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玉家的拜贴后, 陈节度使府里忙乱起来。
陈夫人一连串地吩咐了一大堆的事, 明日如何迎接客人、准备何种茶点, 午宴的菜品, 再有儿女们的衣饰, 特别是陈博, 他做为卢龙军暂时的统领必要参加到接待玉将军一家的, 让他穿常服好还是戎装好呢?
如果穿常服, 就怕玉将军看了不高兴, 他最近几天对儿子都没有好声气,但是穿戎装,是不是又太过迁就玉将军了, 毕竟不过是个胡人,又是公公手下的将军, 这个尺度实在难以把握。
“母亲,明天我穿这套衣服可好?”陈婉穿着一件如同蝉翼般轻薄的银红色轻纱襦裙走了进来, 双臂上挽着绣了花鸟鱼虫图案的半透明披帛, 加上头上坠了大块红宝石的金步摇, 华贵逼人。
陈夫人不由得皱了皱眉, “天气虽然热了, 但也不至于穿这样轻薄的夏装吧。”
“怎么不能,母亲, 昨日已经入夏了!”陈婉跺了脚撒娇道:“这样漂亮的衣服,在宴客时不穿出来, 难道要我自已在家里时穿吗?”
“不行, 你换上一件素气些的,头上的步摇也不能戴。”
“不,我就要在玉枇杷面前穿上这套衣服,让她妒嫉!”陈婉以前就一直对玉枇杷有心结,明明一个胡女,却长得那样好,琴棋书画也比自己精通,实在是可恨至极。特别是她上次鞭打陈禄,回答自己问话时的讨厌模样,让陈婉一直记在心里,“听哥哥说玉枇杷每天与营州少年在一起骑马打猎,现在一定弄得憔悴不堪,我就是想让她看看真正的千金小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最懂女儿心思的人莫过于母亲了,若是以往,陈夫人自然会帮女儿打扮得出类拨萃,压住其他女子,但是这一次不行。她心烦意乱地说:“婉儿,你还是换一件寻常的衣服吧,这套新衣等过些天再穿。”
见母亲如此不奈烦地打发自己,陈婉的眼睛里马上就涌出了泪珠,“母亲,你是没见到玉枇杷那嚣张的样子,女儿就是不服气,就是要穿这套衣服,就是要气气玉枇杷!”
见到女儿的眼泪,陈夫人的心软了下来,“母亲什么都明白,但是婉儿,你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啊,玉将军要是真带了怀远军离开营州,等到突厥人再来时,营州哪里能守住?所以我们现在不能得罪玉家,你也不能惹怒玉枇杷。”
听到突厥人,陈婉的眼泪马上止住了,去年突厥人攻城时那可怕的经历她就是陈家的大小姐也是一样体会到了无尽的恐惧。父亲像个血人般地逃回了府中,自此以后就说什么也肯再出房门,哪怕听到点声音都要瑟瑟发抖,一向和蔼的祖父凶狠地向母亲和自己说如果城破就要自尽,否则他就会亲手杀掉她们。
当然,最后营州城还是保住了,玉将军有如天神般地出现在营州城外,那时陈婉与营州城内所有人一样,对玉将军感激涕零。最初听到玉家三个儿子两个殉国,一个被突厥人的长矛击中腰部后瘫了,陈婉也一样伤心,甚至对玉枇杷的嫉恨也轻了很多。
但是时间慢慢地流逝,突厥人的威胁不再,感激之情渐渐也变淡了,玉将军是救了母亲和自己不假,但是他并不是专门只为了救陈家母女,他是为了救整个营州城的人。而且那也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是祖父手下折冲府的将军,本就应该保家卫国的。
尤其是在玉枇杷痛打小叔叔之后,陈婉心灵的天平再次倒了回去。小叔叔虽然错了,但是玉枇杷这样不给陈家面子,做为陈家女儿,陈婉觉得自己讨厌她完全是正确的,尽管她是玉将军的女儿。
陈婉本人并没有认识到,她并不是因为玉枇杷打了自家的小叔才那样讨厌她,事实上她和她的母亲对于这个倍受祖父宠爱的庶出小叔并没有一点好感,只是拿这个做为借口讨厌玉枇杷而已。
在她心灵的最深处,讨厌玉枇杷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玉枇杷不过是一个折冲府将军的女儿,竟然要比自己,节度使的嫡长孙女还要漂亮,还要受到家里人的宠爱,还要恣意自在,实在令她不平。现在竟还要自己让着她,陈婉气道:“玉家不过是祖父手下的将领,我们为什么要怕他?祖父命令他不许离开不就行了!”
“唉,有些事你也应该懂了,现在可不比先前,朝廷的敇令一下,令行禁止。眼下中原乱成了一团,造反的队伍遍地都是,有很多节度使趁势不服从皇命,划界自保。而营州内也是一样,城傍羁縻州原本就不会与我们一心,就是保定折冲府的冯朝阳还不是看着营州被围而袖手旁观吗?”
陈夫人原不希望女儿知道太多,一个小女孩在家里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主好了,操心的事还是要等到成亲前后再说吧。但是营州的形势就是如此糟糕,内忧外患,索性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玉将军现在势力,怀远折冲府也有人劝他自立,这时候我们一定要将他留在营州城内,所以便不能得罪与他和他的女儿,你可明白了?”
陈婉虽然听懂了,但心中依旧不服气,正要再说话,就见祖父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过来向陈夫人道:“都督让夫人过去商量明天玉将军到府上的事情。”
陈夫人便急忙站了起来,却又向气忿的女儿道:“你不必与玉家的小丫头一味争强好胜,女子最为重要的是嫁人,那玉枇杷的母亲虽然是名门之后,又一直想为她谋得一门好亲,但玉枇杷总归是胡人,永远也比不得你。”说完便匆匆地走了。
陈婉一人立在屋内,终于一笑。确实,玉枇杷只是个胡女,将来说亲时,名门贵姓又哪里能看上她的出身呢?但自己就不同了。既然如此,明天就让她一步又算什么,再者,就是素净些的衣服,认真挑件出彩的,也一样压得住玉枇杷。
陈婉又想起了上次玉枇杷在节度使府打陈禄时的衣着,觉得自己随便从衣箱里拿一件都要比她穿得好,于是便开心地回了院子。
另一边陈夫人到了公公的书房,见儿子正伺立在一旁,下面还有裴先生,便知公公比自己想的还要重视玉家的来访。她赶紧上前行了礼,又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陈节度使却先问:“祺儿还不肯出房门?”
卢龙军全军覆灭,陈祺却在家将的保护下逃回了营州城。可是从此以后,他便整日只在房里躲着,甚至有时一整日都不下床,就像一只躲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样。
不过是打个败仗,况且又逃出命来,竟然就此吓破了胆子!
“是,今天一早我还过去看了夫君,他还如以前一样只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肯起来,劝了几句也不听。”尽管恨得要命,但陈夫人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满满的关心,她不管怎样讨厌透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来。
“你还是要多劝祺儿,如今重建卢龙军,他这个卢龙将军正应该出来带兵练兵才对。”
“是,儿媳一直在劝他赶紧出来统率卢龙军。”陈夫人诚恳地点头答应,但是她其实早就没心思再管陈祺了,只将他扔给了妾室们照料。
当初陈祺刚从卢龙折冲府逃回来时,陈夫人也曾日夜不眠地看护他,等他伤好后,又整日陪着他劝着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陈祺其实已经就是个活死人了。甚至他还不如在卢龙折冲府死了,总还能落得一个好名声。
对于公公一直满怀信心盼着儿子好转,陈夫人是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不过是徒劳。而且如果把卢龙军交给他,真还不如交给自己的儿子。
陈节度使叹了一口气,他这辈子只养下了两个儿子,原想小儿子纨绔一点没什么,大儿子将来肯定要照顾这个弟弟。但眼下却是大儿子成了废人,小儿子也成了废人,陈家只能看孙辈了。
这时,陈博见母亲过来,已经上前行礼,又将母亲扶到下首的座位上,道:“明日玉将军要带家眷来府里,想来是说明卢龙军与怀远军诸多事宜的,裴先生为我们献上了一策,祖父和我亦觉得甚妙,想与母亲再商量一下。”
“节度使府衙之事我哪里懂得?”陈夫人谦让道。
“此事亦涉及内宅,故而才请夫人前来商议。”裴先生是陈家多年的幕僚,年纪又老迈,早与陈夫人就有过数面之交,也不需要回避,施了一礼道:“据在下分析,玉将军虽然桀骜不训,必不至于如冯朝阳般地无君无父,此番前来应该表示他服从都督之意。”
“现在玉将军在营州声望正炽,他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便服从都督?是不是别有什么隐情?”陈夫人虽然谦虚地说自己不懂府衙之事,但其实做为节度使府的女主人,她不但要管理好内宅,更要将相当多的心思放在内宅之外,毕竟内宅其实也是外面大千世界的映像。故而她对于营州城内的事情也都大体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