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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城，酒坊二楼。
“姑娘，你便守在这里，金家有什么动静，知会酒坊的张掌柜一声，他会帮你的。”皮九爷向天涯嘱咐道。
“明白，皮九爷与沈大哥也多加小心。”天涯道。
旁边站着的断枪一拍胸脯，道：
“放心吧，九爷有我护着。”
皮九爷哼了一声，斜眼瞅断枪，从鼻子里挤出几个字：
“后生，少吹牛皮，还不知道谁护着谁呢！”
二人转身下楼，天涯便对着街口落座，一双灵动的眸子，望着不远处，金府紧闭的大门。
另一边，莫达冲的灵柩也到了城南，城门的卫兵未加阻拦，放他们进了城。
“莫姑娘，小心有伏。”书生见卫兵如此轻易放心，心中不安，叮嘱道。
踏上丰州城的石板路，莫怜心中也生出一阵担忧，没走几步，莫怜已经感到了一种异样。
寒冬时节，各家各户应紧闭门户，抵挡寒风，可今日这条街两旁的各家的门窗，却都大开着。
而门里、窗后，藏着不知多少黑影，在盯着缓缓进城的灵车。
还有车旁的几人。
木轮沿着石板上的车辙徐徐前行，坚硬的榆木车轴与轮子相互挤压，发出吱呀的响声。
莫怜只听得见灵车的声音。
这条街听不到叫卖声。
听不到任何声音。
静得像座死城。
可门后，窗旁，分明是立着人的。
一双双眼睛，盯着灵车，盯着拉灵车的金三通。
他们在笑。
这城里的百姓被金家欺辱久了，已经认了。可今时非同往日，称霸丰州百年的金家，堂堂铁指门的三少爷，竟然被人当成牲口一般，被白绋牵着，拉灵柩。
他们躬了一辈子的腰，虽是挺不直，但他们可以藏在家里，藏在他们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盯着金家的子孙，看尽他的窘态。
书生本以为楼上门后的，是金家埋伏的弓手和刀斧手，但看到门后躲着的小童，心中却也明了。
全丰州城的百姓，都在等着莫达冲出殡的这一天。
他们不识得莫达冲，但他们恨金家，尤其是嚣张跋扈的金三通。
“镇山锤”莫达冲只是个江湖过客，史官刀笔吝啬，惜字如金，无人会记得他。
书生念的书多，想的也比别人多一些，望着这口薄木棺材，书生不禁唱起了另一首挽歌——《薤露》。
《蒿里》赠庶民，《薤露》送英魂。
莫达冲当得起这首《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
（薤草上的露水啊，多么容易被晒干。）
书生手上白绋一使劲，拽了拽快要走不动的金三通。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露水干了，明天还会落下，可人死去了，什么时候能归来呢？）
挽歌本是送葬出殡时唱的曲调，但在民间流传甚广，就连许多士大夫，都十分喜爱吟唱，书生唱得极为悠扬动听，连门后的小童也不禁跟着哼唱起来。
院里的老妇，想起年少时，与城中姊妹壶浆送军征的景象，那时的九原郡太守，名叫郭子仪。可如今郭将军已逝，老妪独坐院中，闻听孙儿哼唱的曲调，一时动容，拄着拐杖，来到门后，唱起这首《薤露》。
原本寂静的长街，渐渐地响起阵阵挽歌。
从城门口，一路飘散到街口。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书生一手牵马，一手执绋，行且歌，将零落的歌声收整到一起。
这座丰州城里，只有莫怜一行人，敢在街上高歌。
兴许有几十人，或许有上百人，躲在门板窗格后，为莫达冲哼着这首，本应只为王公贵族哼唱的挽歌。
若是皮九爷听得到这歌声，怕是早已嚎啕，抚着棺材喊莫达冲：
“三哥，你听得到吗？瞧瞧你这阵仗，不输将军，不让王侯啊！三哥！”
莫怜唱得不好，只能跟着哼哼曲调，没哼几句，两行热泪，却已夺眶而出——她莫怜潦倒半生的爹爹，当真是位盖世英雄。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不归又何如，侠者不留名。
四人将要行到街口，却闻到一股糊味，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与车轮声，十几个蒙面人推着几辆满载柴草的车板子往路口冲来，丰州城的街面不宽，四辆车并排，刚好将街口堵死。
后排的蒙面人将手中的火把往车上一扔，再把车板子往上一立，后面用木棍抵住，街口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无法通行。
沿街的门窗哐哐地争相合上，任谁也知道，这是金家存心在给这家人添堵。
任谁也不敢，招惹金家。
“二位大哥，怎么办？”莫怜拔剑架在金三通脖子上，回头问书生和刀客。
书生瞅了眼四周，右侧有条小巷，比车板稍宽些，应是能走出去的，便指着小巷问莫怜：
“那边可出的去吗？”
莫怜点点头，道：
“出的去，只是绕几步路。”
“姑娘，这路凶险，要不，留给我们兄弟二人闯吧。”刀客在最后，边推着车，边朝前头喊道。
莫怜没答话。
金三通没等莫怜发话，脚却已经朝那巷子走去。
毫无疑问，那巷子中早已埋伏好了铁指门的门人。
此时日头不高，巷子里仿佛还滞着些夜雾，未能散去。
“走。”莫怜转头，跟书生、刀客确认道。
那眼神没有一丝犹豫，或者说，这眼神的主人，已经准备死了。
柴草燃烧的烟尘顺着风袭向众人，这街面上什么也没有，哪怕有口水缸，有几个瓦罐，兴许还能砸开个缺口。
但几人透过车板上的烈焰，看得到街角埋伏的人影。
灵车不能停，若不是“镇山锤”莫达冲的尸体在车上，几人大可以弃车不顾，攀墙而出，与埋伏在街上的鼠辈杀个痛快。
这口棺材，是压在他们身上的“义”。
在滚滚浓烟中，书生、刀客、莫怜三人，挟着金三通，守着已经远去的、绿林十三道的“义”，缓步进了这阴暗幽深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