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只听得到那火盆之中,噼啪乱响的柴裂声。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咕噜噜地饥肠声响,断枪“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尚在原地采取守势,身旁一直半睡不醒的刀客却仓啷啷宝刀出鞘,身子几乎贴地而出,刀尖直指屋角草堆。
那草堆中忽地站起一人,哇哇大叫,贴到墙角,尖腔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刀客足尖一点,身形一转,化去了力劲,但仍持刀而问:“你是何人,为啥要藏在这草堆中,是哪一路的!”
那人望着杀气腾腾的刀客,双腿发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鄙人姓卢,单,单名一个‘丕’字,滑州灵昌人氏,此番入京赶考,并非、并非歹人。”
刀客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倒也确是个书生模样,杀气归鞘,又是一副老实面孔,问他:“那你躲在这草堆里偷瞧我们几人做什么?”
卢丕连忙摆摆手,回刀客的话:“天冷难眠,鄙人是栖身于草垛之中,图个暖和。”
虽已过了仲春时节,入夜确是微凉,书生瞧那卢丕只穿了件破旧的单衣,料想是位寒门苦读之人,住不起客店,只好早早地来这寺中借住,叹了口气。
断枪不发一语,也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天生残疾,不能讲话。
卢丕瞧那刀客已然信了自己的话,从那干草堆里寻出自己的包袱,战战兢兢地跑到火盆旁,不敢挨着断枪坐,径直去找书生,在他身旁坐下,仍怯生生地说:“兄台,借个地方,烤烤火。”
书生一让,只道了声:“请。”
按理说赶考的学生此时应是浸于书卷之中,全然不理会其他杂事纷扰,可那卢丕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人聊起来。小到庄户人家的趣事,大到这中原初定,百废待兴,卢丕这嘴越说越勤,终是惹得刀客与断枪都开了口。一来二去,便聊起来。
唯独书生静静地端着书,对那卢丕不搭不理,他心中清楚,这卢丕阿谀奉承,讨人欢喜的能耐,实在厉害。书生平生最厌烦这般油嘴滑舌之人,加之卢丕有意讨好这几人,不知作何居心,便干脆理都不理,专心温习。
可这话却不是说不入耳就入不得耳朵的,一旁几人的谈话,书生却是一点不漏,全听了进去。
那卢丕痛斥宦官外戚舞弄权势,慷慨激昂,一副报国无门的神态,让本将他视作软弱读书人的刀客和断枪,一下子对他改观不少,甚至有一丝敬佩之情。
谈到如今新帝即位,卢丕更是表现得难抑胸中热血,欲施展抱负,为社稷分忧,为百姓谋福。
断枪此时问了一句:“那么卢兄可有门路,入那朝堂?我听闻如今入朝为官,非得做那大官的门生,经由其推举引荐才行,我看卢兄……家境并不殷实,想在这朝廷立足,难咯。”
说到这里,卢丕双目烁烁放光,仿佛早就在等待这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抱拳与眼前几人透露道:“几位,实不相瞒,逆贼作乱,家父以身殉国,不肖子受荫,只要得一功名,便不愁无官。”
听到这里,书生也坐不住了,脑海中思索一番,惊现答案,遂放下手中书卷,问卢公子:
“令尊,莫不是当年东都死节之卢尚书?”
卢丕样貌丑陋,连身形都有些佝偻,但听到书生提及“卢中丞”三字,硬是挺了挺腰背,答道:“正是家父。”
天宝十四年冬,安禄山起兵造反,于范阳亲率大军南下,号称二十万众,月余便下陈留、荥阳二城,直取东都洛阳。时人闻听安禄山将至,城未破而人心散,众文武官员携家眷作鸟兽散,时任东都武部选事的卢奕送亲眷出城去往长安后,毅然回守其位,与东京留守李憕、河南尹达奚珣一同坚守洛阳。
安贼未至,城中守城士卒却已逃亡殆尽,达奚珣见抵挡无望,大开城门,降敌叛国,作了安贼的走狗。而卢奕择孤坐御史台,待贼进衙,破口大骂,不惧不卑,却还是被押解到贼营,任贼发落。最后安禄山只抓到卢奕、李憕与判官蒋消三人,其余大小官员或降或逃,或已死于街巷之中。
面对气焰不可一世的安禄山,卢奕仍拒而不降,唾骂其不忠不义的行径。安禄山大怒,当即欲斩三人,那卢奕面不改色,向北跪拜,辞君赴死。
安贼杀人无数,卢奕虽死仍不能使其消气,命人割下三人头颅,遣手下段子光巡游河北,以震吓心中仍不诚服于己的各郡县将臣。时平原太守颜真卿不忍忠良身首异处,设计捕杀段子光,将三人头颅夺回,缝于草人之上,冠服装殓,卢公等人英魂才得安息。
因此提起卢公大名,天下无人不知,其仗义死节,玄宗皇帝亦诏赠兵部尚书,谥“贞烈”。
卢丕言罢,在座皆惊,谁也料不到这寺中竟能遇到这么一号人物。书生原本对他的戒备放松许多,忠烈之后,自是比那江湖莽夫,寒门学生让人放心得多,遂正襟危坐,补上先前缺的礼数:
“原来卢兄乃是忠良之后,在下河东道并州杨丹,多有失礼。”
卢丕连忙作还礼状,见那一直不愿搭理自己的鲜衣书生此刻与自己称兄道弟,眉宇之间不由得神气起来。
众人知了那卢丕出身,初见此人之时的厌恶之情顿消,且因其家世,对其尊敬有加。此前听他腹中饥饿,断枪汉子分了块饼给他,书生又唤贵叔取出酒水与他,卢丕倒也不客气,兴许是真饿极了,接过便吃。
既然提到了卢公,众人谈论的焦点便转到那场叛乱,又说到如今官场清浊不分,空缺众多,正是用人之际,却被贪官污吏钻了空子。那卢丕高谈阔论,爱引人关注,确实有些独到的见解,说到这里,不禁握紧双拳,愤愤地说:
“若卢某真能在朝为官,定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听他这话,便是要做个清官,断枪不信,拨了拨盆中木炭,随口抛出一句:
“只怕卢兄弟真做了官,也难禁受那玉帛美女的诱惑,最后也变成那么个鱼肉百姓的贪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