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夸了几句汤巡检, 见大家都不搭话, 便又问云娘, “你怎么与汤巡检认得呢?”
“二嫂怎么忘记了, 去年我们几个织工去吴江县服差役时, 正是坐巡检司的船过去, 是以便认得了。”云娘从没有把自己求了汤巡检进了官织厂学会了织妆花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免得让人误会。
但其实, 当时她也不过比别人与汤巡检多说了一句话而已, 并无其它交情,原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今天他竟认出了自己, 也实在出乎意料。
二嫂看着后面的巡检司官船,转了转眼珠, 便笑道:“怪不得小姑刚刚让你二哥去问汤巡检,感情你果真认得他。若是早知如此, 我不也早就与巡检大人结识了?”
云娘便知她又打歪主意了。
盛泽镇日渐繁盛, 因河道交通往来甚密, 又有商贾辐辏, 便设了巡检司, 不只负责捕盗之职,亦协助吴江县衙收取商船过往之税。是以巡检司权限极大, 也因此连续出了几个贪腐的巡检,不只在府城出了名, 就是京城亦有人知道。
二哥和二嫂时常贩了些蚕茧、蚕丝到盛泽镇, 因本钱小,人又懒,获利并不多,他们便时常想办法逃税,因东西少,倒也不易被查到。现在一定又想借了自己与汤巡检认识做些贪小便宜的勾当。
云娘当下便板了脸道:“整个盛泽镇谁不知道汤巡检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不过与我见过两面,虽然有那么一点交情,却根本不可能循私。”又恐她听不进去,又道:“二嫂,我也好言劝你一句,现在丝茧的生意好做,你们只要不怕辛苦,安日子到各乡收丝收茧,再到盛泽镇出脱,除了税钱至少要有一成的利,倒比现在小打小闹,提心吊胆躲几个钱的税要好得多!”
杜老娘也斥责二媳妇,“你们两口子最不喜做农活,又吃不了养蚕的苦,日日不在家中,只说要做生意,却又没见赚钱交到家中,可不许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若被人抓了,你爹的老脸可都要让你们丢尽了!”
三弟媳亦道:“二嫂,你和二哥可不要犯事,三郎参加童试在礼房报名时,还要登记三代履历,家里一定要清白出身,不能有作奸犯科之人。且同考五人互结,又要请廪生作保,若二哥二嫂行差踏错,便没有人为三郎作保了。”
见一家人都在教训自己,二嫂只得应道:“我们再没干那些事,只是本钱太小,所以才赚不到钱。”
说着,船已经停到了岸边。大家下了船回家,便陆续便遇到杜家村的人,见了云娘便都笑了,“大节下的,怎么有空回了娘家?”
杜老娘赶紧抢先答道:“只隔一条河,来往还不方便。”
云娘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又苦又涩。自己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就已经给杜家丢脸了。娘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离了郑家的事,毕竟不管是不是义绝回来,村里人都都只觉得是被休了,并不光彩。
还记得她小时候,村里有一个被休的女人,大家都十分地瞧不起她,那人平日都不轻易出门,娘家人也不喜与大家来往,后来再嫁到了远处方好些。这些年风气虽然比先前开化了些,但杜家村总比不了盛泽镇,大家知道了实行一定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背后的嘲笑也少不了。
想到这里,云娘看到杜家村后刚刚放松的心情不免暗淡下去了不少。可是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却不会再回头的。被休了又怎么样,何况只是和离,自己一定要重新把日子过起来,赚了钱,看谁还敢瞧不起!
娘与众人打了招呼,又低声向云娘和几个媳妇道:“就要过年了,我们先不必告诉大家,况且你爹他们还没回来呢。”
原来娘不只怕丢人,也是存了或许自己还会被郑家接回去的心思。但就是爹娘不肯让自己离开郑家,云娘也一定不肯的。只是这个时候,她未免要替爹娘着想,自己离了夫家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确实不急着告诉村里人,最好等过了年才让大家知道,免得整个正月里大家走亲访友的就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
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那样恐怕是做不到的。
杜家因为自己回来,一定会被人嘲笑,爹娘也会觉得丢脸。
由此可见,郑家,她确实再也住不下去了,但是娘家,也难长久地住着,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再不是杜家的人了。
接着云娘又想到了自己回娘家后的细事。杜家还没分家,吃住都在一处,吃的还好,难的应该是住。她未嫁时住的西厢房去年重新粉了给三弟娶媳妇做新房,现在一半成了三弟的书房,一半是三弟和弟妇的卧房。眼下三弟读书是家里最大的事,自已自然不能去打扰。
而东厢的两间屋子正分别由大哥和二哥住着,几个侄子侄女大了,便跟在爹娘住在正屋的东西两侧,平时自己和郑源回娘家,通常当日便返回,如果留宿,爹娘便让大哥大嫂把房间让给他们,让他们与侄子侄女们挤一挤,眼下自己回来了,自然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自己与两个侄女住到一处,看起来是最顺理成章的,但其实也不方便,两个侄女都小,住在爹娘的的屋子里间没什么,可是自己也跟她们混在一起就别扭了。而且自己回了娘家,总不能闲着,就是要缫丝也总得有个地方,更不用说织机,里间屋窄根本放不下。
云娘一面装出笑脸与街坊四邻打着招呼,一面又想着要如何,也就走进了家里。因大人们都去了盛泽镇,家里只有几个侄子侄女。
大哥家的茵儿今年十二岁了,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听了声音第一个出来开门,见了云娘便高兴地笑道:“姑姑回来了!”
听到了姑姑回来,大哥家的二女儿薇儿与二哥家的萝儿也一同从屋子里跑出来,欢天喜地看着云娘,“姑姑,你回来了!”眼睛便在云娘的手上和身上瞄着,尽是期盼。
云娘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给孩子们买些小东西了。以前她只要回娘家,每次都想着带些点心、糖或者绢花儿什么的,孩子们小,做姑姑的自然要想着他们。慢慢地成了习惯,现在云娘看着她们企盼的目光,只得尴尬地一笑道:“姑姑忘记买点心了。”又赶紧保证道:“等货郎过来时,我给你们每人买糖吃。”
孩子们先是失望,但又听到姑姑给买糖吃,又都笑了,最小的萝儿便含着手指道:“我最爱吃糖了。”
云娘着实喜欢,便将她抱在怀里逗着玩,又问:“青松和青竹去哪里了。”
青松是大哥的儿子,青竹是二哥家的,他们俩今年都是六岁,生日只相差半年,正是最淘气的时候,想来一定出门玩去了。果然茵儿道:“爷爷奶奶一走,他们就去和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们走了。”
因他们还小,又没有开蒙读书,家里便也随他们玩,杜老娘只道:“老大媳妇,你带茵儿做饭,老三媳妇去后村的刘家买几条鱼,老二媳妇帮我给云娘收拾屋子。”
二嫂却赶紧道:“婆婆,还是我去买鱼吧,弟媳妇脸嫩,哪里好意思与人讨价还价,别让人多要了斤两。”
杜老娘指着她的脸道:“你还要出去,先去屋子里照照镜子再说。”
方才在船上,大嫂已经替二嫂擦了擦脸,只是那两道指痕颇深,又已经渗出血来,是以怎么也无法掩饰住。别人看着都觉得太过显眼,可是二嫂却似浑然未觉,依旧说笑不已,现在被婆婆说了方才急忙回房去看。
杜老娘又向云娘道:“让青松和青竹跟我和你爹住,你住在正房的西屋。”
娘果真是疼自己的,竟是要给自己腾出一间屋子。云娘哪里肯,“娘,青松和青竹都大了,睡觉又不老实,跟你和爹一张床,你们哪里能睡好?我早想过了,我就住在后院蚕房东边的小厦房。”
杜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并不算小,三间正房,两旁又各有两间厢房,当初云娘小时自己便与姐姐一起住在西厢房,姐姐出嫁后她就一个人占了两间屋子,甚是宽敞。可现在大哥、二哥、三弟陆续成亲,又有了孩子,房子便捉襟见肘了。
云娘所说的小厦房其实并不属于这一正两厢的房子,而是正屋后面一排蚕室旁的小屋,专供看蚕人住的。
原来养蚕的忌讳是最多的,蚕不能直接叫蚕,要叫宝宝,又不能说亮、伸、完等不吉利的词,且蚕室中最要洁净,进蚕室的人不能饮酒吃葱姜等物,又不能住在蚕室中,怕熏坏了蚕宝宝,是以蚕室旁便有一间小屋,看蚕临时休息用。
“那怎么好?”杜老娘马上反对,“小厦房里冬天冷夏天热的,怎么能让你住那里!”
大嫂亦从厨房伸出头来道:“娘,让云娘和我住东厢吧,大郎搬去与青松青竹一起住。”
云娘赶紧反对道:“大哥和大嫂住得好好的,也不要动了,我就住厦房,天冷便多放一床被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