望从现在起,我们一切向前看。”

叔叔家的客厅里苏娇妹正在和几个太太搓麻将。叔叔端着茶在一旁观战。

苏娇妹拿起别人打出的一张牌:“哎呀,等的就是这张牌了,卡档三万,清一色,不好意思,我又和了。”

“天啊,这牌神在你家啊?就这一会儿我们的钞票全被你赢光了。”

“你们两口子太会做生意了,外面哗哗地挣钱,牌桌上也不手软。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家仓库里堆满了煤,都快溢出来了,连门都快关不上了。”

“就是就是,现在煤的价格都快赶上金子了,难怪人家都叫你们俩黑金夫妻。不过我还真是佩服你,既体面地请走了侄女,又间接地换回一个煤老板的侄女婿,这全天下的便宜事全让你们占上了。”三位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着。

“哎呀哎呀,我太太赢了你们一点小钱,就这样编排我们?这样吧,今天晚上,红房子西餐,我们请客总行了吧?”韩疏影的叔叔高兴地说着。

韩疏影的堂弟韩伟松在楼上听着爵士乐,对着镜子梳头,一身西装,油头粉面,典型一个上海小K。他得意地随着音乐扭动着,一个定格,对镜中的自己抛了个媚眼。听到妈妈又赢钱了,便蹬蹬蹬地跑下来,抱着妈妈恭维:“妈咪啊,你是数钱数到手发抖啊。”顺势伸出手摆出一副要钱的姿势。苏娇妹嗔怪地给了他几块大洋,不料韩伟松又趁机抢了一把,便对筑长城的各位阿姨道拜拜了。

“你这孩子……晚上别太晚回来。”苏娇妹宠溺地对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晓得了。”韩伟松边应声边开门,突然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

只见韩疏影几人站在门口,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韩伟松不由地惊叫:“妈——,你快看谁回来了。”

“天呢天呢天呢……哦,回来探亲是吧?对对对,有回门这个说法的。”苏娇妹尴尬地应和道。

“不是,我们搬回来住。”韩疏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这两口子一时没明白她这话中几个意思,顿时愣了神儿。

韩疏影把他们姐弟俩安顿好,便把谢家发生的事情一一向叔婶述说了。听得这两口子汗毛都竖起来了。

“谢炳炎就这样死掉了?你说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死脑筋,他就答应和日本人合作又能怎么了?”苏娇妹惊恐又失望地说,“哎呀,真是倒了霉,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韩疏影瞪了苏娇妹一眼。

“不幸中的万幸啊,你总算还能活着回来,不然叔叔真的没法向你父母交代啊。”韩连生为侄女平安回来松了口气。

“疏影,不是婶婶说你,你自己回来就是了,还带回来两个,以后可怎么办?”

“我答应了谢家人要照顾他们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照顾有很多种方式嘛,不一定非要带回家来啊。我看那个女孩眼神够伶俐的,不是个善茬儿,还有那个孩子,好像这里有点问题吧?”她指指头。

“家栋是被吓傻的,他亲眼看见他父亲被日本人打死。”

“唉,可怜啊真是可怜。实在没办法,就先住下吧。”韩连生倒是个软心肠。

“你倒是蛮会做好人的,住多久?以后怎么办?要是他们一直都不肯走了呢?”苏娇妹作势打了韩连生一巴掌。

“叔,婶,你们别争了,他们两个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这样决定了,我想在这栋房子里,我还是有说话权利的吧。放心吧,我们不会吃闲饭的。”韩疏影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韩疏影这么说,夫妻两个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这房子是韩疏影的父亲留给她的。

“看什么看?没礼貌。”谢若雪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白了他一眼。

“第一次来上海?”伏在楼梯栏杆上的韩伟松说着下楼来。

“关你屁事。”

“好厉害。原本以为煤矿主的女儿一定傻大笨粗,像块大煤饼,没想到挺漂亮挺白净的。”韩伟松嘻嘻地笑道。

“之前听人说上海人洋派,吃面包都要往上面抹黄油,来了才知道,黄油不光是抹面包,还可以抹在头上。”

“这叫发蜡,美利坚的货。”韩伟松得意地摸着发型。

“哪儿的货抹多了都是一种糟蹋,苍蝇停上去都会被粘着。”

“好一张厉害的嘴,我喜欢。”韩伟松听谢若雪这么说非但没生气反而对她更有兴致了。

“呸,你也配?”这两个人初次见面,就叮叮咣咣一场交锋。

这话正好被在楼下的苏娇妹听去了几分,不由地僵硬着脸,招呼张妈带谢若雪去房间里休息。张妈带着谢家姐弟俩穿过厨房和过道,来到一间阴暗的房间。“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就委屈谢小姐和谢少爷将就将就吧。”

谢若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这种待遇,她的大小姐脾气蹭地就上来了。

没等到她发作,张妈面有难色地说:“太太让我告诉你,明天早上五点起床,跟我去菜市场买菜,以后家里的衣服都要交给你来洗……”

“太欺负人了,我不发威还真当我是病猫。”谢若雪忍不住摔门而出,大叫着冲向客厅,“韩疏影,你给我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韩疏影听到叫嚷声,从二楼探出身子,看见怒气冲天的谢若雪,赶紧下楼。“怎么了?若雪,谁得罪你了?”

“你少给我装好人,现在我明白了,你把我带来,就是想要为你们韩家找个免费佣人。让我和家栋住在又阴又潮的佣人房间,还让我每天洗衣买菜干杂活。”

“这话怎么说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家里没有空房间了。”苏娇妹阴阳怪气地说。

“不是还有客房吗?”韩疏影问。

“客房是留给我娘家人来住的。咱家就这条件,嫌不好搬出去啊。我这个侄女心肠软,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带就带吧,我们权当做善事。不过,有些人白吃白住还不知道感恩,反而在这里大喊大叫,有句话怎么讲的……对了,要饭还嫌饭馊。”

“放你个狗屁!别把我谢若雪的邪气给激出来,不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说着,谢若雪歇斯底里地说。说着便冲到苏娇妹面前,“你说谁是要饭的,我们这就把账从头到尾算一算,都给我坐到沙发上去。”

“这是干什么?非得搞这么大动静,谢小姐,有话好好说。”韩连生一看这姑娘也不是善茬儿,赶紧来打圆场。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用三船煤将韩疏影卖给我们谢家,这第一船煤已经如期到账,现在煤炭的市价是多少大概不需要我说了吧?好,再看看你们侄女,新婚之夜我家就出事了,所以她和我父亲之间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也就是说她还是个完整的人,可我家已经凭空少了一船煤,你们说,谁欠谁的?”谢若雪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不讲道理呢?天灾人祸谁能预料得到呢?”苏娇妹不屑。

“废话少说,把那船煤的钱给我,我立刻走人。”谢若雪摊出手伸到她面前。

“你这是在敲诈,这是在抢钱。”苏娇妹尖声喊道。

“我抢我自己的钱,犯法吗?如果你们不拿出钱来,就别怪我谢若雪赖着不走了,从今天起,我们姐俩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住下,那些钱足够我们姐弟住上五年的了。以后对我客气点,我是你们家的债主。张妈,带我去客房!”谢若雪挑衅般地大叫。

张妈偷偷看着苏娇妹,不敢动。“走,我带你们去。”韩疏影淡淡地说。

韩伟松不动声色地趴在二楼看着,他的心思完全被这个泼辣、漂亮的女孩吸引了。

客房里,韩疏影帮着铺床,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笑什么?”谢若雪不解地问道。

“我还第一次看见我婶婶吃这么大亏,在气势上她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谢炳炎的女儿就在耍混中长大的,谁怕谁?”

“我担心我婶婶不会轻易罢休。”

“我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里毕竟是上海,是他们的地盘。不过你不用管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但是,以后出门可千万要注意你的脾气,上海滩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惹上他们麻烦可就大了。”

谢若雪推开了窗户透着气,并没有将韩疏影的话听进去。

被骂懵了的苏娇妹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气得大骂韩连生。“你个猪头啊,一句话都没有,要你有什么用?哎呀不行了,我的心脏不行了,疼死我了……”

“要不要看医生?”韩连生小心翼翼地问。

“看你个头啊,你给我想办法把那对小瘪三赶走。”

“要不,我们告她吧?我手上有合同,再说没结成婚又不是我们韩家违约。”

“对啊,我们可以告她非法侵入,你这就去给律师打电话。”

两人正商量着怎么对付谢若雪,韩疏影敲门进来了。“不行,千万不能打官司,你们这样是引火烧身。我们船行煤炭储备充足,在上海滩已经引起不少人眼红了吧?恐怕黑道白道都在盯着,就是寻不到时机挖一勺子。如果你们要打官司,正好把机会送到别人面前。要是再遇上别有用心之人,直接将若雪姐弟哄骗走,以帮助他们的名义来应对这场官司,你们可能不但赢不了官司,也许还得进行赔偿。”

“疏影说的有道理啊,的确眼红我们的人很多的。”韩连生寻思着这话有些道理。

“那怎么办?让我跟这丫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看她在我的家里吆三喝四,这不是要我命吗?”苏娇妹不愿意这么善罢甘休。

“若雪脾气不好,能不惹她尽量不要惹她。”为了让婶婶不闹腾,韩疏影便把谢若雪烧房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苏娇妹似乎有点怕这女孩一冲动做出出格的事,也只能暂时忍让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两人一见面又如同乌眼鸡一般地斗了起来。

“哎呀,这是哪家的规矩啊?主人还没上桌,客人就开吃了。”苏娇妹穿着睡袍就向正在吃早饭的若雪姐弟二人开火了。

“客人?这有客人吗?”谢若雪装傻。

“粗鲁、低俗、一点都不文明。”苏娇妹嘟囔着,不满地坐下,“真是触霉头,一大清早就吃别人的剩饭。”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大家吃,大家好好吃。”韩连生拽拽老婆的衣襟。

谢若雪假装没听见,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挑衅地看着苏娇妹。

苏娇妹想要伸手去拿面包,却被若雪手快一步,抢先拿走。

“张妈,给我煮两个鸡蛋来。”苏娇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也要两个,我和我弟一人一个。”说着便伸手。

苏娇妹气得发抖,韩连生赶紧递上豆浆:“来,老婆,先喝点豆浆吧。”

这时,韩伟松油头粉面地下楼,用英文夸张地说:“Good morning every one.It’s abeautiful day.”看看大家没有反应,他耸耸肩:“Why?怎么你们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不愉快?Why?Why?”

“别再‘哇’了,再‘哇’连汤都喝不上了。”苏娇妹不满地说。

韩伟松不理会妈妈,欠身想要坐在谢若雪身边,韩疏影一见,赶紧招呼他坐过来。韩伟松只好坐在韩疏影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的谢若雪。“谢小姐,昨夜睡得好吗?”

“好,好得很,床很松软,舒服极了。”

“睡得好就好,睡眠对女人是最最重要的。”

韩伟松转头看母亲,不由尖叫:“哦,MyGod,我亲爱的妈咪,你脸色发青眼圈乌黑,你昨夜在梦游吗?”

“赶紧吃完跟你爸爸去上班,这个家里妖气太重,不是你们男人待的地方。”苏娇妹不耐烦地摆摆手。

“叔,婶,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一下。今天我要带家栋去看病,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钱?”韩疏影用商量的口吻说。

“家里哪有闲钱?外面天天叫嚷着要打战,这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

“以前凡是寒暑假我都在船行上班,从没拿过一分工钱,婶,您说都帮我存起来了,那我现在需要用钱,请您还给我好吗?”

“你这个丫头太蠢了。”苏娇妹靠近韩疏影说了句,说着从韩连生的钱包里掏出两张钱丢在桌上,“拿去,个个都是讨债鬼。”

“不够啊。”

“好好,你自己拿吧,凭你自己良心拿。”苏娇妹一气之下把钱全摊在桌上。

韩疏影毫不客气,从中拿了几张,将剩余的钱推到苏娇妹面前。

“张妈,从今天起,家里的一切开销通通减半,还有,水果零食都不要再买了,每顿饭不许超过两个菜……我们家的钞票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个女人当着大家的面故意铺排张妈。

韩疏影摇了摇头没说话。

在哈尔滨郊外,一辆军用吉普缓慢行驶着。车内,谢天赐被蒙着双眼,坐在后排,两旁是押送他的日本宪兵。车窗外,白桦林层层掠过……从那天晚上他突然被一队闯入的日本人带走关起来后,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太阳了。他不知道这一次自己又被送到哪里。

谢天赐被拉出汽车,揭开眼罩。他适应着阳光,渐渐看清眼前的小楼和周边的人,随后便被带进了屋里。阳光斜斜地射进屋内,武藤盘坐着喝茶,抬手示意谢天赐坐在对面,又让宪兵退下。

谢天赐望着悠闲喝茶的武藤,不明所以。“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把我抓来莫名其妙地关上一个多月,你们想要干什么?”谢天赐神情恍惚地问。

“人人都说日本茶没有中国茶好喝,我却不这么认为,我的老家静冈县出产的煎茶就是最有名的,每次喝到它都能想起小时候的味道。来,年轻人,你也尝尝,告诉我什么味道。”武藤没有回答谢天赐的问题,而是端起茶碗让他品茶。

谢天赐迟疑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禁皱眉:“苦,还有焦味。”

“记住这个味道,告诉自己这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也是家乡的味道。”

谢天赐疑惑地看着武藤。

“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的时候就来到中国了,那是1910年,我被国家派驻到中国东北帮助蒙古人和满人举行‘满蒙独立’计划,结果遭到一些愚昧的满蒙人的抵抗。第二年我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出世了,他们为了威胁我居然偷走了我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也就下落不明了。我把我全部的爱倾注在另一个孩子身上,把他培养成全日本最优秀的军人,可惜,在去年的辽宁大规模剿匪战役中,他在汤沟为国捐躯了。”

谢天赐紧张地望着武藤。

“他的照片就在你身后,你去看看他。”见谢天赐没有动,武藤严厉催促了一声。

谢天赐战战兢兢地走到照片前,前面摆着贡品祭祀的物件。当他看清照片上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中的人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他吓得连连后退,瘫坐在地上。

“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吧?去,给你哥哥上炷香。”

“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日本人?我姓谢,我叫谢天赐,我真的叫谢天赐。”他一时慌乱了。

“你叫武藤浩司。你的体内流淌着武藤家族的血脉,可你却拒绝回归,这是对武藤家族的巨大亵渎。”

“不是的,不是的,这绝不可能,我不是日本人,不是。”

“混蛋,能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子民,你应该光荣才对。”武藤一个茶碗砸过来。

谢天赐不敢再出声,只是拼命摇头。

“看看这只手,这就是你给中国人当了二十五年儿子的下场。他们像对狗一样奴役你,剥夺你的快乐,践踏你的自尊,最后还要将你送进油锅。你要当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选择吧!”武藤一把举起谢天赐受伤的手。

谢天赐望着自己残废的手,眼前浮现出家丁往他手上浇油,他撕心裂肺惨叫的情景,他的眼神变得恶毒起来,他把手举到眼前,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当……人上人。”

“大日本帝国的责任是重新确立世界秩序,成为世界的新主人,也就是人上人。”武藤面无表情地说。

谢天赐看着武藤,眼里依旧充满了恐惧,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是这样的出身。当他的亲生母亲满脸带泪地过来拥抱他的时候,他一脸的茫然。

韩疏影和谢若雪吃完饭带家栋去了一家洋人开的医院,找了著名的赫尔医生。诊断结果显示,家栋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他因为惊吓而导致思维断裂,只能尝试启蒙式治疗。而这种治疗方法目前还没成功的例证,费用也相对昂贵。韩疏影咬了咬牙说:“我们也要申请这种治疗方式,再多的钱,我们也要治。”

谢若雪看着韩疏影,心里有些感触。

家栋在韩疏影的坚持下入院治疗,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家栋不见任何好转。韩疏影看着在草坪上玩耍的家栋,问身边的赫尔医生说:“这样天天做游戏能有效果吗?”

赫尔说:“韩小姐,您太心急了,这种神经系统的病患是最无法估计治疗效果的,也许十年八年没有动静,也许看到一个闪电听到一声雷响就突然转好了。”

“好了以后那是不是就和正常人一样,连原先的事情也都能记起来吗?”

“是的,以前的记忆通通能找回来。”

韩疏影愣住了,她内心复杂地望着远方。

“韩小姐,韩小姐?你怎么了?”

韩疏影回过神来:“没什么,对不起。”

为了配合物理治疗,赫尔建议打一个疗程美国生产的“美斯通”针剂,它的作用是刺激脑细胞快速生成。不过价钱很贵,一个疗程三百块,一般都需要两个疗程才能见效。他让韩疏影自己决定。

厉文轩来医院看过几次家栋,谢若雪再三要求要去厉文轩的演剧队看看,厉文轩只好从了她的意。谢若雪看到演剧队天天吃煮白菜,住在简陋的大仓库里,不免心疼。

从厉文轩的演剧队出来后,谢若雪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拎着菜篮子的老妈妈,定身发呆。这时,韩伟松乘黄包车停到她面前,谢若雪突然灵机一动,对韩伟松喊道:“喂,你有钱吗?”

“愿意为漂亮的小姐效劳,需要多少?”

“你有多少?”韩伟松很有派头地掏出钱包,却被谢若雪一把抢去。

谢若雪翻看了下,不屑地撇嘴说:“才这么点?瞧你摆的谱,感觉跟腰缠万贯似的。”说着便拿出钱来,“这些,我都借用了。”

“这个……也行,不过我有条件,明天下午陪我喝咖啡,全上海最好的咖啡厅雷司令,怎样?”

谢若雪看看手中的钱,道:“好,我不欠你人情,就这么定了。”她用这借来的钱去市场买了满满一袋子猪肉、鸡蛋和香肠,她打算给厉文轩送过去。她看不得厉文轩受苦,想着他啃馒头嚼白菜就心疼,所以决定每周都送鸡蛋和肉去。

韩疏影为了给家栋凑钱,只好鼓起勇气找叔叔婶婶借。苏娇妹一听,两个疗程六百块,顿时夸张地大叫:“天啊天啊,听听,你侄女的口气简直太大了,六百块在她口中说出来就像六角钱一样轻松。”

“疏影啊,不是叔叔不帮你,家里真的拿不出这笔钱,现在船行的生意不好做,我们东旭也只能勉强维持。”韩连生为难地说。

韩疏影听到他们这么说并没有退却:“我打听了,你们通过黑市卖了一部分煤,这笔收入很可观,说到底这都是谢家给我们恩惠,我们返回一些给家栋治病也是应该的。”

“这事你想都不要想,我们绝不可能再掏一分钱的。让他们白住白吃已经够大度了,换了任何一家人都不会像我这样好心的。”苏娇妹语气决绝。

“如果叔叔婶婶不答应,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卖了这栋房子。”

两人一听韩疏影这么说,马上跳起来:“什么?卖房子?你脑子坏掉了?”不过,气焰顿时也矮了半截。

“不至于不至于,疏影,不至于为了这点钱卖房子吧?卖了房子我们一家子都住哪里啊?”韩连生赶紧截住疏影的话。

“是啊,疏影,你要拎拎清楚,你姓韩不姓谢,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欠他们家什么了?像是着了魔似的倒贴。”苏娇妹在一边也气哼哼地附和。

疏影不语,只看着叔叔。

“好好,我明天就去银行给你取钱,这样总可以了吧。”韩连生一副无奈的模样。

“谢谢叔叔,我也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韩疏影弯腰谢过他们就离开了。

韩疏影一走,苏娇妹就开始唠叨了:“噩梦啊噩梦,你个死人头,当时我说趁疏影小,耍个手段就能把房子的名字换到我们身上,你说算了算了,反正这个丫头将来是泼出去的水,不会再回来的,现在好了,这盆水又被泼回来了。”这个厉害的女人点着丈夫的头埋怨着。

“这点钱给她就是了。至于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那傻孩子是个无底洞你知道吗?以后一要钱她就拿房子威胁我们,怎么办?”

韩连生直挠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个机会,把他扔掉。”苏娇妹说完脸上挂着冷笑。

听到媳妇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这个男人惊恐地看着苏娇妹。

韩伟松和谢若雪并肩走在街头,谢若雪明显有些不耐烦。

“说话要算话,你答应今天下午陪我喝咖啡的。”

“咖啡店满街都是,随便去一家不就行了吗?”

“NONONO,那些咖啡都跟马尿冲的一样,能喝吗?”

“你喝过马尿?”谢若雪反问,语气中透着嘲讽。

“呵呵,我就打个比方嘛!若雪啊,你来上海的时间也不短了,可上海的好你是一点都没见识过。你去过大世界吗?知道先施百货吗?用过蜜丝佛陀吗?”

韩伟松说的这些东西对谢若雪来说就是天书,她一个也不懂。

“原本早就想带你出来逛逛,可你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动不动就跟我瞪眼睛,还有我那个堂姐,总觉得我想对你图谋不轨,明里暗里警告我,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歹我也是个受过洋派教育的绅士。”韩伟松愤愤地说。

“这点她的确多虑了,但凡你敢打我坏主意,我就敢剁了你的手,不信?试试?”

“哪能啊,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不亲也亲了,对不对?”韩伟松嬉皮笑脸地说。

谢若雪爽朗地笑着,甩开韩伟松径直往前走。突然,她被橱窗里的一组照片吸引,不由得停下脚步观看。

“这些都是当今最有名的电影明星,那个是蝴蝶,那个是……”

“周旋,你还真当我什么都不懂?”

“你要是打扮起来一定不比她们差。这里是上海最有名的美发店,明星贵妇都爱来。”韩伟松恭维地说。

谢若雪正在抬头看店的招牌,店门突然推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身边还跟着两个跟班。女人傲慢地从谢若雪身边走过,用眼睛斜了一眼谢若雪。之后,登上黄包车扬长而去。“什么人?傲气到天上去了。”谢若雪撇撇嘴。

“原先是百乐门的一个舞小姐,后来跟了一个老大。”

“呸,上海真是奇怪,这种女人在我们老家是要被吐口水丢破鞋的。”

“在上海,英雄莫问出处的地方,看男人就看钱包,看女人就看面孔。”

“真邪气,哪能什么头彩都让妖精似的女人占全了呢?我也要来个改头换面,韩伟松,你掏钱。”说着,谢若雪挺胸走进了美发店,韩伟松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头发烫着S头型、脸上化着浓妆的谢若雪出现在镜子里,连她自己都惊讶无比。韩伟松看到打扮后的若雪,惊为天人。“Beautiful,very very very beautiful,若雪,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如果交给我打理,我一定能让你成为全上海熠熠闪光的model。”

“Model?”

“画报上、广告上、海报上的那些女人都是model,我要让你比她们强一百倍。”

“然后你收钱?”

“当然,不赚钱我们忙乎什么?”

“靠卖我赚钱,你做梦。告诉你韩伟松,只要我谢若雪喜欢的,没钱我也干,但我不喜欢的,给座金山我也不干。”

“你看看……你就是太死心眼……”

“少废话,带我再去选件旗袍,要当下最流行的。”

“好好,我带你去上海最好的旗袍店,为女神我愿意花干钱包里最后一厘。”

韩连生和苏娇妹看谢若雪不在家,韩疏影陪谢家栋在客厅读书,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看……要不算了吧……太作孽了……”韩连生小声说。

“你个死人头,韩连生,今天要是敢坏了老娘的计划,你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苏娇妹压低声音,揪起老公的耳朵。韩连生痛得不敢叫,连连点头。

苏娇妹调整了一个呼吸,手里拿着一块绸缎,满脸堆笑着下楼。“哎呀,疏影,你在家正好,有件事我还要麻烦你呢。这是前天给我二姨买的料子,可人家嫌花俏不肯要,所以……我想退了。你也知道,绸缎庄的料子一旦剪下来就不能退,可那店正巧是你同学家开的,你去,兴许人家会给你些面子。”

韩疏影有些为难。

苏娇妹板起脸说:“疏影,我求你件事怎么就那么难呢?这还没让你上天入地呢,就先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婶婶,我不是这个意思,好的,我去试试。”说完她接过料子,转身对张妈交代让她好好照顾家栋,她去去就回。

苏娇妹看到韩疏影出门,便对着张妈吩咐道:“去买条鱼来。”

“大小姐让我照顾家栋少爷的。”

“让他自己待着,一个小傻子还能跑到哪去。听见没有,快去啊。”张妈只好离开。

苏娇妹看人都走了,就向楼上招招手。

他们把家栋连哄带骗弄上车,一路向郊区开去。车子开出了百余里后,停在了农田边。苏娇妹将家栋带下车,给他留了一包吃的、喝的,还有衣服,就匆匆走了。家栋傻傻地坐在大石头上,抱着一个包袱,看着汽车离开。

韩疏影不放心家栋,办完事后就匆匆往家赶。人还没进客厅就呼喊家栋,可是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动静,这时,韩疏影才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连个人影都没有。正巧,张妈拎着鱼回来了,看着疏影焦急的样子,得知家栋不见了,赶紧帮忙出去找。两人都担心,这孩子如果上街玩儿,自己怕是回不来的。

韩疏影跑了好几条街,问了很多人,没人给她一点希望,她心中充满了无助、愧疚,她后悔没有好好看护家栋,没法向谢炳炎一家交代,无奈之下只好去巡捕房报了案。从巡捕房出来刚好与原来在师范学校当门卫的孙金宝打了个照面,疏影自然不认识他,可是孙金宝对这师范学院的校花早已是垂涎三尺了,他决定主动接过此案,一定要好好表现表现。

当天晚上,孙金宝带着几个巡捕来到了韩家,开始逐个盘问,在询问中,苏娇妹和韩连生眼神的慌乱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觉得问题一定出现在这两口子身上。孙金宝对着几个巡捕耳语了几句,这几个人便匆匆出了门。

百里之外,家栋一直乖乖地坐在田边的石头上,看着远方。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在农田里收工的一对农民夫妻路过他身边。

“这个孩子都坐了一下午了,怎么那辆汽车还不来接他。”

“看这身打扮也是个富人家的小公子啊。”

“小弟弟,你家里人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家栋呆呆地看着他们,毫无表情。

“老婆,这个孩子脑子是不是不对劲?我看怎么有点傻。”

“我知道了,一定是拍花子的把人家孩子拍走了,后来发现是个傻孩子,就顺手丢掉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要不我们先把他带回家?”

“也行。”农民夫妻牵起家栋的手,家栋傻傻地跟着他们走了。 XwW7I1B8DkpYDmFRG/q7VyHTt/Y7t7IWh2CPXTon0HofoZDy12vqBD7ikNHleS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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