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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君道江湖冢中离

吹散薄雾的风湿气重,不能久吹,但对于一夜奔命的书生来说,他不得不靠着这夹杂着血腥气的风保持清醒。

他太累了,困得迈不出步去。

耳边忽然又听到噼啪的火盆声响,铁蹄在营帐中冲入冲出,金戈横扫,冷矛拖曳,血泊中横着不能瞑目的乡党……

“爹!爹!爹!!”恍然梦醒,书生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在荒凉的大漠土岭,而不是当年的军营。

叫喊声在旷野中传开,四散,难闻回响。

死寂的大漠,他不想再待下去。

也不该再待下去。

身后弓韬之下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意从脚下头上一路往心窝子里蹿,呼出的白雾,仅能温温这一夜冒出的胡茬。

书生颤颤巍巍,从尸身上扒下来他们的衣物,给自己披上。

毕竟,死人不出汗,也不怕冷。

日头从天地交汇处探出来,开始缓慢爬行。

为了热乎身子,书生四处搜集铁卫的令牌、箭矢、还从首领身上搜出了通关文书,挑了匹还能走的壮马,翻身上马,徐徐独行。

一路上又确认了其余几具尸体的所在,书生才放心沿着熟悉的路线,往沙州城的方向行去。刚上官道,书生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自责道:“差点忘却了。”便往回,朝着酒坊的方向奔去。

其实这西风烈,最早是断枪带着他和刀客来喝的。

那时西北仍处于安西都护府的掌控之中,吐蕃尚未大肆东侵,回纥牟羽可汗锋芒太露,竟生了问鼎中原的野心,亲率大军劫掠边关,不少侠士奔赴西北边关,主动投军,驻关协防。

当然也有并不方便留在军中的,或是闲云野鹤惯了的奇人异士,不愿睡那呼噜连天的苦寒营帐,或是和脑满肠肥将官同唱《击鼓》。

比如客店投宿的刀客,书生,和断枪。

那时的掌柜姓秦,土生土长的潼关人,在此开店扎根,便再没回去过。熟客知道秦掌柜爱唱,唱趁着晚饭人多,起哄喊秦掌柜的唱几句,秦掌柜是个老实汉子,让唱便唱。

唱罢则是满堂喝彩声。

但自打回纥东掠,他却不知跟谁学会了燕赵之地的悲歌。

教他曲子的,定是个天杀的恶人,书生心想。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没人撺掇秦掌柜唱,秦掌柜自己便在柜上,幽幽地唱起来。但他底气足,调门高,不出几句,吃着饭的客人便都安静下来。刀客断枪本是不想听的,但中原的调子一起,还是想听。

秦掌柜不去看客人,背着身子朝着后院门帘子唱。

唱着唱着,秦掌柜自己的嗓子先哽住了,更没脸回头,还硬撑着要唱下去。

满堂的客人里,往往有几个眼窝浅的,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硬饼子和菜,饭菜抵着喉咙,就哭不出声了。

很多人都琢磨自己为什么哭,琢磨久了,也真有像书生这样琢磨出原因来的。

——因为秦掌柜宽厚挺拔的身影,真真像极了蛮人掠去的,唐土里长出的高粱。

“秦掌柜的,哭啥哩?”从后院闯进来的,多半是送酒的老陈,他从来没说过自己祖籍何处,但一嘴的南人口音。

老陈就是老陈,酿西风烈的老陈。他的酒坊在关外挖得出好泉的地方,就是离城有些远,常为了省那点车钱,自己拖着几坛子酒进城。

他一向是先拿去后院,再到柜台来结账的。

可这次,他是抱着两坛子酒,从前门跌跌撞撞跑进来的。

“我知道蛮子在哪!有没有人杀蛮子!有没有人杀蛮子!”他进门便喊。

没人动作,谁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老陈把两坛子酒往桌上一放,掀开了一坛酒的泥盖子,顿时冲上房梁的酒香,把所有人的酒虫都勾了出来。

刀客只知道好喝不好喝,但断枪和书生使懂酒的。

“少说,存了有三十年的好酒啊。”断枪感叹一声。

“嗯,这样的酒,随便卖上十坛,足够他养老了。”书生同意道。

屋里突然多出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纵是怀抱两坛陈年佳酿,也没人敢应,因为杀贼护国,和白白送命,差别大得很。

更何况两坛子酒,不值得拿一条命去换。

“陈叔……你这是咋了?”秦掌柜听到外面有些吵闹,忙从院里跑进来,一挑帘,正和老陈那双布满血丝,半人半兽的眼睛对上,心里一惊。

老陈看着他,眼泪大瓣大瓣地往下掉,哭嚎着:“没了,没了!”

“什么没了?”秦掌柜问。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声音越说越小,老陈一抹泪,突然转身朝大厅里吼,“你们不是来杀蛮子的吗!我女儿都让人杀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走,为什么不跟我走!”

喊完,急火攻心,白眼一翻,晕厥过去。

秦掌柜赶忙喊伙计和自己一起把老陈抬到房间里,坛子重新封上,滴酒未动,被伙计抱进老陈屋里。

待到老陈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老陈爬起来,看了看桌上完好无损的酒,愣愣地,光着脚,穿过大堂,往后院走去。

他是朝着那把柴刀去的,后院有井,但他水性好,只怕淹不死自己,不如痛痛快快抹了脖子,免得女儿黄泉路上孤苦无依。

幸亏秦掌柜及时拖住他,往肩上一扛,将他又扛回了房里。

三人接下了这趟活,赏钱,就只有两坛佳酿。

书生恍惚间,已行至一片废墟的酒坊院门前。踩着灰土,书生拉开地窖的门,来回搬了十来趟,终是将最底下的酒,取出来两坛。

这是老陈留下的,最后四坛酒了。

两坛启程,还留两坛,给活着的人,回来喝罢。

从地窖出来,天已大亮,书生抱着坛子,凝立于焦土之上,只见院内血凝尸僵,刀剑横陈,却连一把,都未曾刻上主人的名字。

偌大江湖,是不是非要埋骨荒冢,方能脱身远离?

书生一勒缰绳,掉转马头,绝尘驰向那轮红日。 qTzO/0MIYTjBvE5wVLjbHUEIvXOhUyA43YBicp6PA/9T1hocbkqEx8ZwBJgb5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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