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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达冲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茅屋从最初的里外屋，慢慢地又加盖了如今的东西厢房。
当年的皮九爷人还算清醒，也没少出力，西边那间是莫怜出生后，莫达冲在城里雇人盖的，而东边这间，则是皮九爷帮忙修的，也是他来探望莫氏一家三口时，住的屋子。
几人现在待的，也是这间。
被寒风吹得紧缩的门板，已经露出长长的缝隙，门槛也踩矮了半截，屋里莫达冲自己钉的桌凳，也吱嘎作响了。当年手使金锤，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镇山锤，成了家，也使起小锤子，叮叮当当地过日子、哄孩子了。
断枪环视四周，心中难免唏嘘，他曾经无限憧憬的英雄好汉，难道都是落得如此下场吗？
“来咯！尝尝咱弄的好粥好饼！”听门外的喊声，几人竟分不出这是清醒的皮九爷，还是疯癫的那个。皮九爷虽说手艺不错，但巧妇难为无米炊，灶台旁的东西，也就够煮一锅野菜粥，再烤上几块饼。
但人只要一饿，吃什么都香。
饿着，没法活。
饿着，没法报仇。
莫怜是主，她拿起粟米饼子，就着粥，闷闷地吃起来。
众人为客，见她仍能吃进去东西，也放心不少，各吃各的，也无人有心思乱说话。哪怕是书生，也缄口不语。
莫怜吃完，匆匆起身，道了句：
“我去看看我爹的指路灯。”
莫达冲的尸体此刻便停在主屋中，等候吉日下葬。指路灯又叫“引魂灯”，停殡时要供在尸体头或脚旁，为其魂魄指路，灯不能灭，油不能枯，否则魂魄迷路，找不到阴曹地府，便成了孤魂野鬼。因此家人要守在一旁，时刻不能松懈。
先前皮九爷拍门时，莫怜便在主屋里守那盏指路灯。
汉唐之时，中国的殡葬行已十分发达，俗称“杠行”，莫要说官宦豪门，便是富贾世家之中有了白事，基本也是交与专人来办的。
可莫达冲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这么三间屋子，一匹老马，还有一小块菜园。
还有莫怜的一身武艺。
若不是今日皮九爷上门，莫怜便要独自护着棺材，将父亲下葬了。
那日猎户和医馆的小徒弟将莫怜她爹抬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金家便派管家寻上门来。
管家随主姓，姓金，六十岁的年纪，面有红光，微微发福，带着两个壮实的汉子，在门外摆下四个大瓦罐，瓦罐没封口，里面是一串串铜钱。
一罐少说两万钱，四罐，最多能有十万。
她爹的命，在这群人眼里，就值这十万泛着油光的铜钱。
“姑娘，你爹他喝醉了酒，在街上乱跑，惊了我们少爷的马，被那畜生踢成了重伤，我们少爷心地良善，实在不忍，遂派我将这些钱送来，千万要给你爹好好治病，若是……唉，若是你爹有何不测，可得风风光光地厚葬。”金管家说着，掏出帕子，假模假样地在脸上抹抹，等这山野村姑，将钱收下。
他可没去瞧莫怜，不知道莫怜此时血灌瞳仁，但他听到了，听到莫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幸亏身后汉子眼疾手快，拿刀鞘格开莫怜的“剑”，将金管家整个人往后一拽，才没让这位老管家血溅当场。
一剑未中，莫怜并未再攻，她心知以一敌二，自己吃亏，要杀的是金三通，与这些小喽罗无关，只得强忍怒火，关门送客。
为防金家再遣人来，莫怜才在院中埋伏下机关暗器，免得金家见使钱平事不成，半夜来袭。
当晚，丰州城中，一座颇为气派的大宅院里。金家如今的主事人，“铁指门”的第四代掌门，三兄弟中的大哥金胜海正在屋内，教训着跪在地上的金三通：
“你平日里骄横些也就罢了，怎的、怎的偏偏在这时候闹出人命，惹这么大的事！”
金三通头点如碎米，今日撞死人时他仍无畏无惧，但回来之后越想越怕，先与老管家说了，老管家未知会金胜海，私下带着钱想要将此事压下，谁知那丫头竟会兵刃。金管家心知死的老头怕是江湖中人，回来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告知了金家家主——金胜海。
金三通其实并不怕他大哥，他大哥是有本事，但只是个守家业的材料，金家上下真正惧怕的，是二哥金撼山。为防大哥再骂自己，金三通忙搬出他二哥来：
“我也没成想会突然蹿出个老叫花子来，大哥，这事我千不该、万不该，你再怎么责罚我都行。可二哥如今尚在京城，回来要是知道了……”
金胜海忙打断金三通的话，道：“你二哥不能知道，你不许说，这府上谁也不许说。”
“啊？”金三通抬着头，跟他大哥装傻。
“他若能得相爷赏识，在长安谋个一官半职，咱们家飞黄腾达的日子便没多远了。”金胜海一想到自己二弟，心里的怒气也顾不得消了，搓着手，往凳上一坐，连连为金家的命运担忧。
“大哥，我没听懂……”金三通见火候到了，又添了一句。
金胜海一叹，指着金三通鼻尖道：“你呀，让你多读点书，多见点世面，你就知道把钱花在妓坊酒肆……你听着，你二哥要做官，那就不能沾染绿林道的恩怨，绿林是贼，他要做官！”
“可咱们堂堂铁指门，那也能算绿林道吗？”金三通问道，这话，他没在装傻，是真的没懂。
“你以为铁指门很大吗？”金胜海问道。
金三通想都没想，答道：“很大。”
“有多大？”
金三通张开双臂，自豪地答道：“丰州，乃至整个安北都护府都没人敢惹咱们金家，还不够大吗？”
“是小，太小了！所以当初爹爹送你去洛阳，送你去长安，让你长见识，结果你呢，你也就对女人长了不少见识！”金胜海打断他，他知道金三通机灵得很，但就是不愿念书，贪图享乐，否则，以他的资质，在朝中做官，前途不可限量。
“我……”金三通低头，不再反驳他大哥，低头给一旁的金管家使眼色。
金管家心领神会，忙道：“大少爷，您也别再责罚小少爷了，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莫要阻了二少爷的亨通官运！”
金胜海“哼”地一声，吹灭了屋内的灯，在一片漆黑中，金胜海本来忠厚的脸，却变得阴险无比：
“趁老二没回来，索性，我们就让那老头一家，鬼、府、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