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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属九原郡，九原郡太守郑怀之年二十九，正是闯荡二京，大展宏图的年纪，却被家里打点上下，硬是送到这“肥缺”九原郡太守的位置上来。
若真有什么令郑怀之感到宽慰的，思来想去，也只有壮年时郁郁不得志的郭子仪，也曾为九原郡太守罢了，可每每郑怀之坐到这昔日郭太师坐镇的府衙，却更为自己感到悲伤。
譬如现在，郑怀之坐在这把老旧的木椅上，提笔难下。
“嗒”，墨点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晕开。
郑怀之却未动作，只因此事，他不愿写。
清晨，素无往来的丰州世家——金家遣管家亲自送来书信一封，郑怀之本以为只是地方豪强笼络官府的客套事，谁知那管家竟赖在门口，不见他郑怀之亲手拆封便不走，不愿与地方势力为敌的郑怀之无奈，只得差人将金管家请进门来。
郑怀之出身微寒，祖上虽在朝为官，但开元年间家运已衰，直到郑怀之苦读二十载，终于考取功名，进士及第，可以说，一家数代人振兴郑家的希望，都在郑怀之身上。
而金家虽然子弟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但代代经营，仍雄踞丰州，成为当地人人惧怕的世家。历任太守，哪怕不抬着礼物前去拜访，至少也会打发人送张名帖，以示交好之情。
可郑怀之什么也没做。
静悄悄地上任。
一晃就是三年。
他当金家不存在，金家也当这九原郡，压根儿就没什么太守。
可金山的到访，却终将这种僵局打破。
“见过太守大人。”金山抱拳拱手，轻描淡写地一行礼。
虽然是金府管家向他行礼，可郑怀之怎么都觉得，对方在仰着脸看自己。
郑怀之拆开信封，瞧了几眼，内容说的是有暴徒持械进城行凶作歹，他金胜海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欲行瓮中捉鳖之计，已将这伙暴徒引至家中，望太守速速出兵前来相救。
“郑大人，还请早些动身吧。”见郑怀之没有动身的意思，金山担心误了老爷大事，不顾身份地催促道。
郑怀之尚未答应，金山便认定他不敢不卖给金家面子，一个管家尚且如此傲慢，主人当是如何，不言自明，但郑怀之未恼未怒，客气道：
“老管家莫急，调兵遣将也需耽搁几刻，来人啊！”
门外进来一小童，是侍奉郑怀之多年的书童。
“大人。”书童行礼。
“去赵都尉府上，看看他起了没。”郑怀之吩咐道。
赵都尉每日天未亮，便带队巡防，根本不会睡到如此时分，这话金山听不懂，可书童机灵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便猜到郑怀之的打算，遂点头退下，急忙忙跑出前门，却又从后门回了太守府。
左等右等，书童已去了有半个多时辰，金山有些坐不住了，每每要张嘴问郑怀之，郑怀之都重咳两声，示意金山不要说话，以免打扰自己看书。
郑怀之的心思根本没在书上，他脸上虽未变化，心里却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猜出七八分：
丰州城里住的，谁不知道金家小少爷金三通，是个祸患。定是金三通惹了什么人，仇家寻上来，那金胜海不愿动手，也无心料理，便想将这堆烂摊子甩给自己。
赌坊之事，下属也曾向郑怀之禀报过，此时将众多线索串联起来，郑怀之更不愿去给金家帮这个忙了。
“金管家……”郑怀之突然开口。
“郑大人。”金山心想，这郑大人总算准备动身了。
“不如午饭，便在府上一起吧？”郑怀之笑着问道。
“啊？”闻听此言，金山慌了神，若是耽搁了老爷的事，回去之后，指不定老爷要如何责罚自己。
想到这里，金山豁出去，往地上扑通一跪，大声哭号道：
“郑大人救命啊！那伙贼人武艺高强，定是官府通缉的大贼，如今金家弟子折损过半，我家老爷他舍命相搏，才为郑大人换来这么一个升官发财的良机，您若是再不带兵去救我家老爷，出个好歹，我家二少爷从京城回来，可叫我如何跟他交待啊！”
义理、名利、威逼，金山一句话，却将郑怀之逼得无从闪躲。
“月儿。”郑怀之放下书，喊府上丫鬟的名字。
“老爷，您叫我？”
“明渠怎么还没回来？去门口瞧瞧，喊他快点。”郑怀之起身，又喊来差人传令，召集府兵。
故作丢三落四之态的郑怀之，愣是又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才带兵出府衙。
而刚来到金府门前，还未来得及看清形势，金三通便已血溅当场。
杀金三通的是个异族女人，若不是此情此境，或许郑怀之还会觉得这女子蛮有几分姿色，他本以为这伙人犹要做困兽之斗，拼死突围，谁知这女人带头，将兵刃收了起来。
女人甩开金三通的尸体，迈步出门。
“大人，人是我杀的，将我带回衙门吧。”女人不惧不慌，如同刚刚划破的，只是条鱼的肚子。
刀客等人跳出来，护在莫怜身旁，却听到马上的官喊了声：
“都带走！”
刀客、书生、断枪、皮九爷、莫怜一齐被卸去兵刃，押送到丰州大牢关押，郑怀之派人打探到莫达冲家中，官差一阵翻找，搜出两块令牌，又从金胜海那里得到两块。
四块铁令，如今就放在郑怀之的书案上，在灯影下发着微光。
“大人，要不早早歇息了吧，明日再审那几个贼人。”书童明渠见夜已深，自家大人又盯着一张白纸坐了足有两个时辰，忍不住劝道。
“明渠，你说他们是贼吗？”郑怀之终是放下这支墨汁都冻上了的笔，伸了个懒腰，问一旁的书童。
“伤人害命，不是贼，又是什么？”明渠不解，他与郑怀之的关系，实则更像兄弟，而非主仆，因此有什么便说什么，毫无忌讳。
郑怀之指着令牌，道：
“这令牌是真的，那他们便是官。”
“可我看他们不像官。”明渠答。
郑怀之一指自己的鼻梁，诡异地笑道：
“那你看我，究竟是个清官，还是个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