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持铁枪的汉子话音刚落,庄内慢悠悠走出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仆人,瞧也没瞧地上的死尸,只是朝那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卢公子,庄主吩咐小的来给您提个醒,这山庄可不比长安街市,也不是您府上的后花园,这技不如人,败下阵来的,您放他逃了便是,何必赶尽杀绝呢?”
那位被称作“卢公子”的青年,听到此话,脸上因杀戮而现出的笑容霎时收起,转身迈步进庄,枪身一甩,将血甩到几步外的老仆身上。
老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待众人已听不到那卢公子的脚步声,老仆才转身,向门外众人问道:
“几位,可是来参加天禄宴的?”
“正是。”沈约礼等人道。
“那规矩,诸位想必也都是知道的?”老仆问。
“还请前辈过过手。”沈约礼从马背的袋子中提出两小坛酒,下马交到那老仆手中。
那老仆接过酒坛,鼻尖在坛口的封泥上来回蹭了几下,又伸出小指头,小心翼翼地将最外层的泥土抠下一点粉末,放入嘴中细细品味,神情极为陶醉,而后将土渣吐出,和蔼地朝沈约礼说道:
“公子所携是两坛地地道道的长安黄封(即皇帝御赐的酒),少说窖藏了十五年的玄醴(用黑黍酿成的酒),这位大人,看来是奉皇命而来,恕老朽失礼了。”说罢,老仆恭恭敬敬地托着两坛酒,躬身要跪。
“使不得使不得,老前辈博识,晚辈受不起。”沈约礼忙伸双手相搀,将老仆扶起。
无论是沈约礼,还是旁人,都对这有些佝偻的老仆刮目相看,他能只凭封泥中渗出的酒味,便知这酒的来历、年份,这九醴山庄,确实不可小觑。
“鹤儿,过来,为这位公子安顿住处。”老仆回头一唤,门房内跑出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脸颊通红,甚是可爱。
“在下先行一步。”沈约礼转身向众人道。
鹤儿领着沈约礼进庄,刀客取出拜匣,递给了老仆。
老仆接过拜匣,取出里面的信件,看清楚确实是自家庄主的笔迹后,跟刀客、天涯和胭脂剑客气道:
“原来是徐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三位里面请。”
又朝门后轻唤:
“鲤儿,带三位去挑选一下住处。”
那名叫鲤儿的小童跑出来,众人一看,都有些惊奇——这九醴山庄的小童,都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样身量,都没什么区别。
李望舒从行囊中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是与刀客所持一模一样的拜匣,递给老仆,老仆照例仔细查看一番,道:
“原来是颜老的门生,有失远迎,几位请随我来。”
单说刀客等人随鲤儿穿廊过院,来到山庄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三间房已收拾妥当,房中火盆也已生起,甚是舒适。
“鲤儿。”那小童刚要走,天涯却唤住了他。
“小姐有何吩咐?”鲤儿长得甚是乖巧,礼数也周到,说话低声细语,极为讨人喜欢。
“那姓卢的,住在哪边?”天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们一行人住在西边小院,我看那满面凶相的公子与小姐甚有间隙,便带三位来东南角的雅居,不知小人做的可有什么不妥?”鲤儿没抬头,低头自顾自地摆弄着又小又嫩的指头,像做错事一般等着天涯回话。
“你可真是个心细的娃儿,没事啦,你回去找刚才那位老伯吧。”天涯长舒一口气,可话刚落,拳头却又紧紧地攥起来,牵连着裙下瘦弱的身体,都在颤抖。
刀客与胭脂剑,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并不懂人情世故的江湖客,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天涯。
“天涯……”刀客将火盆,朝天涯处挪了挪。
胭脂剑默默回房,将门关好,屋外风雪越来越大,吹得屋檐呼呼作响。
屋内,木块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着天涯惊魂未定的脸。
“天涯……”刀客又一次唤着眼前的人,“刚才那古怪的铁枪公子……”
“他是卢杞的儿子,卢方明。”天涯紧咬朱唇,仿佛要将那嘴唇咬出血来。
“什么!”刀客惊呼。
天涯不再说话,只是盯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苗,呆呆发愣。
“你究竟……与卢老贼是什么关系?”刀客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那老贼逼得我娘悬梁自尽,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照这样下足一夜,这山庄便会被深雪,围死在了山中。
啪啪啪,有人敲门。
“庄主请几位客人到前厅一起用饭。”门开左右,仍立着个小童。
看着那对纯洁无暇的眼睛,天涯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下来,一会也许又要见到卢方明,她不可自乱阵脚。
胭脂剑那屋无人应,天涯心想许是她起得太早,加之一路劳顿,困意盖住了饿意,便没将她喊起,只想着到时去厨房,为她单独做些吃食。
“你是鹤儿,还是鲤儿?”天涯问。
“嘿嘿,姐姐你猜!”那小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炸开了花,小手插在袖中,乐呵呵地望着天涯。
“如此不沉稳,你定不是鲤儿,应当是鹤儿,对吗?”天涯笑道。
“没意思,真没意思,我跟鲤儿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能猜得出来。”鹤儿撅着小嘴,在头前带路,似是没察觉,自己是因为言谈举止,才被人识出来的。
雪中的九醴山庄,陡然给人一种世外仙宫之感,庄中引九泉成溪,桥代了路,廊即是桥,整座山庄,几乎是以无数桥拼接成的。
刀客和天涯刚要迈步进厅,却听到里面有人高声道:
“贱种,怎么,如今雇了几个高手在身边,便有脸入席了?”
说话的是卢方明,在他身后,坐着“虎尾鞭”郝龙海,“赵兄”蒙面汉,还有五个身披羊皮的大汉。
七人听到卢方明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
刀客的手,握在刀柄上,颤颤着,随时准备血洗此处。
他的眼中,已经燃起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