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阎大人，哪位是阎大人！”涌进城中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问道。
阎朝正在登城的石阶上指挥手下生火，安顿众人，忽然听到有人呼喊自己，忙让手下将此人带来。
喊阎朝的是个颇为壮硕的青年，但两颊塌陷，衣衫褴褛，显然是在吐蕃的奴役下没少吃苦头，那青年始终没忘顿莫贺达干的嘱咐，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小兄弟，唤我何事？”阎朝看他样子，已经站都站不稳，却还要找寻自己，定是有要事相告。
“传……”那青年一阵寒颤，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阎朝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那青年缓了许久，终是又能开口，道，“传回纥可汗的话……”
阎朝闻听此言，手已握上刀柄，问道：“放你们来的，是顿莫贺？”
“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会说咱们的话……”那青年缩成一团，将众人被吐蕃押送至此，顿莫贺达干率军突袭之事一一告之。
阎朝越听越糊涂，猜不透顿莫贺行事的目的，又问道：“那他究竟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青年轻咳一声，答道：“城外粮草辎重，财宝细软，皆为汉室子民所有，他顿莫贺未敢染指，悉数奉还，望阎朝大人善加利用。”
阎朝听完，喊手下将这位青年妥当安置，自己怔怔转身登城，城外漆黑一片，借着月光依稀能看清那些马车的轮廓。
这本该是各城取道玉门关，在河仓城领的粮草，如今已尽数落入蕃人之手。
沙州城府库内早已断粮，阎朝并未像其它城中的将领那样挨家挨户地搜粮，再行分配，而是下令以官府剩余的布帛，换取城中百姓的余粮，似赵副官这样的大户，不要布帛，而是要做官的，阎朝也不得不同意。
这十几车粮草，或许能救沙州城再守一载——吐蕃人纵使食言，大军来犯，也难耐酷热，不得不于盛夏时节退兵，沙州城便有喘息之机；若吐蕃人信守承诺，则沙州城兴许能有得见王师的一天。
阎朝恍惚还听得到回纥人远去的马蹄声，他向着那声音的来处，权当那顿莫贺达干仍在沙丘之上，叩首跪拜，在无人的城上，泣不成声。
待到顿莫贺达干一队人马回到营中，天已将亮，大军拔营，继续往东北行去。
“这回纥可汗，难道是要带兵攻打玉门关？”忍不住发问的是书生，几人跟在大军侧翼，身边都是回纥兵卒，料想听不懂汉人的话，便小心翼翼地商讨起来。
断枪摇了摇头，道：“这玉门关易守难攻，若不是守城的将领软弱，开城投降，吐蕃未必攻得下。顿莫贺可汗久经沙场，不会如此异想天开。”
“与其我们在这里胡猜，不如直接去问问顿莫贺达干。”刀客道。
正说着，乌尼尔从队伍最前方逆行骑马而来，只道是顿莫贺达干请几人到大军前面。
一行四人越往前，耳畔越是能清晰地听到锣鼓、呼喊声，阵阵传来，经久不息。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市集，也未必有这般热闹。
四人穿过众前锋侍卫，来到顿莫贺达干近前，顿莫贺达干扬手一指东南面，问众人：
“你们可知，前面是何处？”
顺着顿莫贺达干所指方向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泽，还有一座高墙小城，匿于湖畔沙丘之间。
天涯不解，问道：“此处离玉门关如此之近，为何还会修筑城池？”
断枪与书生的面色凝重，不发一语，眉宇间，略微泄出些杀气来，连顿莫贺达干，都察觉到背后的一股压迫之感。
刀客夜里跟乌尼尔要了个回纥马鞍，回纥马高壮，刀客的马略瘦，也矮些，换上回纥马鞍，便刚好能坐下他与天涯，如今二人同骑一匹马，刀客在前，天涯在后——天涯若是在刀客怀中，刀客就没办法集中精神，好好骑马。
听到天涯在后面发问，刀客扭头解释道：“那边是河仓城，是陇右各城塞的粮仓。”
此时陇右尽归吐蕃，这河仓城，也早叫吐蕃军占去，成了蕃人的粮仓。玉门关以西诸城，便是因粮草尽断，难以为继，才让吐蕃攻下的。
天涯没敢再问下去，这是所有男人的痛处。
此行回纥大军绕玉门关，途径河仓城，也是顿莫贺达干想好的，他要让族人看看，若是家国沦丧，受吐蕃奴役，会是什么境遇。
顿莫贺达干见众人不语，又提醒道：
“今天，是你们汉人的新年。”
众人这才想起，不知不觉随顿莫贺达干又行了十数日，竟到了新年。
“吐蕃所辖的城里，汉人百姓不得说本族的话，不得穿本族的衣物，不得庆祝本族的节日。每日像牲畜一样被吐蕃人驱赶着去田里耕种、去城外牧羊。”顿莫贺达干向众人讲道，“但唯独今日，唯独你们的新年元日，那城中百姓可以做回‘汉人’。”
众人不发一语，顿莫贺达干向身后众将士喊道：
“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给我好好听着，听那城里的声音！那是吐蕃奴隶的哀嚎！也是他们不能把蕃人赶出家园的下场！”
顿莫贺达干此时跟随的，都是帐下精兵强将，约有一万三千余骑，其余兵马都已先行北归。
听顿莫贺达干解释完，天涯才听出来，那城中传出的，哪里是什么熙攘叫卖声，而是数万百姓的嚎哭声。
此时的河仓城内，城内处处都是笑声和哭声。
哭者时笑。
笑者时哭。
河仓城半军半民，曾驻七万人。
如今折半，剩不到四万。
吐蕃军昼夜不歇，将粮草运往逻些（吐蕃都城），顿莫贺达干劫下的，只不过是河仓城运出来的一小批辎重。还有更多的，分多路，由大军押运，浩浩荡荡正在向逻些行进。
城中传出的阵阵锣鼓声，是汉人身穿祭祀服饰，不停地跳着傩戏，从早到晚，众人戴着鬼神的面具，疯也似地在街上跟着一齐舞蹈，倦了便在街边躺下，睡醒后又跟着另一群人继续跳。
木雕的鬼神外壳之下藏着一个个，满面泪痕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