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石壁,又有一根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麻绳在此等候。
“你们先上吧。”老者道。
书生拉起麻绳,扯了扯,确认无误后,第一个爬出这口枯井。
毕竟他有弓。
枯井徒留月光,却瞧不见已上去的书生,断枪与刀客对视、点头,先后出井。老者将火把往备好的沙桶里一埋,确认已无火星,也拽着麻绳攀出枯井,刚一露头,便瞥见正收整弓韬的书生,心中不免一笑:
这群小崽子,到这还防着我呢。
巡街的兵丁多是城中征募的青壮,学的一招半式实在称不上武艺,耳目更是未经锻炼,躲避他们,实是简单得很。
老者跟着三人回到客店,掌柜依旧为三人留着门,但与昨日不同,今晚守夜的,是掌柜的本人。:
“我的几位祖宗唷,你们可算回来了!”听得叩门板声响,掌柜一激灵,忙起身卸板,见是刀客、书生与断枪,低声叫道。
“掌柜的,出何事了?和我们一起来的姑娘可安好?”书生还在问,刀客却已冲上二楼。
掌柜将四人迎进来,探头朝街上望望,确认无人,赶紧又将门板装上,道:“几位不知,今夜李县尉带人来搜,凶煞得很……”
刀客推开房门,只见房中狼藉,再去天涯房中,虽无翻动迹象,但天涯人已不在。
“人呢……人呢,人呢!”刀客喊叫着冲下楼,杀气尽露,提刀在手,朝掌柜迈步而去。
“恩公,你们总算回来了。”说话的正是天涯,却是从后院来的。
“我便谎称只有你们三人住店,将姑娘藏在后院我的卧房之中。”掌柜虽无事可心虚,但仍被刀客的样子吓得不轻,故作镇定道。
见天涯无事,刀客眉眼一变,腾腾杀气顿时消散。
书生扶掌柜坐下,拱手道:“我们收拾一下东西便离开,断不会给掌柜的惹麻烦。”转念一想,又是好奇,问道,“宋掌柜,你白日里还连连夸赞那李县尉是个好官,怎的这会,却又帮我们瞒起他来了?”
宋掌柜轻哼一声,笑道:“官?我们做买卖的,怎会信官呢,小兄弟,官道虽四通八达,但绿林道,人生免不得要走上几遭,咱们呀,谁也不能得罪。”
老者听闻此言,拍手言道:“掌柜的是做大买卖的材料,若能游出这一池小塘,发迹指日可待矣。”
“老人家莫要说笑了,这是宋某祖产,不得不守。”说罢,宋掌柜起身回房,五更已过,天也将亮了,再不睡一会,生意可没法做。
“掌柜且慢,”老者唤住宋掌柜,“今夜你见过李县尉?”
“是啊。”话还没说完,宋掌柜连打哈欠。
“李县尉可有何异样?”老者问道。
掌柜的摸摸胡茬,道:“那李县尉,好似受了伤,就在左侧肩头。”
“多谢掌柜,一会我们便离去。”
掌柜的走了几步,突然高声道:“哎呀,后门的钥匙呢,我后门的钥匙哪去了?定是落在后院石阶抑或是磨盘上,罢了罢了,明日再找。”
可那明晃晃的铜钥匙,正卧在几人面前,那张老旧的方木桌上。几人拱手,向宋掌柜的背影一拜,便上楼收拾包袱。
其实无什么可收拾,不过是几件衣服。
天仍未亮,城门未开,五人坐在大堂,刀客突然道:
“您怎知那李立,不是良善之人?”
刀客要问的是老者,打从井道那会,老者所言,暗里所指,无不是县尉李立,此人深得民心,怎么看也是个好官。
老者一叹,将事情全盘托出:
“你们要找的所谓‘剥皮鬼’确实是我,我一生所好,不过这小小皮人灯影,如今驴皮稀罕,着实难寻,唯有用野猪野鹿皮充数,可猪皮太硬,鹿皮太软,途径这西受降城,遇城郊野狗,发现这狗皮甚佳,便夜夜出城,杀狗剥皮,制成耍灯影用的皮人。”
“所以城外野狗,其实不过是前辈制皮人所用?”书生问。
“正是。那日,老夫遇数只野狗,杀后正欲取皮,却见远处李县尉独自一人骑马行来,驮着个大口袋,口袋里便是周县令的光溜溜的尸首,李县尉将那周县令的尸首丢在这野狗出没的荒林中,我将尸身背回,使银针一验,竟是中毒而亡。还有一事,那李县尉,与周县令二夫人通奸有染,你若不信,今夜便去李立家中,瞧瞧他究竟是忠是奸。“
回想城中百姓,尤其是守城兵丁对李县尉的敬仰和信任,刀客仍不愿相信。
他不是信李立。
他是信曾经。
曾经受部下敬仰的父亲。
曾经将他抚养成人的叔父。
曾经救他于危难之中的那些戎马之人。
“这天下的好官,难道都死绝了吗?”刀客仰天问道,其实他已信了老者的话。
老者又一叹:“再往前走,各州各府便都是这般模样。娃娃,你有双杀过人的眼睛,却没杀到目光黯淡时……多少自命不凡之辈,在江湖不过横行十数载,眼睛里的光便都暗了,变成了杀人的畜生。唉,终有一天你会懂我所说的。”
说着说着,老者竟有些哽咽。
天涯见状,不禁动容,唤道:“老侠士……”
“莫要这样称呼老夫,这世上没有侠,姑娘,这绿林内外,早就没有侠了。”老者阖眸,颤颤喉头,欲语又休。
见此情此境,书生起身,躬身问道:"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者一拍大腿,只道:“贱名不提也罢,老夫姓皮,绿林道上的朋友瞧得起我,喊我一声皮九。”
皮九之名一出口,刀客、书生与断枪皆是一惊,这皮九爷之名,江湖无人不知,若绿林道也有凌烟阁,这皮九爷定是画像中人。
至德二年,安庆绪帐下大将尹子奇率十三万大军横扫河南,欲直取江淮。皮九爷彼时统领河南道,与河南、淮南两道合而归一,三路总瓢把子率数千绿林豪杰,奔赴睢阳,与河南节度副使张巡血战十月,阻止了安庆绪速战灭唐的谋划。
后睢阳陷落,但皮九爷死里逃生,江湖传言他已病逝,谁知竟在这边关之地,遇到睢阳一战天下知的皮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