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鞘剑客没搭理宋谦,去柜台后取下一罐未开坛的西风烈,就近择了张桌子,撩袍坐下,举坛便饮,全然不顾这客店周遭的满地狼藉。
众人便这样看着他,痛痛快快地喝了半坛子,除了刀客。
刀客听到宋谦在二楼的呼喊,心中放不下天涯,拔腿便往二楼跑去。
青鞘剑客一身血污,虽是自下观上,却依旧器宇轩昂,气派不凡,他瞧了眼二楼的宋谦,傲然道:“先师的名讳,也是你们这班庸人有资格说的?”
宋震烨见此人桀骜不驯,竟然出言顶撞自己叔父,不禁喝道:“你这人实在无礼,我叔父何等身份,此般态度向你请教,你竟无半分敬重……”
“哎,震烨,”宋谦听震烨的话说够了份量,连忙止住了他的嘴,依旧谦和道“小兄弟,做人不可太过傲气咯。”
那青鞘剑客喝足了,足跟一蹬,连人带长凳飘到墙边,身子往后一仰,靠着墙,闭着双眼,缓缓道:“高官也罢,富贾也罢,我杜恪只敬重‘天地人’,纵你是君王贵胄,当世陶朱,与我又有何干,我又何须敬重你呢?”
听他提及“天地人”三字,更加深信此人是李白门徒,依旧耐着性子,问他:“居士生前将天下分三等人——庸人,才人,天地人,自称“逍遥人”,不知阁下排得上哪一属呢?”
听宋谦此言,杜恪稍稍收敛了颜色,坐起,回道:“在下才疏学浅,至多算得上半个‘天地人’!”
话音刚落,楼上突然响起一声:“娘呀,妖怪!”
这声是刀客喊的,他一路冲上楼梯,却听到一旁屋里哼哼唧唧窜出来个满面带血,五官扭曲的妖怪,这刀客虽说行走江湖,并没有说怕过谁,可这鬼神,他可是怕得很。
见那妖怪直冲着自己来了,刀客只将他当成了横死他乡,魂魄不散,死而复活的活死人,来不及仔细辨别,朝那妖尸飞起便是一脚,正踹在八字胡的鼻梁上,将他整个人又踹回房里,那八字胡两眼一黑,小腿抽了两下,便晕倒在房中。
刀客惊魂未定,生怕还有这“妖尸”作祟,忙向另一端的天涯冲去。
“莫慌,恩公,恶人未伤我分毫。”此刻反轮到天涯,安慰起刀客来,又伸手指了指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得书生,“恩公,地上凉,这位大侠他……”
刀客瞧也没瞧,心想刚才踩到一摊肉乎乎的东西恐怕就是地上的书生,道:“他火气旺,在地上多睡些时候也无妨。”
天涯笑了,仍道:“还是将他先扶回房里去吧。”
书生这才被刀客扛起,送回了天字五号房。
宋谦和宋震烨急着审跪伏在地上的秦念乡等人,匆匆忙忙下楼,沙州城已在吐蕃的围攻下苦守十年,只等唐军收复陇西,如今粮草告急,决不能叫这伙贼人将信带出城去。
那青鞘剑客从死尸身上抽了六条裤腰带,分别将几人的手脚绑好。
反正死人用不着提裤子。
捆了手脚,却并未堵他们的嘴,因为青鞘剑客也想从他们口中,问些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宋震烨给叔父宋谦搬来张条凳,与青鞘剑客一左一右,呈“八”字型摆开,宋震烨侍立一旁,听候宋谦吩咐。
还没等二人开口发问,秦念乡却先哀嚎起来,说的都是江湖上求饶的套话,诸如家有老父老母,膝下尚有嗷嗷待哺的小儿,一般这种话说出口,便是认了怂。
可宋谦和青鞘剑客不吃这套,也不搭茬,只是静静地坐在条凳上。
溢满大堂的血腥味道,让秦念乡噎住了。望见角落里站着的断枪,秦念乡突然双眼放光,使劲朝断枪的方向努嘴:
“他们!他们是鬼差!官爷,我烂命一条,根本没什么油水,您老人家把我放了,把他们几个人押回去,才是升官发财的好路子呀!”
宋谦心里一惊,那伙人牙子竟然是鬼差,自己是真没能料到,今夜损兵折将,决不能再起冲突,笑道:“我不是官,我地位尚不如县衙门里的小吏,见了相爷,却也敢不向他低头,爹娘生,天地养,你说,我这样的人,用得着走升官发财的路吗?”
宋谦这话一半是说给秦念乡,另一半,却是给一旁的青鞘剑客听的。
这大堂里的回音,是送到断枪一行人耳朵里的。
断枪一直在角落里坐着。
因为他感觉不到宋谦身上杀气的变化。
这是只老狐狸,亦是强敌。
断枪越想越觉得,此人方才不敌曲掌柜,处处落于下风,更像是演戏,演和现在这情况,一样的戏。
那青鞘剑客听了果然受用,道:“前辈气概,晚生佩服。”
宋震烨一听,嘟着个嘴,心道,此人嘴脸变得真快,自视甚高,傲慢无礼,定没有什么出息。
宋谦问:“不知阁下属焚诗台哪一院?”
“您既然知道焚诗台,想必也是江湖中赫赫扬名的老前辈,”青鞘剑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一拜,向二人介绍自己,“在下系出焚诗台‘诗’‘酒’‘剑’三院中‘剑’院,姓‘杜’,单名‘恪’,斗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宋谦抱手还礼,道:“不敢当,江湖中我只算得上徒有浮名之辈,我姓宋名谦,已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
“久仰久仰。”其实以杜恪的年纪,对于宋谦的名号,实是难有印象,但礼数不可怠慢,依旧抱拳三摇,说这么句“久仰”的客套话。
该走的场面话走完,两人一扭头,秦念乡吓得都快要尿了: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另外两人也都随声附和,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哼,”宋谦冷哼一声,这种场面他见识得多了,缓缓道:“谁先开口,我便放谁一条生路,事到如今,是命值钱,还是你们这不入流的江湖义气值钱,毋需我说了吧?”
宋谦顿了下,看三人仍是不吭声,转头朝宋震烨道:“将后面两人捆在里屋的柱子上,这个匪首捆在大堂,熬他们一夜,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
秦念乡心中一凉,不知今夜,有什么样的折磨在等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