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啊,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跟怜儿讲什么公孙大娘,讲什么薛家姐妹,就应该找个老妈子,教她女人的东西,早早为她寻个好人家……”
四下无声,夜深人静,皮九爷自顾自地跟“镇山锤”莫达冲说着自责的话。
江湖的爹娘,江湖的儿女,这血脉往往是难断的。
前半生的傲气,后半生的担忧。
当年绿林十三道的兄弟、姐妹,皆是孑然一身,全无后顾之忧,凭着一身本事闯荡江湖,匡扶社稷,真真正正的“无愧天地”。
如今再看,死的死,老的老,似莫达冲这样有了家室的,
皮九一直不服老,也不愿承认自己老。
尤其是往白纱后一站,耍弄起灯影皮人,唱起戏词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名震河南的“绝命三指”。
那个杀人只用三指,人人尊敬有加的自己。
可一看莫达冲,再一想莫怜陷入的江湖恩怨,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往下掉。
若是莫怜生在普通人家,她会不会就此认命,忍气吞声地将钱收下,好好地过日子了?
没人回答皮九爷,他自己不知答案,冷透了的莫达冲,更不知道答案。
但皮九爷疯起来,便不再需要答案了。
他仍是无牵无挂,他仍是无愧天地的江湖过客。
皮九爷擦干眼泪,终是下定决心,正要起身活动,门外突然一阵响动,像是老鼠从梁上落下的声音。
“谁!”皮九爷喊道,若是金家来毁尸灭迹,决不能让他们碰莫三哥一根指头。
又是一阵悉悉率率,院内的声响却停了。
两个黑影奔回林里,骑上快马,往城门方向奔去——金家的人,守城的兵丁不敢怠慢,哪怕未到开门的时辰,也会让出一条缝,让两人进城的。
城中无人,两人却还是乖乖下马,牵着马快步往金府方向行去。
金三通见有大哥撑腰,心中有了底,回房倒头就睡。可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的金胜海一夜未眠,在等着铁指门两个还未行拜师礼的小徒,将事情办妥。
金胜海边等,心里边盘算道:
盗尸之事若是办成,那山野村姑无证无据,此事断然赖不到他金家的头上,以金家的势力,只要她不离开丰州地界,叫她闭嘴的法子有的是,留她一命倒也无妨;若她走了,那便更是简单,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姑娘家,死在路上都不稀奇。
若是漏了陷,无非编个报师无门,走了邪道,盗那山野人家的尸身,以图讨好金家,他金胜海出面痛斥二贼,以重金抚恤死者之女,官老爷将二人收入监牢,他金胜海暗地里再疏通一下,这事便于金家名声反倒有益,没有丝毫的坏处。
想着想着,金胜海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伸指摁住,刚揉了两下,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匆匆脚步声。到金胜海门前,突然想起金管家的声音:
“金府之内,也是你们如此莽撞的吗?”
门外答话的是金胜海派出去的小徒:
“金大管家,我们有要事禀告掌门。”
金山也猜得到金胜海的盘算,用此二人,无非是想撇清关系,轻叩门,道:
“老爷,有‘客’到。”
金胜海整整衣冠,朝门外喊道:“进来说话。”
两人进门,金胜海眼前却是一亮,这二人能耐不论,一身夜行衣却置办得甚是妥当,刀鞘漆黑,厚面鞋底,兴许先前是自己看走了眼,将此等人才当作弃子来用?
还未等金胜海开口,二人朝金胜海“扑通”跪下,稍迟疑了下,放声哭喊道:
“掌、掌门,我二人办事不利,没能完成您老人家吩咐的事,您再给我们二人一次机会吧!”
金胜海依稀觉得肝火一冒,夜半三更,金府怎能容此二人鬼哭狼嚎,忙喝道:
“喊什么喊,都给我住口。连个女人,你们都收拾不了吗!”
两人一听,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忙止住了哭,一口气咽下,才畏畏缩缩地答道:
“掌门,那、那那那草屋里,闹鬼!”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女人怎样了,那老头的尸首你们见到了吗?”
“您说那就一个小娘们,我们二人翻墙进院,那屋里却响起一个幽幽的老头声音,问我们是谁。”矮一点的小徒说到这,仍心有余悸,也难怪,做贼心虚,这话说得没错。
金胜海斜眼一瞅老管家,问道:
“哦?这么说,这刁女还请了帮手?”
金山回道:
“今日白天我带人上门,屋里确实只有那么一个姑娘。”
金胜海心里犯起嘀咕,若不能将对手底细摸个清楚,他绝不会出手。
“明日,喊五虎准备准备,随三通上门。”金胜海吩咐道。
老管家一想,这不符合大少爷的脾气秉性,还是确认道:“灭口?”
“吊唁!”金胜海今晚动的气,有些太多,不住地咳了两声。
“小的明白。”老管家心说,再如何谨慎小心,也犯不着喊府上五位大将一齐出马。
三人退出金胜海卧房,两个小徒转身刚要走,老管家眼疾手快连点二人穴道,这二人便像软泥一般倒在了门前。
听到门外“咚”“咚”两声闷响,金胜海吹熄了灯,安心睡觉。
鸡鸣报晓,莫怜惊醒,她已许久未睡得这般沉了,再看身旁,那位姑娘却已不见。
莫怜翻身下床,提剑出门,就往她爹莫达冲停殡的屋子跑,轻推门,正与天涯的眼睛对上,而指路灯,也依旧未熄。
“皮大爷人呢?”莫怜问。
“一大早便出门了。”天涯回道。
“你为何没拦他!”
莫怜急匆匆一转头,却觉得脚底发飘,阵阵头痛,口渴难耐,一下子没站稳,摔在了门框上。这一摔,莫怜猛地忆起昨日皮九爷只吃胡饼,未曾喝粥,暗叫不好,定是皮九爷在粥里下了药。
可这姑娘为何没事?
莫怜瞅着天涯,细一想,恍然大悟,这姑娘将她那碗,让给了那个背着刀的汉子。
与此同时,车马渐多的城门口。
已逾花甲,两鬓染霜的皮九爷,身负兵刃,挺直腰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这虎踞龙盘的丰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