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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沙卷旗西风烈

“前面就是书生的酒家,又旧又破,指不定猴年马月就被风吹倒了。”刀客指着山丘下的茅草房,这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茫茫沙海,只有土坯墙围着的那几间茅草房,望着天上的群星。

刀客扶天涯下马,他没有想到,天涯竟然真的跟着自己穿行至西北大漠之中,没有半句怨言地跟到了书生这。刀客将他的马牵入马厩,便朝着那门,那老旧的木门狠命地砸去:

“酸秀才!开张了!开张了!”

刀客最开始用的是拳,但拳声音小,又改为用掌,掌一起一落不够快,刀客又加上脚踹,仅此一人,愣是砸出千军万马攻城的气势。

就在天涯觉得那破木门都快承受不住,即将散架时,门的另一侧,有个慢条斯理的男人答了刀客的叫门声:“哪来的绝户、丧门鬼,说过千百次,家里出了丧事才这般砸门,次次来都这样,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有长进。”书生一开门,先看到的,是刀客的大脑门儿,也许是不太适应门外的黑暗,他花了好半天,才分辨出黑暗中的人影,竟是一个女人。

书生愣了,瞅着院里的天涯,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今儿个……真长进了。”

“我说你……”刀客的话还没有说完,书生却把门“啪”的一声关上,刀客碰了一鼻子灰。

就在刀客和天涯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书生却又把门打开了。书生刚开门时,外衣披着,头发散着,明显是被刀客的敲门声惊醒,刚从床上爬起。

但就在屋里几声疑似脑袋撞到柱子的闷响之后,衣冠楚楚,一身翩翩公子风的书生再将门打开,眼里却是刀客身后的人,戴着纱笠的天涯。

刀客心里叹了口气,罢了,到底是读书人,自己初见天涯的时候,破衣烂衫,连鬓络腮的胡子,再加上那一脸人血,一身杀气,寻常女子见了,非得吓昏过去。

“稀客,稀客,我这小店,平日里光顾的客人,除了西行的贩商走卒,就只剩响马匪类了。想不到今日竟还有此等绝色的女子登门。”书生一甩刚刚扎好的头带,将刀客往石阶旁一扒拉,让出这门的十之八九,请天涯进来。

“多谢。”天涯只回了两个字,连看都没有看书生一眼,进了屋,也不摘纱笠,书生在她眼里,只是个外人,直面陌生男子,天涯觉得不妥。

被挡在一旁的刀客瞪着书生,恶狠狠地瞪着,牙根咬得嘎嘎作响,当刀客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连刀客都吓了一跳。他看了眼书生,又偷瞄了眼天涯,刀客觉得,如果天涯一定要在他和书生中选一个人的话,十之八九,天涯会毫不犹豫地选书生。庄户人家出身的刀客,总是莫名的带着一种自卑,哪怕现在,他可以轻易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哪怕现在,天涯随着他,活在他的江湖里。

此刻,站在石阶上的,刀客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希望天涯跟来:他害怕,因为这世上,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多如牛毛,但这世上,只有一个天涯。

书生用袖子擦了擦那条木凳,可平日里,书生杀响马的时候,是不愿自己的衣服,沾上哪怕一点血渍。

书生使弓,杀人的能耐本就是,干干净净的。

“恩公为何不进门?”天涯刚坐下,就想起了刀客,见他还在门外傻站着,打从袖中露出几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摆手,唤刀客进来。

刀客这才木讷地进来,坐到了天涯对面,但马上,他后悔了,无论书生坐在哪里,都比自己离天涯近得多,但此刻,书生进屋了,他去煮茶,单独给天涯煮茶。

刀客还是不敢看天涯的脸,他呆呆地数着桌子的纹路,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条的时候,书生提着一壶茶,和三个碗,出来了。

书生在给天涯倒茶的时候,独提醒了她一句:“姑娘小心烫。”

天涯眼微抬,似是在应那书生,却只将双眸抬到,刚好能看到刀客的位置。

“有劳。”仍是两个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书生有点尴尬,噎在喉咙里的话没说出口,转身回了后厨。很快,书生抱着个陈年酒坛出来了,那是书生酿的酒,名为西风烈。说它是大漠最烈的酒一点也不为过,大漠黎明时分的露,人迹罕至沙洲里的泉,八百里秦川冲天长的高粱,就连拿来搅酒的箭,都是从百步之外被一箭索命的悍匪胸膛里拔出来的。

但是,断枪非要说这西风烈不地道,只管这酒,叫书生酒。大漠万里悍行西风,成了个弱书生。

断枪客还没有到,书生便没有开那坛酒的封,刀客不渴,就坐在那。

茅草屋里,再没人言语。

直到那碗烫舌的热茶不再冒出白雾,断枪也没有来。

大漠入夜,狂风吹得屋外的旗子猎猎作响。刀客觉得三人就这样坐着,终归有些尴尬,自己的屁股也坐得有些麻,便拎起茶壶,跟天涯说:“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沏一壶。”

书生也不再与天涯套近乎,随手将刀客手中的茶壶拿过来:“你坐着,我来。”转身又回了后厨。其实书生本就只是一时兴起,多说几句,并非对天涯有何非分之想。行这大漠须有胆魄与血气,故这条路上难得有女子,书生也是男人,闻到脂粉气,也有多嘴时,何况他天生一副伶牙俐齿,是大漠埋没了他的天资。

自打在朝为官的父亲择了奸相党羽的路,书生便舍了功名,躲在这大漠之中酿酒。

庙堂之高三万丈,江湖之远九万里,身处一方,便与另一个天地断了联系。所以书生与家里,早已断了往来。

说是去煮茶,壶放在炉子上,书生便忙活起晚饭来。外屋两人听到里面柴灶噼啪乱响,铁锅中锅铲哗啦哗啦地反复,没多久,一阵菜香便撩开门帘,徐徐入屋。

刀客从小其实就有点木,遇到天涯已近两月,两人说过的话其实并不多。如今共处一室,刀客又开始自顾自地喝起茶来,天涯看他一眼,他便喝一口茶,如今,茶壶架在炉子上,他不得再添,碗底那点茶沫,纵使是只兔子,一舌头也舔干净了,但刀客,愣是一直喝到书生,把第一个菜端出来。

书生看了看刀客的茶碗,俯身摆壶放菜,凑到刀客耳边问:

“你二人……一直这般对坐,一句话也没说?”

刀客慌忙地“嗯”了一声,又端起茶碗,正要喝,天涯左手挑起半边纱,看着刀客,笑了。

书生站在天涯右侧,仍是看不清天涯的。只有刀客循着声音望去,四目相对,天涯看着刀客,却好似在答书生刚才问刀客的话:

“恩公平日里便是这般稳重的,有时一天都不曾与奴家言语。”天涯隔着纱,瞥了一眼书生,又补了一句:“若是恩公能有公子一半的健谈,那日子便好过多了。”

日子?什么日子?

书生和刀客心里都一惊,只不过二人所想,却大相径庭。

书生此时心中暗挑大拇指,想不到这刀客平日里老实巴交,除了一身绝顶武艺,与一般庄户人家没什么区别,甚至于一身杀气,也是随刀出鞘,如今却不知从何处拐来这么个大家闺秀,单凭这纱中轮廓,做派身段,便知是绝色。莫不是刀客,接了鬼市里灭门屠户的“脏活”?想到这里书生在心里狠狠地摇了摇头,这刀客做的是杀人的买卖,却是江湖里难得有良心的人,绝不会做这类事。书生想不通,这女人究竟是刀客打哪抢来的,纳闷儿也没用,书生转身,炒菜去了。

一旁的刀客没想那么多,他就琢磨了一件事,天涯原来,是乐意和自己说话的。这老实人想了想,还是先跟天涯说说书生的事:

“我们几人,是在京郊一座破庙中认识的。”

既是“几人”,那么今日赴约的,恐怕不止恩公与书生,天涯心中暗想,但并未问出口,她这几日难得听刀客开口,而且是说自己的旧事,天涯想先静静听下去。

“约摸七八年前,当时正巧是举子赶考的时候,我刚巧要到京城做趟‘买卖’,谁知道读书人多到京城的民院都挂出幌子来,腾间客房,赚赶考的书生的钱。”

话音刚落,书生端着饭菜出来了,他隔着帘子便听到刀客说的,沉下脸来。

“料你也是要讲那晚古寺中的事。”书生犹豫再三,欲言又止,还是没问刀客,这姑娘到底信不信得过。

能孤身随他远赴大漠的,若不是真情实意,便是另有所图。

“俺就这一个能讲的,咱不讲早晚得被你讲了。”

“大黄。”书生骂了句。

“啥?”刀客一脸不解,他以为书生说的是那味叫“大黄”的药材。

大黄原是书生府上看家护院的大黄狗,那狗发了春,也似眼前的刀客这般,定要把自己的骨头,衔去给邻街的母狗。

“姑娘,旧茶都凉了,倒了,换碗新的吧。”

“奴不饮茶了。”

“那我去给姑娘取点米酒……”

“公子不必,恩公喝什么,奴家便喝什么。”天涯看了眼地上还未开封的酒坛。

“不行不行,这酒你喝不得,会醉的。”刀客连忙拦着一旁的书生,但书生连动都还没动。

“一钱酒,兑三钱水,总无妨了吧?”天涯问刀客。

刀客有点算不过来,他不知道西风烈兑多少水,能与市井妇人喝的甜米酒相同:“这……”

“就一碗,娇贵的叶片喝多了,五脏六腑都发凉。我想尝尝你们这些江湖人喝的东西。”天涯摘了纱笠,抬眼看书生,又补了一句:

“连我这般弱女子喝了,都能有血性的东西。”

书生与天涯四目相对,气势上却输给这弱女子,那眼神,走江湖的人都常见,是走虎斗兽,血海深仇的眼神。书生一时语塞,他发现眼前的女人这句话没称“奴家”,她说“我”,像江湖女子一般。

且不论这目光中的杀气,这女人的相貌,却真真是配得上“绝色”这词。

茅屋里气氛仍如刀客刚来时那般凝重,往日里刀客来找书生都是进门摆酒,不醉不归的。想到这里,刀客的肚子,咕噜噜地一通巨响。

三个人都笑了。

“好了好了酸秀才,赶紧倒酒吧,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刀客夹菜,书生倒酒,天涯仅是坐在那,便能让这酒更醇,饭更香。

“恩公,刚才的话还未讲完呢。”

“啥?”

“破寺。”

刀客一拍脑袋,刚刚竟然忘了这事,转头一看正在喝酒的书生,一把抓住他正准备拿筷子的胳膊:“识字的,还是你讲吧,你讲的,比说书先生都好。”

天涯拿鼻子长出一口气,她还是想听恩公讲,但这故事里有刀客,所以她还是安安静静听了下去。

书生也不是很饿,看刀客肚子还叫个不停,好气又好笑,但也就应承下来这“苦差事”。

窗外的飞沙声小了许多,大漠没有打更人,酒足饭饱,尽兴便睡,睡足便起,逍遥快活。但今夜,多半是睡不成了。 W/q+A3nK6uTVfBoBo/ij3e/PpjWbGJ9Y/P3ovQ3jg7m58YKejC5o5W2x7/lr3d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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