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的灯,通常是二更天就都吹灭,一盏不留的。所以店里的伙计,很少添灯油。今夜一番变故,连灯芯都没人去剪,灯光渐趋微弱,昏黄的大堂,实在让人发困。
御刀冗从“左卫”宋谦,宋谦的堂侄宋震烨,焚诗台弟子杜恪,三人此刻站在赵大元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面糙鼻塌,头发蓬乱,一身恶臭的男人。
“说吧,还等着我们好酒好菜招待你一顿吗。”宋震烨先沉不住气,竹竿一捅赵大元,他对这根无意中拾来的竹竿,实在是越来越满意了。
“这位官爷,”赵大元两眼盯着宋谦,“我所知的,其实只剩这一句话了,可这一句话事关朝廷、吐蕃、回纥谁跟谁打起来,您说值不值换小人这一条贱命?”
“值。你说吧,我绝不杀你。”宋谦干净利落地答应了——反正自己本就要将他们交给军府衙门,没打算杀这三人。
赵大元一愣,他没想到宋谦如此痛快,本有些“我敬您是位老英雄,说话不会不作数,那我可就说了?”
“有屁快放。”这人废话多得,连宋谦都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好,小人这就放,这就放。那三个回纥女人,几位可以去瞧瞧,是不是一老两小,最小的那个,耳根下有两颗痣。”赵大元还怕自己说的不够生动,侧过耳去,仿佛自己耳朵根下也有两颗痣似的。
杜恪回忆了一下,白天确实是如赵大元所言的三个回纥女人,跟着刀客一行人进的屋,便朝宋谦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话。
至于耳根的痣,这确实难以查证,总不能一伙人这就上楼,推开房门强行去看吧。
“接着说。”宋谦道。
赵大元瞧保命有戏,忙道:“那回纥人现在的头子是谁你们知道吗?”
“莫贺达干。”杜恪道。
“那他是怎么当上回纥皇帝的你知道吗?”赵大元再问,他不知道回纥的首领称为可汗,错以为回纥的君王,也叫皇帝。
“弑兄夺位。”杜恪知道让这人说,纯粹是空耗精力,倒不如自己说了,免得他再卖关子。
“对喽对喽,这姓莫的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才当了皇帝,谁都以为这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偏偏他最疼他的小妹妹,阿娜尔。”赵大元以为天下人都和汉人一样,头一个字便是姓氏。
“你是说楼上的那三个女人之中……”宋谦欲言又止,只等着眼前的人点头。
赵大元点了点头。
“嗯……”宋谦与杜恪同时陷入了沉思。
“叔父,这屋里着实暗的紧,需不需我去掌灯来?”宋震烨着实受不了无人言语的僵局,忍不住出口问道。
“莫要掌灯,震烨你先回房休息吧,我与杜侠士守夜。”宋谦转头向杜恪又道,“小儿易困,还是你我二人守至天明为好。”
听到叔父的话,宋震烨退了几步,转身便快步往外走,他终归是个心智不熟的少年,定力不强,一件事,听不懂便有倦意。
家国大事他不懂,也轮不到他做主,所以他宁愿跑到外面去,拿棍子戳戳那些死尸,是不是开始僵了。
宋谦前出一步,落地生根,腰胯送出三分的力,拳头往赵大元脑袋上一击,“咚”地一声,赵大元后脑勺结结实实地往柱上一磕,昏死过去。
二人退出房门,见宋震烨还在大堂里拿竹棍扒拉死人。宋谦一见就怒了,吼道:“黄毛小儿!乱动些什么,还不回房睡觉去!”
杜恪心中暗笑,少年心中无愧天地,便也不惧鬼神,哪像我们这些江湖上走动多了的,夜半刮阵风,都以为是剑下冤魂拍门,索命来了。
被叔父一吼,宋震烨撒腿就往楼梯跑,见那有尸首,本想扒着楼梯外栏杆翻身上二楼,却被宋谦又吼一声。
“规规矩矩走上楼!”
“是。”宋震烨只好跳过徐本那硕大的尸体,垫着脚往楼上蹦跳而去。
在他眼里,死人,和熟睡的人没什么区别,被踩了也会生气,所以踩不得。
楼上房门一关,宋谦与杜恪坐在一张桌子旁。通往后院的门方才被秦念乡这伙人扯掉了,团在地上,夜深风乍起,窜进这大堂内,呼的一声,大堂的灯都灭了。
唯余遍地死尸,柱上匪首,还有黑暗中依稀辨得清对方身形的二人。
“此时此地,你我二人,当可以坦诚相见了吧。”宋谦在这黑暗中问道。
听到宋谦的话,杜恪微微一动,回道:“前辈有话请讲。”
“孤行塞外,所为何事?”
“奉颜老之命,远赴北庭,试图联络,断了皇上要与吐蕃议和的心思。前辈又欲往何处?”
宋谦一愣,原来现在执掌焚诗台的,竟是朝中
德高望重的老臣颜真卿,难怪朝廷一直探听不到李白死后,焚诗台继任之人的动向。宋谦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
“奉圣上旨意,绕道吐蕃,探听消息,瞧瞧吐蕃是不是真的有心与朝廷议和。”
杜恪一听,声音顿时激动起来:“有心如何,无心又如何!这沙州城中百姓苦守数载,等的便是王师西进,尽复失地,皇上却一心要将这片土地,还有这土地上的百姓,拱手让与胡虏,世代为奴为婢吗!”
“话虽如此,但北庭已失去联络多年,自打陇右尽失,陛下便当这西域,已尽数落入敌手。就连这沙州城仍在固守,我也是绕道回纥,才听商队人说起的。”讲到这里,宋谦长叹一声,余韵千言。
宋谦对面的黑影,原本手已按于剑柄上,听到这一声叹息,手放了下来,情之所至,却也跟着叹了一声。
“我断不会让议和之事成的。”宋谦这话说得如同一根根铁钉,硬生生地钉在面前的木桌上。
“此话当真?前辈若真有此心,请受晚生一拜。”杜恪说完,便起身要拜。
宋谦却一侧身,将脸转向门板那边,冷冷道:“老夫何时与你说过话?”
但杜恪还是在黑暗中,躬身下拜:“多谢前辈据实以告,焚诗三院当早做准备。”
堂内再无声响,地上的血腥味卷着寒气阵阵袭来,关外行走的江湖过客,管临近三更才起的这股寒气,叫“狼咬刀”。
杜恪头回到这种地方,腿上御寒的衣物不够厚实,坐不住了,起身要寻酒喝,边起身边道:
“长夜漫漫,难寻消遣,前辈可有雅兴对诗?”
宋谦在黑暗中摇摇头,道:“我是个粗人,行不来你们那些风雅之事。”
“拼酒如何?”
“醉酒误事。”宋谦道。
“这……还是听前辈吩咐。”
“我想再听一次,李谪仙、杜拾遗当年在梁园的旧事,不知你听过多少?”
杜恪笑了,道:“看来前辈当真是与焚诗台颇有些渊源,李杜高三家,入得焚诗台的儿郎,焉有不知道这段故事的,待我取两坛酒,润润喉咙,便与前辈讲来听,不知前辈上一次听,听到了哪里?”
“我也只是听一位故人随口讲过几句。这么说来,焚诗台拼酒斗剑的故事,莫非还有后续?”宋谦有些好奇。
“前辈应当知道,焚诗台弟子,以姓氏区分,有李、杜、高三家。”杜恪道。
“我只知有李杜,何时又添了高姓门人?”
“也是近几年的事,恐怕前辈久未与焚诗台的旧人相见,不知道罢了。前辈真的不来一碗吗?”
“给我取只碗来!”
“这才痛快!”杜恪又从柜上,取下一只酒碗。
侵肌寒风,当御以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