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没有想到,徐俊卿会突然朝身为晚辈的莫怜下跪,在场众人不由得愣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自然是莫怜,她忙上前相搀,却任由她和下人如何搀扶,徐俊卿却始终不肯起身。
直到皮九爷一句话,将自认为报恩还债无望的徐俊卿点醒:
“麻子啊,你欠三哥的,还在他女儿身上,也还作数的。”
皮九爷拍了拍徐俊卿的背,将他两百余斤的他一把拽起,众人纷纷好言劝慰,才将这位爱哭鼻子的肉山劝回座上。
一番寒暄,徐俊卿唤下人来,将众人安顿于后院客房,自己在大堂里,又悄悄抹了一会泪。
“前辈。”最先放下包袱,回来的是书生。
“哦,是随皮九哥来的,小兄弟如何称呼啊?”徐俊卿眼眶仍红着,抬手向进门的书生问道。
书生拱手行礼,先前进屋时,他已看到角落草帘之后,置一棋盘,此时便淡然道:“晚辈杨业定,斗胆想向前辈请教一局。”
举凡是读书人,多半是爱棋的,一听眼前这二十来岁的后辈想要对弈,徐俊卿也想借棋局暂时忘却莫达冲去世带给他的悲痛。
“来,随我到一旁棋室手谈一局。”徐俊卿让道。
二人落座,猜子争先,徐俊卿执黑先手。
“不知小兄弟棋力如何,可需让子啊?”徐俊卿问。
却见书生挺身正坐,拱手道:“晚辈斗胆,此局,要让前辈二子。”
此言一出,简直要将徐俊卿的鼻子气歪,徐俊卿心说好狂妄的后生,脸上一沉,斜眼问道:
“哦?好大的口气!你对自己的棋艺如此自信?”
书生知自己言语有些唐突,解释道:
“此局事关生死,晚辈并非猖狂,只是敌强我弱,情势确实如此。”
徐俊卿略消下些火气,细细琢磨起书生的话来——何谓敌强我弱?何谓事关生死?
边琢磨着,徐俊卿边在两角的“星”上落下一枚棋子,一番思索,将起手落在二者之间,三点相互呼应,占尽先机。
书生却也不急,盯着这棋盘,问出一句:
“前辈可曾听人谈论过当朝相爷?”
“哦?哪位相爷?”徐俊卿试探道,“恕我久居此地,孤陋寡闻,小兄弟给我讲讲?”
“卢杞,卢大人。”书生冷冷道,二人指尖所夹棋子,越落越快。
又寥寥数语,虚实之间,棋盘一角,书生已失势。
望着那角落里的死棋,徐俊卿摇摇头,叹道:“若不是你让我两子,加上我又执先,这块棋应是能活的。”
“晚辈此局,仅此三子优势,甚至还无法言明我们几人如今的处境。”书生仍道。
徐俊卿是个怕麻烦的人。
眼前的书生,是个麻烦的人。
书生的问题,是个麻烦的问题。
徐俊卿不想惹麻烦,直接问道: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却还未向我言明,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怎么,你们是来问我,该如何讨那位大人欢心的吗?”
书生没接茬,一子落定,据实相告:
“我弟兄三人,要入京刺相。”
“入京刺相”四字一出口,徐俊卿将手中刚刚夹起的棋子,又放了回去,他听到书生如此惊人之语,再联系这棋局,方才明白——原来这黑棋指卢杞,而白棋,则指这几个势单力薄的后生。
此时,书生让的两子,将棋盘四分之一的地盘牢牢占据住,而书生所执白子,在这两处已无丝毫生机,不得不重新将战局扩大到黑白双方均未染指的另外两角。
两人沉默不语,手中的棋下得越来越慢。
双方鏖战至棋盘内部,黑子缺少接应,四面楚歌,难以突围。
这时候,门外却进来两个人。
一是刀客,一是天涯。
二人进到里面,站在棋盘旁。
刀客不懂棋,他身边多是些舞刀弄枪之人,从来没人问他想不想学棋。
可天涯懂棋。
匆匆几眼,天涯已看出这局一角已成定局,白子必死,而另一边,犹有一步险棋,可起死回生。
旁观者清,徐俊卿胜券在握,书生苦苦支撑,二人棋上与心中所想之事,要比单纯观棋的天涯,复杂得多。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书生仍未落子。
刀客在一旁干瞪眼,天涯眼中却是期待,期待书生能够认出这一步。
似是刀客重重的喘息声打断了书生的思路,书生抬头瞪了刀客一眼,却无意中,望见天涯的眼神。
“姑娘似乎懂棋?”书生问道。
“略懂,随先生学过。”天涯答道。
“那这一步,姑娘来下,如何?”书生看着徐俊卿,在征求自己对手的意见。
“无妨。”徐俊卿答道,心说这后生,怕已是放弃了。
“那奴家便替杨大哥下一着。”
天涯纤细二指,夹起一枚与自己肤色相近的玉子,轻挑黛眉,面带笑意地,将那棋子稳稳地落下。
书生乐了,徐俊卿也乐了。
徐俊卿瞥了一眼棋盘,不由得笑这步棋幼稚,白白将一众棋子,送入自己的口中。
书生乐的,却是姑娘妙手,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前辈,轮到您了。”书生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刚将一枚黑子落定,手指还未离开棋子,徐俊卿心中,却大叫不好,但落子无悔,自己一个做长辈的,怎能再将棋子收回。
再细细端详方才姑娘的这步棋,徐俊卿心中一惊,这招看似愚蠢,自葬数子,但若自己执意强攻,对方却能利用残势将自己团团围住,活活闷死在包围之中。
徐俊卿对面的书生偷瞧天涯几眼,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更加怀疑了起来,此女无论见识、才学、智谋,都深藏不露,看似天真,却处处透着一股惊人的气势,若无法分清此女究竟是敌是友,决不能将她留在刀客身边。
书生心中虽是如此想,但口中却赞道:
“妙!姑娘,好一手接不归!”
话刚出口,书生却愣了:
接不归,接不归,我们此番刺相,难道注定要“皆不归”吗?
书生再一抬头,窗外颇为眨眼的日光,正映在天涯破解僵局后,那仿佛白玉内藏着一颗樱桃般,满是欣喜的脸上。
这一手“接不归”,难道是你对我们几人的嘲弄吗?
书生心中,暗暗对天涯如此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