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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来在丰州城，皮九爷却领着众人往城郊林子中行去。
“九爷，咱们这是去哪啊？”书生问道。
皮九爷这会是清醒的，回道：“寻个旧友。”
经过一夜兼程，众人终于摸清楚皮九爷的性子——他清醒时，稳重，说话是个老者的样子；他糊涂时，爱笑、爱骂、爱望着月亮愣神，待人接物全无逻辑，似个孩子。
跟着皮九爷，四人穿过一片小树林，顺着河流上溯，在林中一片开阔处，遇到一间茅屋，众人心想这便是皮九爷故人所在。
果不其然，瞧见茅屋，皮九爷便下了马，牵马上前，轻叩柴扉，朝院里喊道：
“人呢？有人在家吗！”
见无人应，皮九爷扒着篱墙，朝院中大喊道：
“再不应，我可要踹门了！”
众人看他的疯癫样，心说，罢了，皮九爷的糊涂劲头又上来了。
“莫大锤！莫大锤在家吗！”皮九爷本想拍门，结果门虚掩着，一推，就推开了。
刚要开口，三枚短箭迎面飞来，身材短小的皮九爷看清暗器来路，往下一蹲，便轻而易举地将其闪了过去。
另外几人候在远处，但见暗器飞出，心里不由得一惊，什么旧友，会有如此待客之道？
除非不是友人，而是仇人。
只有血海深仇，才不多话，而是一心要致对方于死地。
“怜儿，乖怜儿，又与你皮大爷胡闹呢是不是？”皮九爷此时却仍嬉皮笑脸，朝屋里喊着。
书生上前，提醒道：
“前辈小心。”
“没事，教这娃娃暗器功夫的人是我兄弟，她会的那两下，我都看了几十年了，早就一清二楚，你们倒是也进来啊。”皮九爷说着，要推开另一侧的门，迎几人进院。
“大爷别碰那门！！”屋门突然打开，一个眼睛红肿，面带泪痕的女人抢步而出，朝皮九爷惊呼道。
皮九爷似是很听那女人的话，上前问道：“怜儿又与你爹爹闹别扭啦？大爷瞧瞧，都哭成什么样子啦！”
可走到近前，皮九爷才发觉，他唤作“怜儿”的姑娘，素衣披孝。
“皮大爷……”怜儿见是父亲多年兄弟，初开里屋门时那浑身的杀气顿时消散，膝下一软，瘫倒在地。
“你父亲……莫三哥他、他他他他他……”皮九爷一连六个“他”出口，却没敢把话问出口。
“爹爹他，昨日遭人杀了！”莫怜放声嚎啕，泪已干。
闻听此言，皮九爷脸色大变，追问道：“谁，是谁干的！”
身后的断枪听皮九爷喊莫三哥，心里咯噔一下，姓莫，且使大锤，能让辈分颇高的皮九爷喊一声“三哥”的，只有昔日关内道总瓢把子——“镇山锤”莫达冲！
但莫达冲是汉人，他的女儿，却并不像汉人。
“是金家，金家的人干的！”莫怜恶狠狠地说道，一身的杀气，又都从她眼中现出。
皮九爷搀起莫怜，回头一看，见另一扇门后卧着机关，随手扯下里屋门栓，往机关上一丢，十几根铁针“啪啪啪”一齐射出，打在门背后。
“进来吧。”皮九爷朝门外四人喊道。
皮九爷几番安慰，莫怜的情绪终于平复，将此事向众人详细道出。
此茅屋的主人正是“镇山锤”莫达冲，当年安史二贼伏诛，战乱初平，汉人与诸胡的冲突难以化解，常有汉人与胡人之间时有械斗，更有牙僧伙同强盗，抢掠边关胡人贩到关内，供那些自以为奴役胡人便是忠君报国之举的世家玩乐。
莫达冲在此救下一位被汉人绑起的胡女，二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隐居在这丰州城外。
前日，莫达冲进城沽酒，几名金家子弟似是打猎归来，竟在城中赛起了马！
李适登基，降下谕旨一道，于各州府实行“走马令”，非官马入城，须由人牵行，不得骑乘。这几名金家弟子，依仗家中势力，不顾王法，在城中飞奔，正遇上沽酒归来的莫达冲。莫达冲已年迈，加之旧伤，腿脚不便，闪避不及，被为首的金家三子金三通撞飞出十数步。
那金三通见撞了人，跃马而下，朝莫达冲奔去，彼时莫老爷子仍有气息，毕竟一生练的都是外家功夫。金三通探了探鼻息，见这老头未死，竟抬腿踹了莫老爷子一脚，朝周围来往的行人大声喊道：
“这老头子明明没事，却躺在地上装死，要讹诈于我呢！”
众人知他是“铁指金家”的老幺金三通，皆不敢做声，低头前行，不敢驻足，怕惹火烧身。
金家乃丰州世家，与安北都护府多有来往，其府兵教头操练，多是铁指门下弟子，铁指金家大哥继承家业，二哥为府兵教头，而小少爷金三通，是个地地道道的恶霸。
见无人敢管，金三通气焰更盛，朝地上血流不止的莫达冲骂道：
“好你个刁蛮的老头，竟然冲撞我的爱马，如今马儿受了惊，三五个月是骑不得了，我瞧你也赔不起，罢了！罢了！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骂完仍未消气，又怕这老头横死街头，自己受爹爹和大哥的责罚，用指点住莫达冲身上要穴，存其一口气，便连忙牵马与另几名子弟离开。
此时恰逢城外另一户人家经过，两家男主人常一同上山打猎，识得莫达冲，才将其背到医馆处，但大夫只说此人已无力回天，只能等他咽下这口气，嘱咐猎户快通知家人，为其操办后事。
可怜莫达冲一世英雄，竟落得如此下场。
莫达冲一直捱到次日落更，才咽的气。
听到这里，皮九爷的脸涨得通红，但他心知此时不能再刺激莫怜，咬着牙攥着拳头，强压下这口灼肠辣肺的怒气，道：
“别说了，怜儿，皮大爷给你做饭去。”
转身，开灶，就着现有的材料，做起饭来。
皮九爷不是天生爱做饭的，直到他发现，烟熏火燎时流出的眼泪，不作数。
“莫姑娘你如此消瘦，可得让皮九爷炖只鸡给你补补身子。”
莫怜摇摇头，道：“皮大爷是吃素的。”
“哦？九爷信道？”天涯追问。
莫怜似是怕皮九爷听见，小声答道：“不，皮大爷就是不能吃肉罢了。”
“可……”天涯好奇，仍想再问，却觉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
刀客拽着天涯，压着声音，从牙缝里低吼着咬出两个字：“睢、阳！”
天涯于旧事知之甚少，纵是绝顶聪明也猜不透个中隐情，但在场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因为他们都曾听人谈论过那段往事：
与张巡苦守睢阳时，皮九爷，怕也是……食过人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