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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沙州城。
巡夜的兵丁惊扰一日，此刻倦意袭来，实在有些抵挡不住，靠在城墙上，眼皮一个劲往下坠。赵副官被阎朝一顿呵斥，罚值夜半月，此刻也靠在城楼柱子上，强撑着一身铁衣，一阵阵地打着盹。
远处山头突然冒出一点光亮。
三点，九点，火光连成了一片，在山头蔓延。
赵副官浑身一震，想喊，嗓子眼却被一口痰噎住，忙啐一口，大声叫道：
“敌袭！擂鼓！敌袭！快擂鼓！”
守城的士兵疯也似地狂擂战鼓，那老皮鼓声音已经有些闷，怕是只能再用个三五年。城上火把一一点起，此举不为照亮，只是让城头看起来，兵丁多一些罢了。
阎朝在沙州城本是有间大宅的，但他要守城，夜夜几乎都是在城楼或营内睡的，沙州城粮草吃紧，索性连自己的宅子都卖掉，换钱买粮。
时刻准备以身殉国的阎朝，是没有家室所累的。
听到鼓声，阎朝从城南门楼里的长凳上猛然惊醒，忙穿戴甲胄，抓起佩刀便策马往东城门赶。待到阎朝登上城墙，那火把已有上百，山丘之下，有兵马押着几架车朝沙州缓缓而来。
“什么情况？是蕃人吗？”阎朝问赵副官。
“看不清，但看上去似是咱们的兵马。”
阎朝瞅见这张油光光的肥脸，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混账东西！这方圆百里，除了我们哪还有汉人兵马？哪怕是安西军援兵，他们也得是打西边来，这东边……这东边……唉！”
这东边的汉人，早都成了吐蕃的奴隶。
说话的功夫，那条火龙已收了首尾，盘踞在城东七八里处，在未向前。
“教你们的话可还记得？”顿莫贺达干高坐马上，问那群刚救来的汉人奴隶。
一双双映着火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顿莫贺达干，没人答话。
“若是记得的，便可以走了，进了沙州城，去找你们守城的阎大人，将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顿莫贺达干的话音未落，已有数名年轻的女奴扭头就跑，但多数人仍不敢动弹——吐蕃人俘虏了汉人之后，常将这些奴隶当作猎物放出，驱赶追逐，当作消遣。
这种事古已有之，常被视作胜者的残忍游戏。
“回营！”顿莫贺达干不想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往大营奔去。
这条火龙，便这样离开了。
数百奴隶这才回过神来，向黑夜之中有火光的城门跑去。
阎朝却不知这是求救的奴隶，他以为这是攻城的先锋，命城头上的弓手准备，只待这黑压压一片“前锋”冲到城下。眼见冲在最前的黑影快要到城下，一名手已冻僵的弓手疏忽间松了弦，箭矢微偏，正射在那黑影身前七八步的地上。
冲在最前的黑影，便是刚才扭头便跑的少女，她手脚早已冻僵，是那城上的火光强撑着她一路跑下去，希望就在眼前，却被这一箭，射得粉粉碎。
少女扑通跪倒在地上，抽泣着，颤抖着，望着近在咫尺的沙洲城门，将身子里最后一点血气，化成了两行热泪。
后面的人见楼上射下箭来，慌忙停步，不敢再往前。
有一个几近疯癫的男子狂吼着“开城门！开城门啊！”向前冲去，身中数箭倒毙。
黑夜中看不到血迹，但城下回首的寒风，催着一股血腥气。
再没人敢向前。
阎朝听到了那男子喊的话，但他不敢信，若这是吐蕃专门收买的汉人，放他们进城，里应外合，此城门必破无疑。
一路奔逃，城下的汉人早已没了力气，虽有人哀求着城上的将士开门，但寒风呼啸，将城下单薄的喊声都掩盖住了。
城上无声，城下死寂。
黑暗中的少女，突然哼起汉人的曲调：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她哼的是蔡琰所谱的《胡笳十八拍》中的第四拍，胡语中的“拍”即汉字中的“首”，此为“第四首”。安史之乱后，中原战乱频仍，数十万人流离失所，这首曲在士人、军伍和百姓间传唱极广，就连沦陷之地的汉人，也几乎都能哼唱几句。此曲本为蔡琰依胡人乐器乐理所谱，因此吐蕃人并未在意，任他们在田野间边唱边泣。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听到少女的声音，其余人也跟着唱起来。
汉人的城下，响起阵阵汉人的歌。
任再烈的西风，也盖不住这曲中的悲痛。
城下的人多数只会唱前四句，后面的便哼着调子略过。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城上的兵丁最初还未反应过来，只当城下一阵骚动。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歌声越来越响，城上已能听出这首曲子。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城上不知哪个守城的兵卒，也跟着唱起来。
城上城下歌声终是连成一片，就连阎朝也忍不住跟着念起来。
“开城门！开城门！管他千军万马来犯，我们不能将他们留在这沙州城的大门外！”阎朝将心一横，大声吼道，不管这是不是攻城人的诡计，他要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吱呀着缓缓打开，赵副官带着盾卫，掩护着十几名弓手在门内严阵以待。若是这群人是攻城的先锋死士，两轮齐射，至少还能拖延些时间。
听到城门打开的声音，城外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开了！开了！城门开了！”
还跑得动的，连忙站起来往城里跑。
腿已经冻僵的，便咬着牙，往城里爬去。
“下城！救人！”阎朝一声令下，城上的兵卒往城下奔去，去抬，去背城外的人。
赵副官扒开身前盾阵，边逆着人群往外走边喊：“不够！将城门再拉开些！”
远处山头上，顿莫贺达干望着这番景象，一声哀叹，转身，策马追赶领兵先行多时的康必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