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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二年，腊月初七，大风，欲雪。
翌日鸡鸣，本是各地寺院，开始熬粥舍粥的时辰。
可今年腊八后面连着的，却是霜降。
这本不是个见血光的好日子，可世道乱，僧人连粥都喝不上了，这腊八的忌讳，也没人在乎。
塞外风沙大，雪也来得早，牧羊的人都开始囤干草，钉羊圈，再过个把月，雪就该到了。
上一次沙州城战事起，阎朝杀周鼎。
吐蕃军队夏天难忍酷暑，便撤了回去，这几月不知探听到了什么风声，至今未曾有出兵的消息传来。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回纥的兵马要南下了。
如一片柳叶旋在大漠怒涛之中的沙州城，城中将士早已如惊弓之鸟，鸣鼓闭城，通告全城百姓，于城墙之上严阵以待。
阎朝是位守城的良将，吐蕃南陷阳关，东破玉门关，西取重镇瓜州，却对这么一座孤城束手无策。
“此城若失，百姓难复作汉民，此土若丧，不知何日再为唐土。”
这本是周鼎跟他说过的话，但周鼎心志不坚，已守不住这座城了，便换他这般铁石心肠的粗人来守。
此刻周鼎若是在地下恨我，便让他恨罢，阎朝心说。
立于城头的阎朝，已能望到远处飞扬的尘土，听到轰隆作响的铁蹄声。如今沙州守军建制不齐，只余三千步卒，残甲老马，纵使全城男丁一齐上阵，面对训练有素、作战骁勇的吐蕃军，也根本不值一战。
“大人，这衣服不对啊。”一旁眼力甚远的弓手道。
“嗯？哪里不对？”阎朝一时并未分辨出那尘土之中的人马，仔细瞧了一阵，这支人马确实不是吐蕃惯有的装束，反倒是有些像……
“回纥！是回纥轻骑！”阎朝惊呼。
此前吐蕃进犯，围城数月，周鼎向回纥三度求援，皆无回音，谁知此刻，回纥竟然大军南下，究竟是福是祸，阎朝心中实在难以定夺：
“传令下去，弓箭手搭箭，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箭。”
传令官左右飞奔而去，将阎朝的话带给城上的弓箭手们。
回纥的兵马却在城外数里停了下来，一匹快马，载着个灰帽土黄袍的人，来在城下，大声道：
“城上的人听着！我们长寿天亲可汗的妹子近日走失，进了贵城，烦请打开城门，让我们寻回可汗的妹子，便立刻离开。”
阎朝听得一头雾水，问一旁的副官：“啥意思？咱们这有回纥的公主？”
城外高坐骏马的顿莫贺达干哪里会知道，他的小妹妹真就在这城中，只不过玉门关外，除了安西、北庭，汉人的土地只剩这一座沙州城，他别无选择。
这只是他向中原皇帝、吐蕃赞普示威的手段罢了。皇帝李适与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久失联系，竟生出与吐蕃议和，以割地称臣的法子，换朝廷几日安宁。
自己的侄子牟羽可汗曾说过，吐蕃是喂不饱的狼，这句话顿莫贺达干一直不敢忘，也一直这样同帐中众人说。
只不过两人的谋划却大不相同——牟羽可汗要趁汉人这只肥羊没被吐蕃吃干净前，分而食之，积蓄与吐蕃一战的力量；而顿莫贺达干，这位长寿天亲可汗，想的却是联合李姓肥羊，一齐将这只饿狼赶回它的山林中去。
此次南下，实则寻妹是假，攻城也是假，警醒那汉人皇帝，莫要弃友饲狼，一味偏安才是真。
顿莫贺达干知道，安西、北庭都护的使者早已经由回纥取道中原，要与长安重新取得联系，不出两月便能抵达长安，若是此时议和成真，不光安西与北庭都护数万将士的英勇抵抗，仗义死节，都将在一纸和书之中，化为尘烟；回纥也将在开春之后，受到来自吐蕃的全力进攻。
那曾是郭子仪驰骋过的地方，也是回纥和吐蕃一直想据为己有的沃土。回纥人敬重郭子仪，是敬他是位无愧天地的好汉，如今郭子仪没了，怕是再难寻得如此有血性的武将，带兵作战，守土护疆。回纥力单，若是吐蕃真的将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吃进肚去，那回纥与唐的好日子，怕也是到头了。
南诏如今臣服于吐蕃，若是与唐议和，那么吐蕃便可放心攻打回纥，全无后顾之忧。
当此存亡之际，汉人皇帝糊涂，顿莫贺达干可不糊涂，他联络苦守数载的北庭与安西都护，主动提出绕道回纥的计划，希望他们能够派人赶赴长安，阻止李适与吐蕃议和。
而围沙州，实际是给赤松德赞演的戏，使他在联回纥攻唐，与议和攻回纥之间重新取舍一番，为使者到达长安，争取一点时间。
“开城门！开城门！开城门！”顿莫贺达干的大军在城外齐齐吼道，吼声震天，吓得城内婴孩啼哭不止。
阎朝不知如何回答，唯恐其中有诈，苦守沙州到如今，他已经难以相信任何人了，他登上高台，向城下喊道：
“还请来使告知公主所在，我定保公主安然无恙出城，可汗兵马一路劳顿，就将这种事交给我们来做吧！”
使者领的命令也只是传话，见阎朝拒不开门，想起可汗“令达则返”的嘱咐，掉转马头，回了军中。
阎朝刚松口气，却见回纥大军往前徐徐而进，在离城不过三四里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顿莫贺达干扬手，山头另一侧又出现一支军队，是他手下最为得力的将领葛萨率领的一万五千骑兵，这支兵马于今晨赶上顿莫贺达干的大军，此刻城外浩浩荡荡三万五千兵马，山呼海啸一般地呼吼：
“开城门！开城门！开城门！”
这呼声也传到了客店中，毫不知情的众人耳内。
刀客一行人、宋谦叔侄俩、还有个独行剑客杜恪，均有各自的使命，谁也不愿被吐蕃军困在这里。
再听得城外的呼喊声，断枪一拍桌子，吼道：
“大不了拼了，杀出城去！”
话音未落，却有人啪啪砸门。
见砸门无人应，门外有人大喊：“快快开门，交出回纥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