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入寺,院中杂草丛生,唯有阶上正殿燃着的长明油灯,给香积寺添一抹人气儿。殿门槛上坐着个小沙弥,与书生对视一眼才反应过来寺里来了人,匆忙起身,合十行礼,但书生还未来得及说话,这小沙弥转身进殿,再不见了踪影。
“小和尚怕生哩。”贵叔笑道,人一上年纪,就对小孩子有莫名的喜爱,贵叔膝下无子,仅有一女,早早出嫁,日子过得倒也安生,可能看到那小和尚,也想起自己远在他乡的小外孙子。
“我们便在这等候,小和尚应是去喊住持了。”书生也笑道。
宁月古寺,青灯泥佛,置身其中确实会化去人在俗世中所积的一身戾气。
没多久,沙弥一溜小跑又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一边向二人再施礼。
“二……二位施主,可是来借……借……借宿的?”
“我二人正是来借宿,给贵寺添麻烦了。小师傅先将气喘匀实再说话,别不注意一口气憋过去,那就真是罪过了。”
书生故意将话说得很慢,好让小沙弥多歇歇。
“施主宅心仁厚,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太好,且有眼疾,托我向二位转达,恕他无法亲自接待二位。”
“住持太客气了,夜访贵寺,已是打搅,不能当面道谢,应是我们求住持原谅才是。”
说完三人已行至侧殿,贵叔将马栓到角落一棵古树上,这棵树并未在战乱中焚毁,如今已发了新芽。
“施主还没吃过晚饭吧?寺里虽然没什么上好的素斋,但一锅野菜稀粥还是有的,需要的话我去端两碗来。”小沙弥立在门口石阶下,抬着头问二人。
“多谢小师父美意,我们自己带的干粮还未吃完,不麻烦你了。”
书生拱手谢过沙弥,一直目送沙弥回正殿礼佛,这才看清,那正殿除了长明的油灯,一方供桌,三个蒲团,便再也没有什么物件了。这庙早已在战乱中被劫掠一空,和尚们守的佛,在心里。
书生心中轻泛涟漪,几番滋味。
“少爷?少爷您看什么呢?”贵叔问。
“没什么,进去吧。”书生转身推门而入,这座偏殿如今被拿来当柴房,柴草在墙角垒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些铡好的草料散落在角落,堆得和柴一样高,应是喂骡马的草料,这寺中,应是还有别的僧人。
推门而入,殿内有几尊罗汉泥塑,陈漆半落,大抵辨得清颜色,猜得出是哪几位罗汉。殿中安静异常,除了,贡桌下打雷似的呼噜声。
书生笑笑,如今世道,在这种地方还能睡得这么踏实的,定是位正直磊落的汉子。桌上有两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瞧不清桌下人的容貌,只能约摸看出此人并非赶考的举子,再就是他枕着的,是把好刀。刀沾过血才有杀气,沾牲畜的血,但凡是牲畜,见了都会怕;沾过人血,却只有练武的人能感受到其中的压抑。
而此人的刀,隔着桌布,都有一股子冲天煞气,方才书生迈步进门,便觉背后原本推着自己往里进的风霎时变换了方向,被不知何处闯来的邪风逼得连连后退,现在看来,那便是这刀客所枕宝刀的煞气。
贵叔只是个老实的管家,早些年随商队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可这武人的天地,他一窍不通,所以在他看来,缠着自己的这阵阵寒意,只是春寒未褪,这四面漏风,屋顶可观星月的偏殿,入夜偏凉罢了。
“少爷,”贵叔在刚才从马背卸下来的行囊里掏出个酒囊,上好的整块牛皮制成,足足能装大半坛子酒,“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吧。”
书生家境之所以殷实,一是田宅,二是家业。杨家经历七代苦心经营,家中除大片田宅,还有酒坊、布坊、酒楼、饭庄、马场等等,其酒坊按古方所产丛台酒,味道醇正,不输魏州原产名品,世人为了区分,分别称两地的酒为魏州丛台酒和并州杨家丛台酒,每年秋酿新酒时,都要将泥封八年的旧酒,数一百坛子,由并州衙门的官兵押着,一路运到长安,进贡给朝廷。
上等好酒可以透皮渗香,唯独陶坛瓷壶能锁其味道,这酒囊贵叔少说使了十五年,哪怕不装一滴酒水,也能散出谷子的香气来。
贵叔的酒囊刚取出来,味道便在这庙里飘散开来,那刀客的呼噜声,戛然而止,而是改成了,吸溜鼻子。
“哪来的酒滋味?”刀客翻身坐起,头撞到香案供桌上,哎哟大叫一声,才把眼睛睁开。
那刀客讲话舌头根子发硬,一听便知是齐鲁之地长大,虽是没念过书的模样,却也知道礼数,睁眼一看酒囊在书生手里,瞧了两眼,吞了口吐沫,一扭头,坐在蒲团上,打起坐来。
别人的东西,不好讨要,否则不成要饭的了。刀客心里想。
书生倒看穿了他的心思,朝着贵叔点指刀客,使了个眼色。贵叔伺候少爷十几年,主仆的默契非比寻常,当即心领神会,朝那刀客甩出一句话:
“使刀的后生,喝两口不?”
刀客一瞧便是个耿直的汉子,喜形于色,闻听此言,睡觉时被上行的热血烧得通红的面颊抹上了笑意,忙点头,像个孩子。
书生喝了几口,他酒量本来就浅,晚上还要念书,不敢多喝,一抬手,将酒囊笔直地甩了过去,正落在刀客怀里。
“好功夫!”刀客叫了一声,气势惊人,内力深厚,连那角落里的干草堆都要颤颤。
江湖上的暗器林林总总几十、上百类,但使暗器之人,腕力多是惊人的,尤其是使飞镖的腕子,顺势而出,追风赶月,方才书生甩那酒壶,便无意中使的是腕子。
书生不使暗器,但他使的是弓,弓与暗器一样,内行人第一眼看的,也是腕子。而书生的腕子,启蒙的是笔墨,透着一股练武粗人没有的秀气劲,稳、准、柔,寻常武夫二三十年方才练就的本事,这不满二十岁的书生竟已窥得门径,怎教刀客不拍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