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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秋意渐浓，正是感时伤情者抒发苦闷的好时节，可边疆大漠，似是没有那闲情逸致的秋，径直跳转进入了冬天。秋风似当年安史二贼的叛军般肆掠旷漠，直捣东都，哪怕是玉门关的高墙，也难挡这空中飞旋的枪棒。
咚咚，咚咚，金风催故城。鞘内锈刀寒，校场鼓皮霜。
急着寻大夫的断枪连楼也没上，背着兵刃就出了门，刚出门，便被地上旋起的风沙迷了眼睛，边关集市上都有背着药箱四处给人治病的大夫，断枪挑了个年纪大些的，一路连拉带拽，将人带回了客店。
“这是蛮人，长得都是狼心虎肺，我不治，我不会治。”见到床上躺着呻吟的是个异族女子，老大夫连连摆手，见病不医。
众人尚未开口，只有不知名的回纥少女双目怒气汹汹地盯着那大夫。场面僵持不下之时，天涯却开口道：“她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妖兽，只是个病弱的女子，先生悬壶济世，怎能见死不救？”
“姑娘，这……这怎是……”大夫支吾着说不出道理，紧张得将稀疏的胡子捋个不停，眼见着都要拽掉几根下来。
断枪从怀里数了些钱出来，估摸着已是数倍于他平日出诊费用，伸出去，要他来拿。
可那老顽固却仍旧摇着脑袋：“大侠，这与钱财没什么关系……”
“大夫，您与回纥人往昔可有仇怨？”天涯又问。
大夫依旧摇头：“没有倒是没有。”
“那大夫便是那类，张口便是民族大义，誓要诛灭蛮夷的所谓‘大丈夫’了？”天涯面有愠色，刀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出来，相处的久了，他就是能知道。
自从这女人闯入自己的天地，刀客心里有了太多的“不知道”。
大夫最初还未反应过来，但听到一半突然醒悟：“不错……且慢，小姑娘你这话里有话啊！”
“和这等不讲理之人莫要多费口舌，他不治和杀人没什么分别，不如杀了。”刀客把刀一拔，只是为了吓唬他，江湖规矩，杀医犯大忌讳。
老大夫连忙将断枪手里的铜钱抓去，往褡裢里一塞，将手往那病弱女子腕子上一搭，急跺脚道：“我医！我医还不行吗！”
断枪的厌恶之情全都浮在脸上，心说：又是个只知道嘴硬的软骨头。
好在那姑娘只是饿极了，再加上染了轻微的风寒，回纥女人体质远胜于中原女子，三五服药便能痊愈。那老大夫诊完病，便叫刀客轰了出去，站在街上破口大骂，跑堂的小伙计的好言相劝，他也自知招惹不起，才算罢休。
大夫写方子的时候，天涯才总算勉强跟一旁年纪最小的回纥少女打起手势，连指带比划，终是跟她打探清楚，床上躺着的姑娘叫拜合蒂，一旁三十多岁的妇人叫潘孜来蒂，而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叫阿娜尔。
许是女人之间天生便有几分信任之情，阿娜尔她们都不躲着天涯。刀客跟断枪退出房门，喊跑堂搬来两只大木盆，烧上几桶热水，给那一身灰土的阿娜尔先洗个澡，受了伤的女人，擦擦四肢，洗洗脸和头发，也比一身集市上染来的畜生味道好上许多。
回到房里，刀客跟断枪忍不住唠叨起来，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便是问断枪：
“若是她们挟持了天涯要跑，怎么办？”
断枪把兵刃往枕头下一塞，倒头趴下就睡，枕头里传来一声闷响：
“就你心疼你家妹子，安心睡吧，那几个回纥人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当真？”刀客抱着刀，坐在床角上，心中仍是疑虑不定。
“跟着咱们，无非也就提防着你我二人，可一出这屋子，这座城对她们来说，就是狼窝。”
刀客不吭声了，把刀往床尾一放，也侧身躺下。
有床横着睡，不脱靴，是为应变。断枪趴着睡，实在是因为骑马多年，腰僵。
步行赶路的费腿，骑马赶路的累腰，坐轿赶路的硌腚。
不赶路的，一辈子受穷。
不想受穷，就得成为那三种赶路人。
天涯以前是坐轿的，如今在枣儿身上，也能睡得安稳。早些时候，她在刀客怀中睡足了，此刻已便坐在一旁看着阿娜尔忙前忙后照顾另外二人，偶尔给年纪比自己小些的阿娜尔搭把手。
阿娜尔手脚甚是麻利，照顾起人来也细心之极。但三人待得愈久，主仆的区别就愈加明显——阿娜尔是主，这两个年长的，却只是仆人的身份，对她恭敬得很。
阿娜尔明眸似水，可映星辰，却因为过去十几天的遭遇而染上一层阴云。两个仆人本是随自己赌气离家，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
错全在我，错全在我！
阿娜尔内心狂吼着。
但自己却不能将内心的躁动表现出分毫，她一边轻轻擦拭着只比自己大三岁的拜合蒂满是伤痕的臂膀，小心地避开每一条伤痕；一边强忍泪水，和趴在里面的潘孜来蒂说着女人家的闲话，希望能缓解她几分痛苦。
“眼泪里有盐，所以不能让自己的眼泪落到别人的伤口上。”阿娜尔喃喃着。
三个人用本族语聊着，天涯虽然听不懂，但她知道谁也没提此前可怕的经历，她们的笑声，天涯还是听得懂的，对于她们来说，自己反倒是个异族人，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将这间客房，尽己所能地让给她们。
渐渐地，重伤重病的回纥女人睡去了，天涯喊小伙计送进来的羊肉包子，自己就吃了半个，其余都让给了她们。
饱暖之人害困，吃饭只六七成饱便可，这也是刀客教她的。
望着她们，天涯忽地想起自家姐妹，那些年云糕冰片，含莲吐籽的轻生日子。那时候，她也与丫鬟婶姨们，在闺阁之中，说着家长里短，拿眉目传情的丫鬟家仆打趣……
往昔种种，如今却已都不再，都不再了！
情难自抑处，天涯却在角落里，轻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