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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章 风雪一骑前路寒(四)

“马房在山庄另一头,咱们将马取来,杀出庄去。”沈约礼道。

“好,天涯,你走得动吗?”刀客问一旁惊魂未定的天涯,她虽已见惯的刀光剑影,不惧怕血沫横飞,但遭逢如此危险,还是头一回。

“不碍事的。”天涯笑。

沈约礼牵来赵元武的马,将缰绳递到刀客手里:“幸而不是什么良驹好马,折在这,不心疼。”

“那你……”刀客匆匆瞥了一眼,再没有完好的马匹了,不由得自责起来。

“我屋里还有东西要收拾,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也不必等我,给我的马先喂两把草就是。红鬃的那匹,额顶有金毛。”说罢,沈约礼拱手相送。

看二人离去,沈约礼心中的愧疚,稍稍有些缓和。

出过了院门,却未遇到什么活人。倒在血泊中的,既有府内仆人丫鬟,也有黑衣人,作为精锐的骑兵,倒也有三三两两,被拼死一搏带走的。

马厩除了单独为卢家准备的一侧空着,其余的两面仍是满的,这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没人逃出来。

不知刘庄主他们……

刀客正担心,身后突然扑通一声,忙转身,天涯撞翻了一个空木桶,倒在石磨旁。

“天涯!”刀客大喊,脑中阵阵激荡,头皮发麻。

赶到天涯身边,刀客忙将天涯扶起,唤了几声,天涯呼吸还算平缓,只是嘴唇血色渐渐褪去。再细看天涯右臂,层层衣物内,竟渗出一丝丝血迹。

刀客心中暗叫不好,那赵元武的镖还是伤到了天涯!当时天涯身披棉被,那镖刺破衣服,伤得浅,却也触及皮肉,濡了血。这镖定是淬了毒的,眼前的天涯直至一路行来,血气流通,毒性才由臂膀流入体内,刀客不懂医术,无法中毒深浅,手足无措间,院外却闯进几个熟面孔。

“李兄!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刀客耳中如救命神佛般的声音,是焚诗台的李望舒。

“这……这位姑娘哪里受伤了?”杜羲和外粗里细,刚进院子,在李望舒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判定那位姑娘是中毒了。

“肩膀,这边,被毒镖刺破了皮。”刀客没敢乱搬动天涯,人已中毒,乱动只会催动血流,只好指了指天涯的胳膊。

“姑娘,得罪了。”杜羲和此时却还不忘礼数。说完该说的,杜羲和从背囊中取出一小瓶,小心翼翼用随身匕首划开衣服,露出天涯白皙的右臂,以及那道指节长短的伤口。

“我这位兄弟别看人很木讷,对草药倒也有些研究,府上的大小花草,也都是他打理……”李望舒头一歪,看到杜羲和凝重的面庞,本来要安慰刀客的话,却也没再说下去。

相识多年,李望舒是分得清杜羲和“冷漠”和“凝重”两种表情的。

杜羲和解开背囊,撕下两条布,用布蘸着酒擦拭干净天涯的伤口,又将小瓶打开,倒上一些粉末,用布条绑好,但面色依旧凝重。

沈约礼在这时也来到马房,小声喊道:“快走,他们回来了!”

“快带姑娘离开这,找大夫,一定要找最好的大夫。”杜羲和道。

话音刚落,门外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带着众骑,身有底气的马玉涛,带人杀了回来。

“上马快走。”杜羲和喊道,转身拔剑出迎。

“三位快走,我们殿后,能拖一时是一时。”李望舒说完,也拔剑跟随杜羲和,领着众青鞘剑客,以此,也算偿了部分国士无双的人情。

在沈约礼的催促下,刀客将天涯背上马,拿腰带将自己与天涯一绑,打马与沈约礼出院。

院外,众青鞘剑客身前已有步卒尸首,铁骑未至。

“保重。”与杜羲和眼神交汇的一瞬,杜羲和仿佛说了一声,但旋即被相接的兵刃盖住。

刀客纵是千万个不愿,但身后背负天涯,他已无可选择地要独自逃命。

窝囊地逃命。

这是刀客一生中,又一次窝囊地逃命。

“驾!”刀客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持刀,朝山门杀去。

一路风雪又起,行至林中一处狭窄小路,在前的沈约礼坐下马匹突然马失前蹄,朝前狠狠地摔去。

“他娘的!”这是刀客,第一次听见沈约礼骂粗口。

刀客赶忙勒马,双腿夹紧马身,勒缰绳的那只手忙去扶天涯,手扶天涯,朝沈约礼喊着:

“沈兄!没事吧!”

树林中窜出来十来个人影,重甲之上已结了层厚厚的霜,显然在此埋伏多时。但不知他们等的,是刀客,是天涯,是沈约礼,还是那坛国士无双。

沈约礼的马被带刀头的绊马索割伤,怕是行不了远路,只能弃在这里等死。

“你们走,我要替我的马,报、仇、雪、恨。”沈约礼将报仇雪恨四字咬牙切齿地读出来,耳畔是自己爱马凄厉的嘶鸣。

“你……”

“他们如此甲胄,定是骑马来的,我夺他们的便是。”沈约礼抽扇,扇尾的环扣在指上,沈约礼猛地一开,似尊开屏孔雀,雅俊而英武,高深莫测,将围来的重甲士看得一愣,但仗着人多,相互对了几眼,重整精神,复又朝三人围来。

“李兄空有一身好本领,为何不投军报效,饮马酒泉?”沈约礼此时此刻,想的却是说服刀客为君分忧。读书人的心里,始终是装着江山社稷的。

刀客犹豫时,重甲士却在步步逼近,沈约礼急了,喊道:“走不走!不走那姑娘怎么办!”

一阵寒风顺着刀客的脖子灌进来,将他冻得个透心凉,他一哆嗦,脑子又回来了,调转马头,奔入密林。

他不能让身后的女人死,他还有刺相之约未赴,他必须活,他必须活。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必须活,所以他只能逃,只能让亲近的人、陌生的人、忠义的人,为他而死。

李正则啊李正则,你这条命有多贱,要别人替你去偿阴曹地府的怨债?

师父的坟仍在鬼市,自己撇下鬼市众部,在外浪荡,哪年清明,也不曾回去扫他老人家的坟头薄土,李正则,先贤所说的忠孝仁义,你占得了哪一样?

难以聚神的刀客,突然仿佛置身鬼市,旧时的鬼市。他又看到师父周佘,看到父亲的衣冠冢。看到……那群杀红了眼的鬼市旧鬼。

“走,走啊!”周佘满头银发,手中陌刀切劈如风,就在周佘的身旁,站着那位他已经记不得名字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路拽着刀客,年幼的刀客看谁都是仰着面庞,他挣扎着想要回去救周佘,但老和尚将他丢下鬼瀑,一路随河水漂出鬼市。

老和尚替他去救师父,可也没救成。渡得尽地府恶鬼的,怕是只有他们的佛了吧。

一转念,又是相似的场景。

可执刀屠戮的,却是刀客自己。

为报血海深仇,他屠了鬼市三殿整整两日,屠到鬼瀑,变成红帘。

三百人?七百人?上千人?刀客不记得了,他夜半沿着鬼市的街,关门屠户,一家又一家,杀红了眼,杀麻了脑子,杀得本就日月无光的地下鬼市,真真切切的日月无光。

鬼市八殿,他独掌三殿,已是最大势力,金银宝器,锦衣玉食,舞乐美色,应有尽有。

可这些,换不回师父的命。

所以他才远走,所以他变成现在阳间游荡的孤魂野鬼。

再回神,刀客已不知身处何地,不知已行了多久。驱马在林中奔走,本就容易迷路,刀客的心思一乱,风雪之中,已辨不清方向,四处瞎撞,终来到一处开阔地界,一路无树,茫茫白雪,静谧无痕。

误打误撞,上了官道吧?刀客心想。

策马前行,并无埋伏,可刀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真有官道,他们进山时不该没走过这里。或许是叫雪盖住,变化了模样。

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刀客好像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流水的声音。

不好!刀客忙打唿哨,两腿打马,忙掉头往回跑。

但为时已晚,马掌一脚踏空,踏进了寒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豆儿!豆儿!”刀客大声呼喊着惊马的名字。

冰层越踏越碎,越踏越乱,深一脚浅一脚,寒水激溅,刀客生怕那水沾湿了身后的天涯,豆儿拼尽全力,终是驮着二人,逃离了冰面。

但豆儿受了惊,也受了寒,一路奔踏,体力也已消耗殆尽,呼哧呼哧地从鼻子里甩着白雾。

刀客心中也知,这匹老马或许已经到了日子,背着天涯跳下马,稳稳落地,哪怕背上是个熟睡的婴孩,怕也是醒不了的。刀客背着天涯,已无手再去抚摸爱马,只好用额头抵着豆儿的脖子,在它耳边道:“豆儿,爷们今儿跟你散了,你好生寻个路吧,寻不到,咱下辈子掉个个儿,我驮你。”

说罢,刀客决绝地转身,背着天涯顺着河岸继续前行。

刀客没有回头,但它听得到身后的马蹄声,听得到那如老者哮喘般厚重的粗气。

豆儿就这样跟着,喘着粗气,蹄子哒哒地踏着已冻成铁石的江岸。

刀客背着天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着,豆儿离他越来越远,那马蹄声,越来越弱……

直到天地再无声响,唯余刀客唇齿间的寒颤,和脚下厚雪的吱嘎。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刀客耳畔,突然响起天涯的呢喃。

“天涯,天冷,别张口。”刀客道。

可天涯向来是不听刀客话的,问道:“正则大哥,天涯是不是是熬不过此一劫了?”

“别说胡话,别说胡话,别乱说话……”刀客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她,只能不停地从打着颤的唇间挤出这四个字。

天涯说话已极为虚弱,但仍是贴着刀客的后脑,轻声道:“正则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千件万件都应你。”刀客答道。

“正则大哥,咱们在此处,成亲吧。”天涯垂的手指在刀客面前钩了几下,似是在央求刀客。

“不行,不行!”刀客低吼道。

“你嫌弃天涯?”

“不,我怎会嫌弃你!这白茫茫一片,晦气得很,咱们到前面寻个村子,等你睡一觉醒了,再说。”刀客忙解释,却觉得连自己都解释不通,前面有没有村子,他真的不知,他不该如此许诺,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这话中的真假。

“可到那时,你便不愿再提起此事了。”天涯什么也没点破,只是顺着刀客的话往下说。

“不会,不会,大丈夫一言九鼎,咱们到前面,便置办衣物,租下个农院,寻媒下聘,与你成亲。”刀客连忙安排道,他没成过亲,只记得这几样东西。

“正则,这天地,于你看,是一片绢白,于我眼里,怎就是……”天涯眼前一黑,靠在刀客背上,又昏迷过去。

“天涯,天涯?天涯!”此时刀客的身子已经僵住,手脚发麻,全靠尚有余温的大腿和腰蹒跚前行,刀客想抖醒身后的天涯,却只能前后微微摇摇。

半晌,刀客的耳根脖颈又感受到了天涯微弱的气息,刀客微微缓了口气,紧张的心一旦放下,周身的疲倦便席卷而来,刀客恨不得找两根竹签,将一个劲往下盖的眼皮撑起来。

刀客已经走了很远,上了平坦的路,但雪上无痕,是条偏僻的路,没人走的。

“我们……就在这成亲吧。”天涯的声音,已经弱到不能再弱了,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的话冲散。

“在这?”刀客望着茫茫天地,除了雪,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涯淡淡地笑了,“天涯本就配不上什么奢宴,更何况眼前的景致……不美吗?”

“嗯。”天涯的话音已微微发颤,颤得刀客心酸,不忍去打断她的话。

“风雪衣裘霜发尾……怎输,云襦霞帔?”天涯似是笑着。

“嗯。”刀客其实一个字也听不懂,天涯的这些话,他从来都听不懂,可他爱听。

天涯再未说下去。

刀客只觉双腿越陷越深,仿佛在泥沼中穿行,步步竭力,希望能够支撑到他带天涯走出这无边的皓土,但终是膝头一软,重重地陷了进去。

天黑地白,乾坤颠倒,刀客耳畔,久久回响着天涯轻声唱的那首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fsSlj64W3h+bMPNVQQr5nSUJ2aW0agoUDY80sg91X55XImB24EHmmsKm6yR/k3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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