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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再醒来时，沙州城的暮色铺在窗格上，将整个房间染得同大漠一般，有些荒凉。他本想蒙头再睡，可城楼上传来的阵阵鼓声，散市的鼓声，让他怎么都睡不着。
那是战鼓的声音，在书生耳中，那便是烽火城关的哭喊、厮杀与死寂。
他只好坐在床边，听窗外飞鸟掠过屋檐的声音。
在那屋檐下，两个小伙计正在后院为晚饭做准备。
“你说，这几天来投店的客人邪门不邪门？”壮一点的小伙计说。
一旁的小伙计瘦削得多，往缸里倒水的时候，胳膊肘有点打颤：“有啥邪门的，不就是一群舞刀弄棒的，说不定啊……”瘦伙计往劈柴的壮伙计身旁凑凑，“说不定都是去投靠胡人的！”
“净瞎说，没见过叛国还带女人的。”壮伙计不信，一斧头劈下，干柴碎成两段。
“没说那几位爷，你知道那几位爷是啥，你肯定不知道……那几位爷是‘那个’！”瘦伙计故作一脸不情愿，非等着壮伙计来问，好卖弄一下，自己偷听账房先生和掌柜的谈话，听来的惊天秘闻。
“哪个哪个？卖猪的卖人的？还是你儿子长得比你还快，来寻亲爹了？”壮伙计烦，连问好几句，只希望瘦伙计赶紧闭嘴，给他留个清净——人多了要做的饭就多，做的饭多了烧的柴就多，烧的柴多了他就得多干活，他不在乎这些人是做什么活计的，他只希望这些饭量和猪似的客人，早些离开。
“这个，这个！”瘦伙计私下瞧了好几眼，确认前后左右没旁人，才伸手在怀里，比了个“八”字。
“真的假的，那……就是你亲爹上门来寻你了哈哈哈哈哈。休要说笑，掌柜的盘下这店才几年，就能碰上个鬼差老爷，那可真……”
“真怎么样？”二人身后突然冒出句幽幽的声音，从阴影里闪出个人影，是住天字一号房的宋掌柜。
这宋掌柜何时进的后院，又听他们说了多少，俩伙计心里都犯嘀咕。
按理说，客人不该来后院的，但客人一多，盯着后厨炒菜的，非要自己打井水的，每天要自己喂马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都有。掌柜的图省事，索性就让他们自己去干，后院人进人出反正就两道门，后门锁着，大家都是从大堂的门进出，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客、客官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炒菜还是烧水，小人这就……”瘦伙计心虚，生怕这眼神探人心窝子的宋大爷，给自己本家曲掌柜告状。
曲掌柜心眼小，可容不下自己这粒沙子在他眼眶里转悠。
“没事没事，就是看看先吩咐后厨多上点酒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上路了，今晚吃得好些，睡足了，明天路上也就不那么难走了。我看二位刚才说的正热闹，说的什么，给我也讲讲，我们这些走货的苦的很，就爱听故事。”宋掌柜自称什么也没听到，加上他生得一副善人相，抱手垂臂，还真有点神仙姿态。
一听他说没听见，俩伙计放下心来，一个也是聊，两个也是唠，何况有客人在一旁，自己也就算在招呼客人，掌柜的挑不得毛病，当下口无遮拦，想什么就说什么。
但瘦伙计留了个心眼，刀客一伙人是鬼差的事，可只字不提。
“我们方才在说这几日客人忒也多，忙得很，可掌柜的也不给我们加些工钱。”瘦伙计回那宋掌柜道。
话是实话，曲掌柜是个极其抠门的生意人，他从前任掌柜老秦手里把这客店盘下来，是趁着兵马未歇，只按地皮钱压了狠价的，待到战事结束，他来这沙州城开张，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一年就回了本。
可能就是抠出来的，壮伙计心想，也附和地点点头。
宋掌柜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托在掌中掂掂，笑道：“你们二人多说点这几日的新鲜事，说的好了，兴许我就替你们掌柜的，给你们加个百十文工钱。二位意下如何呀？”
二人听了，两眼放光，那说书的先生，在茶馆里说上一天，唇干舌燥，遇上满座宾客慷慨，也不过三十文钱上下，大半还要分给茶馆，若是刮风下雨，人少茶闲，连十文钱都挣不上。
百十文……这可是比不小的数目呀，瘦伙计想了想，先从宋掌柜隔壁的天字二号房说起。
“宋大爷您有所不知，这几日啊，店里客似云来，别的不说，就您隔壁那两间住的，说是啥，女儿逃婚来寻人抓回去，就很不对劲。”
“哦？”宋掌柜两眼一眯，倒与狐狸真有几分相似。
“您想啊，谁抓自家闺女，带点棍子也就得了，他们那堆人带的是啥，您看见过没有？”
宋掌柜一想，答道：“都是明晃晃的刀剑。”
“对啦，我怀疑啊，他们不是来抓人的，许是来寻什么仇家的。”
“寻什么仇家？”
“大漠里里外外九层九，谁保不齐没个仇家，外面集市上跟土匪头子串通好了，绑良民百姓家儿女出来卖的牙人可也不少，逃婚是假，可寻女儿未必不真。”说着说着，壮伙计还跟学堂念书的学童似的，摇晃起脑袋来。
“有意思，来，伙计，拿着吧。”宋掌柜说罢，随手抓了把，能有二三十个铜钱，塞到瘦伙计怀里。
这么一瞧，壮伙计知道自己吃了嘴慢的亏，没等瘦伙计开口，赶紧抢过话头来：
“要、要说可以，地字二号的那兄弟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丑得和妖怪似的，保不齐，真是妖怪！”
“哈哈哈，光天化日的，哪来的妖怪，”说罢数了五个铜钱，交给壮伙计，“你倒是说说，这二人怎的惹你生疑了？”
“我给他们送菜，往往第二天一早才能撤盘子，有一回晚上去茅房，看见这俩兄弟在后院逮耗子。”
“什么，逮耗子？”宋掌柜一惊。
瘦伙计也吓了一跳，店里四个伙计睡通炕，天天住在一起，他可从没听这傻大个跟自己讲过这回事，莫不是真有老鼠成了妖，来他们店里投宿？
“接着说。”宋掌柜却好似不信什么鬼怪，但双眼微睁，烁烁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