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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2

元礽闻言,立把黑女前言说了出来,一面满口应诺,力任其难,死也无悔。秦瑛见他慷慨激昂,似颇感动,笑道:“徐师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这位老人家脾气多么古怪,不以至诚强毅感动,休想得他应诺。有时所出难题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师弟为人甚好,也为四妹几句戏言,请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应,嗣后自觉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远。何况你伤还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伤愈再说吧。”黑孩儿道:“非我性急,这位老人家平日游戏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说走就走,谁也寻他不见。如能求他传授本领更妙,不乘徐师弟伤愈以前先与说定,以便相机行事,万一突然走去,何处寻找?”话未说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敌人粉身碎骨,也须与之一拼,死为厉鬼,终报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嗔,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嗔,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元礽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礽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礽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说香谷兄足智多谋,实则未必。既是这样,准能将伤治好,乐得和我打赌,吃一顿舒服酒,岂不也好?”香谷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厌恶男子,请我是大人情,实则我二妹恨你矫情。你真请客,我还不定领不领呢。”黑女气道:“难为你还是一个哥哥,说话这等气人!我不请你便罢,做好菜你敢不来,不和你这残废拼命才怪!”黑孩儿忙拦道:“妹妹,你对香谷兄近来说话大无礼貌。治伤要紧,说这些闲话作什?请香谷兄赶快下手,将徐师弟的伤治好,起来大家畅饮,岂不痛快得多?”说时,香谷子已往榻前走去。

元礽因众人说笑争论,身卧榻上,未便开口,见香谷子走来,连忙笑道:“以前不知师兄隐秘行藏,只当守庙之人,多有失礼,幸恕无知之罪。”香谷子笑道:“师弟无须如此。愚兄平日清苦,性又贪杯,全仗你常时周济,才得痛饮了好几次,我还未向你道谢。是我奉命隐瞒,监察你的言行动作,怎能怪你失礼?自己弟兄无须客套,你伤甚重,治时最忌妄动心气,但我知你心绪必乱。此是急救之法,为求速愈,又须受点苦痛,也非所宜。我这治法与二妹不同,到时稍微疏忽,自己不知能调匀真气,老来便是隐患。为此我先点了你的睡穴,使你失去知觉,索性由我按照师传,一人下手倒好。”

元礽未及答话,觉着右胁下被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一会醒转,耳听秦瑛、黑孩儿同声笑道:“这就好了!果然连小燕热菜的时候都不差分毫。”睁眼一看,二人正在榻前,目注自己说笑。香谷子正和黑女同立窗前,向外眺望,互相指点低语,似在商计什事,方想道谢。秦瑛笑道:“徐师兄,你伤势已快痊愈,行动无妨了,请起来同饮吧。”元礽闻言大喜,试一欠身,果然痛楚若失,刚刚下床,略微整理衣服,待要分别致谢,忽见香谷子面容骤变,低语道:“我方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待我迎上前去,省得惊扰旁人。”拿了铁杖要走。黑孩儿、秦瑛已抢上前,互相低语了两句,秦瑛意欲同行,被香谷子和黑女一齐止住。

元礽不知底细,见二女并肩临窗外望,又不便上前询问,方自迟疑,黑女忽然回头招手道:“徐师兄,你到这里来,与我们同看。就你伤势初愈不便出手,也可认清师兄的仇人形貌,日后狭路相逢,好有准备。”元礽闻言大惊,连忙赶过。秦瑛只回头笑了一笑,微一点首,并未闪避。元礽见她一笑嫣然,丰神独绝,越发爱极。素性谨厚,不敢凑向前去,只得闪向旁窗,伸手要推开窗户,以便观望。黑女又道:“你到这里来看不是一样?窗外面没有树木,你没看清敌人,反被敌人看去,岂不冤枉?”说时又朝秦瑛微一努嘴,意似令与心上人并肩同看。

元礽会意,但恐触怒,微一迟疑,黑女面带愠色,只得依言走过。目光到处,瞥见香谷子一人,正由后面往山板下绕去,仍和以前初遇时差不许多,神态甚是从容,黑孩儿却不知何往。同时山坡下面有一身材瘦小的和尚,身背一大黑木鱼,看去分量甚重,似是铁质,也正缓步往上走来。

那山坡就在秦家房外,只隔一道花篱,由半坡起,地势均甚平坦,对面还有一道溪流,接了上流头的瀑布,顺着山坡曲折蜿蜒而下,归向坡下溪涧之中,水势甚是迅急。这时香谷子已到溪边柳荫之下,仍用铁杖点地,发出丁丁之声。明见前面来人,竟如未觉,快要将坡走完,绕向元礽所立的后窗外,两下相隔约有五六丈远近。因秦家房舍建在坡崖高处,书房倒建,上下路径分有前后两条,香谷子又是故意由前门曲路沿着秦家房舍往下绕去,由高望下看得逼真。

香谷子绕到后窗外面平坡,和尚也自迎面走来,相隔还在两丈左右,和尚便把身后大木鱼,连同三四尺长大酒杯粗一根磐槌同放地下,然后空手向前,打一间讯,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与胡居士一别七年,竟会在此相遇。适才途中有人对我说起,我还不信,不料果是。居士可还记得起贫僧么?”这一临近,才看出那和尚形如未成年的幼童,生得瘦小枯干,除两目特大,凶光闪闪而外,面如黄蜡,和陈死人差不许多,所穿僧袍偏甚长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神态甚是可笑。

香谷子也哈哈大笑,态度异常镇静,似抱着玩笑姿态,将手往外一摆,笑道:“贼和尚不须废话!当初放你逃生,原为爱惜你的那一身武功,人又豪爽,未犯淫过,平素独往独来,与寻常鼠窃狗偷不同,方始饶你一命。先听说你居然守信,这些年来未犯旧恶,以为你受我教训,已然改邪归正。去年才听人说,你是为了昔年丢人太大,在报仇以前决不出头,并非真个悔过,能守清规。我知你早晚必要寻我,难得今日在此相遇,就便了断这场公案也好。有什来意只管实说,不必装模作样做这鬼相。”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厉声喝道:“姓胡的少发狂言!今非昔比,我这人向例不说假话。实不相瞒,当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胜,半由心计灵巧,并非真能胜我,第二年我正昼夜用功,忽听人说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传。自知仇报不成,只心还未死而已。前年又听人说你也遭了仇敌暗算断去一脚。我那轻功你所深知,何况加上这多年的苦练,经此一来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寻你,便为欺你残废而来。还有当初你虽让我,今日我如得胜,却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让之情,事先打个招呼,省你死后冤魂不散,说是死得冤。山坡上这户人家是你何人,也须明言,如若无干,还可活命,否则我素来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领,可速出场与我一会。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厉害,藏头隐迹,被我查出,那时鸡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礽在窗内方自有气,忽听秦瑛娇嗔道:“该死贼和尚,死在眼前,还敢逞强!”元礽闻声回顾,见身侧只秦瑛一人,满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话,忽听坡上有人喝骂道:“贼和尚,你做梦呢!”忙往窗外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黑孩儿已在凶僧面前出现。凶僧好似吃了一惊,刚刚纵向一旁。香谷子正拦黑孩儿,不令动手,黑孩儿怒道:“这秃贼太已该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气,我也不会出手。我知你的脾气,照例不用人帮忙,我自然不会上来助阵,无如秃贼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轻功有什鬼门鬼道,敢于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决不要他的命,顶多留点记号,以便他少时投畜生道中变猫变狗,好再寻你报仇。”话未说完,凶僧已纵回原处,戟指狞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儿么?前夜无故逞能,伤我徒弟法空。正要寻你报仇,你恰自来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罗汉爷的厉害。”说罢,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儿自从凶僧纵回,双目便注定在他身上,一见掌到,左手往前一挡,右手当胸横推出去。这时,两下相隔约有七八尺远近,都是凌空虚打,谁也打不到谁身上,可是掌风呼呼,又劲又急。接连几掌过去,凶僧看出对方劈空掌法和内家劲功都有极高造诣,功力似比自己还要精纯,照此打法,不特难占上风,微一疏忽,反为所伤。又听香谷子在旁连声呼喊黑孩儿停手,让他上前,猛生一计,厉声喝道:“黑贼且慢!”说罢,人便纵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练的轻功和那一双铁袖,无人能敌,内家气功既不能胜,莫如和敌人说明,表面装大方,任其两打一,然后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独门铁袖施展出来,去制仇敌死命。只要打倒一个,便可少去许多顾忌,并报前仇。满拟身法轻快,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稍一缓势便可乘机准备。不料黑孩儿比他更快,身刚落地,便听身后呼的一声,知道敌人掌法厉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着脚尖着地身子一偏,一个“风卷残花”的解数,接连两个翻滚,往侧面溪边纵去。

黑孩儿也跟踪赶到,笑骂道:“秃贼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问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觉成名多年,受此戏侮,自觉难堪,不由恼羞成怒。素性阴险,先不发作,强忍气忿冷笑道:“小贼休狂!实对你说,你罗汉爷不特报仇心盛,并还有事。此来本为寻姓胡的算那昔年旧日账,巧遇你这小贼,也有伤我爱徒之仇,正好一举两便。不过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当,结果恐怕谁也伤谁不了,令人难耐。不如你们两个一齐上前,凭着我这一身轻功,一双铁掌,双方拼一死活。此时胜则为强,决不说你们两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儿见他人虽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适才连纵带翻,身法绝快,宛如一个大蝴蝶回翔飞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练有极好轻功。因和香谷子仇恨更深,欺其残废,意图乘隙伤人,心中好笑,且不说破,笑骂道:“我当秃贼有什屁放,原来是想拼命么?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况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为胜,本为你口发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过,我不必说,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风如何?”

凶僧正要答话,只听玱的一声,人影一闪,香谷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挡,便将黑孩儿拦住道:“大弟不值与这秃贼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当我弟兄用车轮战法取巧。还是由我上前为世除害,免他说嘴,你又费事。”黑孩儿知道香谷子虽然少了一只脚,曾得师门真传,加上近年苦练之功,料无妨害。但以敌人身法过于轻快,终不放心,便拿话点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没戏唱了。可笑秃贼自恃学了一点轻功,便想欺人暗算,还说是以一敌二。如和我打,还能多玩些时,偏要和你对敌,岂不死得更快么?”凶僧怒喝道:“双方动手各凭本领,今日强存弱亡,说便宜活有什用处?”说罢便要动手。香谷子笑道:“无知秃贼,这样忙着找死作什?我手脚不大利落,你又爱连迸带跳卖弄轻功。这里树多,又是临水,你一个施展不开,还当我有心取巧。还是到当中空地上去,你跳点样儿与我看看如何?”说罢回身,仍拄着铁杖,一颠一拐从容往前走去,一点不带着防备神气。

凶僧虽然恨毒,见对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后面下手暗算,一面缓步相随,相隔丈许,等香谷子刚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计,冷不防将双足一点,一边口中喝道:“就在这里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还未出口,人早飞身纵起,双掌齐发,凌空下击,照准香谷子后心打去。凶僧全身劲力一起运在双手之上,又是先后相继发出,满拟这等手法,敌人不论有无防备均难招架,非受重伤不可。眼看掌风快要打中敌人身上,一举成功,不料香谷子自从昔年受人暗算以后,自知江湖上仇敌太多,早晚有人寻来,连下三年苦功,把师门七字心法加功勤习,专能以实化虚,以静制动,表面行若无事,实则早有准备。

凶僧这里劈空掌刚刚打出,猛瞥见人影一晃,敌人就着铁杖拄地之势,已转风车一般连身旋转过来,左手往上一挥,立觉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随着掌风,呼的一声横扫上来。因是左掌先发,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势又猛,万没料到敌人这等厉害。这一翻身,左掌劈空,双方错过,右掌不及收势,敌人掌风恰扫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击,又是横劲,骤不及防,右腕立断。总算武功精纯,身轻如燕,一个“鹞子翻身”,就势往左仰翻出去两丈远近,百忙中回顾敌人,仍站原处,井未追来。右腕连筋带骨一齐被人斫断,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该把全身真力运向手上,受伤时往回一收,伤处筋脉受了真力强压,加倍痛苦。虽未出声,痛得热汗直流,几要晕倒,仇敌又是两人,这等情势,如何还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儿忽然飞纵过来。

凶僧当他想动手,知道凶多吉少,又惊又急,颤声问道:“你,你……”黑孩儿笑道:“无耻秃贼,怎这等没出息?你不是还要和两个打么?早对你说胡二哥比我还要难惹,和他动手,你就快见阎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时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过我想你是来寻胡二哥的,与我没有关系,本应由他打发你回老家才对。却不知你是这等脓包,以为口发狂言必有实学,不合手痒,和你比划了几下,虽然未分胜败,终是两人和你动手。你如愿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动手,自无话说。如若惜命贪生,你只认输低服,我也给你几年期限,不论你约人,或是练好本领寻我报仇,俱都听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机答道:“我并非怕死贪生,只为费了多年苦功,练就独门功夫,不曾施展,一时疏忽,反为仇敌所伤,心实不甘。你们如若有种,不消多年,只给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开英雄会,请南北各省、水陆两路英雄武师,以武会友,并为老寨主贺寿。我与他们无甚交情,一向独往独来,本不想凑这热闹。你们如若前去,到时便在当地相见。身后木鱼是我多年符记,一旦失落,我便无法见人,情愿留在这里,以为凭信。你们如若胆小怕事,我此时右腕已断,臂骨粉碎,万难动武,杀剐听便。”

说时,香谷子也走了过来,本不以黑孩儿之言为然,及听到未两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儿看了一眼,插口笑道:“当初放你,原爱惜你这身武功,谁知凶心不改,本性难移。报仇无妨,连我相亲识友都要斩尽杀绝,似此凶毒,已无人理。你又欺我残废,猛下毒手,行为险诈,我才想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练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还不快滚!”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声:“行再相见。”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儿过去将所留木鱼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纯钢所制,少说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终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轻快,武功也实惊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顾,似有什话要说,不便出口神气,便大喝道:“你这讨饭家伙,谁耐烦带它赴会。你还是拿了走吧。”说时,便将磐槌插向木鱼口内,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儿此举,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铁木鱼和抛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坠落。因本不想伤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许远近,以防激溅起来的石土将其打伤。哪知凶僧好胜,武功也实高强,一见铁木鱼凌空下坠,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声“多谢”,单臂往上一举,左手一伸,一把捞住木鱼的柄,就着下沉之势往后一拖,身子往侧一闪,脚站地,连人带木鱼悠将起来,转了一个大圆圈,那么沉重的铁木鱼竟被接去,虽用巧劲,这等神力也实罕见。坡上众人虽是仇敌,也由不得互相暗赞。

凶僧将铁木鱼接到之后,立即坐地,由木鱼口内取出一口尺许长的小刀,脱下僧袍,那本来枯瘦如铁的右膀,受伤之处已肿胀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怀内取出一包伤药,然后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当时连腕斩断,紫血直流。黑孩儿平日最喜硬汉,见他挥刀断臂,虽然疼得面容惨变,一声不哼,也颇同情,怜他就剩一只左手,不便包扎,方想纵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伤药,往那断处一按,随手扯了一块衣角,胡乱一裹,未容黑孩儿开口,厉声向上喝道:“蒙你相让,终须留个押头!”随说,手扬处,血淋淋一条断臂早往上面飞来。

香谷子知他仇恨越深,无法化解,这等凶横,也自有气,抢前喝道:“你这押头拿不回去,你没法赎这当了!”话未说完,手已先发,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风到处,那条断臂已快飞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飞坠,正打中在铁木鱼上。去势猛急,香谷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条断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纷飞,便是铁木鱼,也被打陷了寸许深一片缺凹,残血碎肉溅了凶僧一脸。这才知道仇敌本领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约也是徒劳,长叹了一声,将脚一蹬,背起木鱼,起身便走。

黑孩儿知那凶僧业已心死气馁,便同香谷子回转。众人见面,秦瑛笑问道:“那木鱼看去甚重,可是实心的么?”黑孩儿道:“谁说不是?少说有二百多斤。这秃贼功夫真好,人也硬气,可惜人太凶恶,否则我真不想伤他。”香谷子道:“起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心思?一时爱才,差点留下大害。此贼多年不见,竟练就了这好轻功,并把武当派的铁袖子学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师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动手,他两次纵退被我看出来历,他又阴险,上来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为便被打伤。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稳一点,我虽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还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两次,深知此贼出手又黑又快,准备一掌将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断一臂。敌人已受重伤,不应斩尽杀绝,留下又是祸害。你那么一说,我还为难,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贼英雄会庆寿之事,真乃一举两便,再好没有。这才决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则我们只在江南走动,我更不离此山,虽然事隔半年,日后也许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个准备。还有二妹的事可对徐师弟说了么?”

元礽先和秦瑛并肩而立,虽然不曾依傍,不时偷觑玉容,微闻芗泽,偶然二目相对,也无愠色,反倒指点战场,互相问答,笑语温和,音声柔婉,越发心醉神移,甘为情死,闻言方要答话。黑女忽立秦瑛身后,朝元礽使一眼色,抢前答道:“早说过了。”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开口。香谷子道:“时已不早,我们吃完走吧。”秦瑛随唤小燕热菜,延众人座。黑女笑道:“自来好事多磨,连我们吃两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师兄伤痛,跟着又是秃贼惹厌。总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场盛会,要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误,那才觉得万分可惜呢。”元礽方觉言中别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会,接口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内有两样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这人要做什事,多难也要成功。那两样炖菜,本是热得回数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准备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样美味。下余全是下酒凉菜,本不须热,结局还是照我心意,尽善尽美。但盼二姊的事也这样圆满就好了。我还忘了问香谷兄秃贼的来历呢。”

香谷子道:“此贼年纪比我大得多,天生异禀,力大无穷,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贼林空了的门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领委实不弱。只是不肯归正,手黑心凶,以吵贼那等恶人,尚且中道将他逐出门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号甚多,昔年与之相遇,正以铁鱼罗汉之名纵横齐鲁一带,除练就铁掌钢拳而外,更有两件拿手暗器,号称七步追魂,回头夺命。我占上风,也是机缘凑巧,他又骄敌,所以心中恨毒,势不两立。此贼人虽可恶,却极硬气,自从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难移,适才对他也不会下那杀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该杀的不杀,该放的不放。此贼既来拼命,不胜即死。他如得胜,能容你们活命么?”秦瑛道:“这两位仁兄本就手狠,你还这等说法。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宽厚些好。”香谷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恶如同剪草,怎今日这等温和起来?”秦瑛微笑未答。

元礽先还拘谨,入席以后,见大家恣意饮啖,谈笑风生,一点不拘形迹,意中人虽然容止闲雅,不似黑女那么言笑无忌,但也不作儿女于态。知道这些少年英侠嫌厌酸腐,加以几杯酒下肚,壮了胆气,也就随同说笑起来。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厌酸丁,须知酸秀才虽觉得讨厌,真有学养的人,自有一种儒雅安详的气度。我们良朋相聚,抵掌雄谈,脱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剑之后,继以诗酒清谈,愿言永昼,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乐?总之人贵率真,纯任自然,既不必强附风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师弟人品武功样样都好,只是心刚好胜,心又不定。他嫌胡、王两兄举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带着一身世家气息,偏要矫揉造作,当时闹得不三不四,劝他又喜强辩。即以这次而论,我们几人情同骨肉,理应无话不谈。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闲商未来,与他无干。始而锐身急难,百死不辞,他本领与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诸外人,听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观,何以为人?此语已不近情,跟着又说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们照应,不问所说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难耐。我稍微责以大义,因知他的性情,措词也颇审慎,由此负气便不登门,你说有多可笑?实不相瞒,我十年薪胆,誓欲手刃亲仇,不论师长良友,仗义拔刀,均领盛情,生死衔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劳,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终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为此受害,我非但不领情,还当他躁妄无知,终身不与相见,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礽听出弦外之音似在点醒自己,不令轻举妄动,想要表示两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说道:“二妹说得对。你还怪我不应那么厌恶男子,以杜三哥那样人尚有好些虚假,何况庸流。我早觉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虽还不差,若论心性,实非上品。他说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却不思他处处暗用心计卖弄聪明,骨肉之交岂应如此?单那一身少爷脾气便与难处。不过哥哥最爱朋友,一与订交,遇事容忍维护,又有同门之谊,大家常在一起,习惯自然而已。”随又转对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徐师兄,你休过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没遇见什么好的。就他两人,也因生具异相又带残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样风度翩翩,尚自难说。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说他一个好字,真不容易呢。”香谷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气,你看我徐师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说:“现在难说,将来看他自己为人如何。”忽听空中嘘的一声,好似一枝响箭破空之音,黑孩儿忙即摇手,令众噤声,飞纵出去,一会回转,匆匆说道:“那话儿居然寻上门来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虽然无事,仍须留意,我们走吧。”香谷子闻言笑道:“这些无知鼠辈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刚走,三师叔也来了么?”元礽见众人闻言全都面带惊喜,黑女又问:“你这残废,怎不早说?”香谷子道:“你还不知道,三师叔还是徐师弟的老长亲,因听师父说过他少年有志,心性诚厚,只是一脉单传,大为怜爱。本想命我当时来接,因有约会,约在此时回庙,我才抽空来此送一喜信。三师叔说徐师弟只要果如师父所言,还想把他大虚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传授给他呢。我想他如肯传,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问二妹的事与他说过没有。三师叔的脾气比师父还要护犊,自从何、梁二门人相继惨死,已不再收徒弟。这样人品,加上亲戚之谊,这还有什说的?”

元礽闻言,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心虽暗喜,守着黑女之诫,不敢多言,方想询问三师叔姓名,香谷子己在催走,只得随同作别,辞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远,香谷子便要背他,元礽固辞不允,知道伤势未愈,不宜跋涉,香谷子又说事出师命,必须遵行,连黑孩儿都未能代劳,只得谢罪上背。山路环着秦家房舍,三次回顾,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虽恋恋难舍,恐其生疑,不敢再回头去老看。香谷子虽然一脚已残,走起路来,依然步履如飞。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所行又是僻径,空山寂寂,繁花自开,斜阳返照,四无人踪。路上谈起,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梅花老人梅隐君;师父行二;三师叔石云子,除内外武功剑术之外,更练有几种绝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纪均在百岁以上,从小便得异人传授。到十六八岁上,因三老之师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采药,一去不归。南疆深山之中所产肉桂古树,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这类药中圣品奇香浓郁,照例树下多有毒蛇大蟒野兽之类盘据,其行如风,采药的人遇上便无生理。可是这类树皮价值连城,发现一株立成巨富。采药的人得信以后,立时结帮同往,先以重资厚赏,招集上千百山人,算准蛇蟒恶兽每日离树饮水求食晒阳的空隙偷偷赶去,把预先特制长达数百丈的蔑缆藤索将树上半绑紧,再以水磨功夫,挑选惯于爬山,跑得极快的壮汉,各持利斧,往近根处奋力砍上几下,再照预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飞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叶去尽,树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后令两男子登高眺望,等蛇兽他出,以数百人之力拉紧长索,将树攀倒,拖了就走。这时蛇兽定必警觉来追,事前在蛇的来路上,本设有窝弓毒箭、绷弩刺矛之类埋伏,高处山头并还伏有胆大身轻的山人,蛇兽一到,纷纷呐喊,矢石刀矛,乱掷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发动绷簧,由两崖地底三面攒射。无奈这类蛇蟒大约面盆粗细,其长数丈,目光如电,口喷毒气,行动神速,灵警非常。即便将其杀死,人也不知要伤多少,最厉害是入伏中毒以后凶威暴发,状类疯狂,张开血盆大口,满山谷乱飞乱窜。山人一个逃避不及,一尾巴扫中,当时打成粉碎,尸骨全无,只剩一条乱糟糟的血印,贴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说。性子又长,至少要奔腾跳掷上好几个时辰才得毕命。再要被它冲出埋伏,或由高处绕越过去,死人更多。总算树断以后,蛇兽毒蟒已不再留恋,结果肉桂虽然得到,人却死去不少。

当蛇兽相搏时,万分惊险,竹老翁前数年偶游深山,无心遇见。那是一个猿形怪兽,生得比人还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铁还坚,一纵就是十来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无用。本来不是守树恶物,因为住在树侧不远,树倒以后,被激起来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触发凶性,上来先与追逐山人的一条毒蟒恶斗。一班药商均在远处山头筑下铁栅,外加掩蔽,四围更有火阱环绕,藏身遥望还未受害。山人一见兽蟒纠缠恶斗,声势猛烈,山呜谷应,误以为谁也不能脱身,不但逃而复回,反用毒箭毒刀,由两边崖顶上向下掷射。那蟒本已中毒,因头颈要害被仇敌扼住,不能转动闪避,蟒目又被射中,一会毒发身死。怪兽耳目灵警,却未受伤,知道人类与它为敌,本就暴怒,蟒死以前发威乱挣乱扫,又被蟒尾打伤一臂,越发恨毒。蟒死脱身,立即纵向山人丛中扑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无如怪兽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只被追上,捞在手中一撕便裂成两片。

正在残杀之间,竹老翁恰巧赶到,仗义拔刀,只凭手中一支纯钢打就的怀杖和一身武功,与怪兽斗只两三个照面,便用铁杖点中怪兽哑穴。因怪兽手长力大,如非身法轻灵,也几乎被它抓住,结果用山人毒箭刺中兽目,方始除去一害。药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请往寨墟中强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银,俱都未要。内一药商周玉峰,人颇豪侠,又会一点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颇喜他,只不肯收为徒弟,行时不合留下住址。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发现两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么怪兽,岂不麻烦?故而按照地址,特由云南赶来,登门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礽三访意中人,苦练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骑马渡长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侠女同隐名山等警奇香艳情节,请俟下回分解。 oHmJFft0tWkM0to+XkXUlJZGb9FRaIU8TOFI7Mf7VFln1FTGXHWLbbS2k3xzs3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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