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以东,伺候着三十多把上等漆色的老椅子,价值不菲,唤人摆出来,摆的是九醴山庄的脸面。此刻,除庄主刘敬皓是坐着的,这边一字排开,还坐着几位衣着相仿的侠客:
圆领胡服,白面黑冠,腰配一把,自有风骨的青鞘长剑。
一字排开,正中间以左第一位,为李望舒,端坐其右之人,名唤杜羲和。
二人脾气秉性,从坐姿便可看出一二。李望舒倚着扶手,侧头而观阵中变换,似是缺了几根挑梁的骨头一般,换旁人应是显得极为不雅,这倚栏而望之姿,多一分为狂,少一分为媚,可李望舒的气质风度,偏偏恰如其分地,定在“洒脱”二字处。
而那杜羲和,却完全与那李望舒相反,是个极稳重的男人,正襟而坐,后背直挺挺,似钟、似鼎、似群山万壑之主峰。此人剑眉虎目,鼻梁高挺,生得一副武将英气,若是铠甲披身,当有威风堂堂万军之帅气概。
将帅之才,遇事稳重,颇具城府,杜羲和极少说话,但皱着眉头坐到现在,也忍不住问一旁的李望舒:
“望舒,你瞧见那姑娘出过几招?”
“出啥子出,一招也没得。”李望舒眸子一翻,白了杜羲和一眼。
李望舒是蜀人,杜甫晚年谪居之时,遇到年幼的李望舒,文武双全,颇有太白遗风,杜甫倾尽全力,遍托亲朋,才将其一路送抵长安,希望他能够继承太白衣钵。后经由张镐引荐,得见颜真卿,进入焚诗台。
见李望舒摇头,杜羲和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也一招都没见到。”
“那便是她不必出招,单凭步法与长剑,已能抽身解围。”身旁焚诗台的一名师弟插话道。
李望舒与杜羲和没接话,这点,莫要说他俩,在场所有人,多半也都看得出来,只是不愿点破。
“可惜啊,可惜,本以为能一睹公孙氏西河剑舞真传,却没想到这位姑娘却无意显露故人绝艺,真真可惜。”李望舒故意将话喊到刘庄主耳里,意在羞臊于他。
在人背后嚼舌根的,多是小人;能当面嚼的,还嚼出花来的,便多是李望舒这般的酸文人。
谁知刘敬皓听闻此言,反应激烈大出李望舒的预料,刘庄主猛地站起身,一步未停地疾走而来,一双眼睛似是凝入血丝,狠狠地盯着李望舒,问道:
“这位客人,你方才、说此女子是何人真传?”
“呃……”李望舒被刘敬皓突然袭来的杀气吓了一跳,连忙将腿打直,学着杜羲和的模样,起身回答,“在下说,那位姑娘是昔日公孙氏真传。”
“当真!”刘敬皓几乎是吼出来的。
“绝无差错。”杜羲和确认道。
“雷伯!拼尽全力!将她的西河剑招逼出来!”
阵中的雷伯并未听清外面李望舒所言,但庄主的话他听得十分清楚,“西河剑招”四字如雷震耳,激得雷伯双眼射出火石电光。
彼时雷伯年幼,亲眼目睹公孙大娘独力击败三十九人鸣泉剑阵,心灰意冷,偷跑出庄,想要见见外面的世界,得遇高人,拜师更名,历练十余载,以雷胜之名重回山庄,侍奉山庄三代庄主,直至如今。
公孙氏破阵之耻,在山庄三代人心中,是避而不谈的旧事,是一揭便流血的疮疤。
尤其是,公孙大娘自认有裴珉相助,自顾自地跟庄主请求此事不外传之时,更是在九醴山庄三代人心头,压上一块巨石。
“破了便是破了,刘家人难道输不起吗!”
雷伯突然自顾自地大喝一声,朝胭脂剑吼道,手中铜棍劲道猛增,也不管剑阵变换,径直朝胭脂剑袭来。
胭脂剑并未动容,只是不解这位老伯所言,又疑惑自己费劲心思隐藏招式,到底是在何处露了马脚。
“我并未出过师父教的剑招啊”,胭脂剑心中纳闷,“罢了,既然掩藏不住,那便速战速决。”
心中既有决断,手中长剑便有所动。
“是了,是了!这是【伏断蛇泽】,这是【双鸾奏技】!是公孙大娘的西河剑舞!”阵外的刘敬皓已喜怒交加,略有疯癫之意,望着阵中胭脂剑的招式大叫道。
武痴如此,世仇如此,昔日翩翩君子刘敬皓,连同他庄上的仆人,在“公孙氏”的阴影中,早已成疯。
“变阵!执剑!”见雷伯已乱了心智,刘敬皓忙在阵外呼喊。
阵中众仆人闻听庄主号令,故技重施,以手中兵刃轮番对胭脂剑攻去,一旦受制,当即舍弃兵刃,抽出腰间长剑,而雷伯听到刘敬皓的声音,顿时也恢复心智,指挥起阵中进退。
“嗯?”只进退两三招,胭脂剑已觉出不对劲,仿佛自己刚一迈步,对方便知晓自己要出哪招,也已想好破解之法一般。
“哼。”胭脂剑轻哼一声,手中剑陡然急旋,击退众人,在此间隙,胭脂剑步下一旋一扣,还未有人反应过来,那柄血色长剑,便复又袭入阵中!
“不对!鹤儿,回来!”鲤儿疾呼,奈何两人分别牵制胭脂剑前后,相隔有阻。
但为时已晚,鹤儿已跃向胭脂剑背后的“死角”,那是西河剑舞【跄凤来仪】一式的最大破绽。
听到鲤儿的呼喊,刘敬皓突然愣了,他与鹤儿一样,将这招,错认成了公孙大娘的【跄凤来仪】。
就在刘敬皓发愣的一瞬,胭脂剑似是料到身后有此一招,连剑也未转,腰身一下,剑光护着身前,剑柄由下而上,直点向鹤儿腹下丹田。
“哎哟”一声,鹤儿往后一仰,直直落地,幸好雷伯冲上,以掌托住。
雷伯低头细瞧,鹤儿面色无恙,呼吸匀畅,眼睛一眨,望向自己,似是没受什么伤,不由心中一动。
但阵外观战的刘敬皓心中却已躁动不安起来:这阵法后半段,虽以阵法变换克制各种武技兵刃,但其实质,仍是专破当年公孙大娘破阵时所使西河剑舞,自其祖父至今已推演三代,断无瑕疵!
除非……
除非此女子剑术已在公孙大娘之上!
这想法太吓人,吓得刘敬皓刚要落下的屁股,似被火盆里蹦出的火苗燎着般,又跳起来,急忙忙喊一旁小童:
“取我剑来!取我剑来!”
刘敬皓心知单凭这剑阵,已无法抵挡此女子,自己再不入阵援手,今日,这鸣泉剑阵,又要教一个女人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