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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何岚奇怪我一直盯着她的脸,狠狠地回瞪我,却没说什么。我和她在一起时要么很多话,要么就像现在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月光让回家的路显得很长,我们俩照例没有直接往家的方向走去,而是绕着道,沿着美丽街走一段,然后再从那条54级的阶梯爬上去,回到摩托车厂静得乏力的厂区。

我挨着她走,终于忍受不了厂区里慵懒颓废的冷清,一个人说起话来。

“王老师真是的,醉成那个样子,一点儿老师的样子都没有了,亏我以前那么崇拜他,化学超人呢。唉……想不到现在连老师都这么现实,教出来的学生能变成什么样啊?电视里提倡的那些,谁信啊?”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知道何岚有没有在听。她对我总是这个样子,当我若有若无的。不过我不管,继续在她耳边侃:“王老师看着人挺老实本分的,想不到背地里也会玩手段,不声不响就和我们一道去一中了,真是看不出呢。毕业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跟我们说今后就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了,什么什么的,好虚伪,真是太虚伪了!”

“有你虚伪?”

何岚突然开口,搞得我愣得抖了一下。她看着我受惊的样子,冷笑着继续:“你还跟他说希望高中也能当他学生,哪有走后门进一中的老师当班主任的?讲出来都嫌恶心!”

何岚说话时总会把尾音扬起来,每个字都似向人挑战一样。因此,芊芊说听到她说话就来气。学校里、美丽街上很多人都和芊芊一样的,非常地不喜欢她。不过我不同,我并不会因为她固有的说话方式而生气,一次都没有,我从不跟她吵。

我和她一起数着数,走上那条54级的台阶。两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台阶的顶点。台阶两边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红砖宿舍楼在夜色中,颜色如凝固的血块一样让人难受。灯光从那些发黄、肮脏的玻璃里射出来,反而让夜更黑、更沉。

走上了台阶,何岚才重新跟我说话。

“马晓还是老样子。”她说。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才说:“马晓没你这样豪爽。”

“是绝情吧!我是绝情吧!”何岚淡定地说,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我盯着她,忽然很想牵她的手。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自私、绝情,却足够直率。

“呵呵。”我笑道,“他确实不如你绝情呢,况且景寺也没错。”

“以后别跟我提那个名字。”

“哦,他为你打了马晓之后,我也没理他了。”我漠然地说道。

“是为了我?哼……”何岚瞟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

“算了,为了你不为了你,不都是一样打了吗?较真干吗?”我说着想拉她的手,她一下避开我。

“才不是较真呢,木箱子,是你在嫉妒吧!”

我抬眼望着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然后发生,任由她用她惯有的腔调把我伤害得更深。

“你一直喜欢景寺!大家都看出来了,还是很贱的暗恋。”何岚说完,用力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等待着那些从我的身体里被她拽出来的感情。

许久之后,我望着她笑了,淡淡地说:“是呀,很贱的暗恋呢。”

就是这样的,我喜欢着这样的何岚,喜欢着一再伤害我,如刀刃般的何岚。她也喜欢着我,喜欢着圆滑、却和她一样冷漠的我。

“我们还是和好吧。”何岚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不管他们了,我们和好吧。”

天气还是很热,我和她十指相扣,不一会儿两只手就黏糊糊的了。她家就住在我家前面那栋,从我家的凉台可以看到她家的厨房。

她让我送她到楼梯口,一直都是如此。她叫了声,把楼梯灯弄开,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说:“木箱子啊!”

“什么?”

“明天一起去一中的游泳馆游泳吧!再过三天就开学了,也算摸摸底,先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嗯。”我正要转身,她又叫住了我。

“木箱子!”

“嗯。”

“我们两个能做多久的好朋友呀?”

“啊?”我愣了愣,笑道,“先挺过高中再说吧!”

“哈哈。”何岚站在灯下笑开了,那双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的大眼睛是那样地柔美纯净。

2.

第二天,午后,天气出奇地热。太阳都是白色的,阿宝肚皮朝天躺在厕所的瓷砖上,用一只眼睛监视着我。

我一边准备去游泳馆的东西,一边也用一只眼睛监测着它。阿宝长了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骨子里精得很。别看它现在躺在那里要死不活的,只要我提脚出门,它一准会瞬间堵过来,横在门口撒娇,要我带它出去。

我满腹心思计划着等会儿怎么甩开阿宝这个大包袱,突然有人很轻地敲了下我家的门。

我打开门,隔着铁门看到的是景寺深不见底的狭长双眸。

景寺看着铁门内的我,也不叫我开门,也不离开。他总是这么有耐心,慢慢地等着你,观察着你,凝听着你,直到你被他击败。

我一度以为他失去了他惯有的耐心,我以为他决不会主动来找我,想不到他竟然来了。那天之后,第43天,他终于亲自过来了。

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我才知道,其实是我一直在任性地等他。他只不过是看穿了我而已。

我犹豫了一下,悄然把门打开。他推开门,自己走进来,拿了我爸爸的拖鞋换上。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几乎是无声的,不说话,动作也很轻。他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懒懒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阿宝的专用位置上。

阿宝立即还魂,从厕所里冲了过来,对着他拼了命地叫。景寺掏出打火机,在它面前打燃,晃了一下。阿宝见状吓得躲到茶几底下,呜呜咽咽地还是冲他叫。

景寺点了一根烟,很无聊地吸,依旧是无声的。他总是这样,很少说话,动作也很轻,无声得仿若空气都凝滞。

我当着他的面收拾着东西。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很久之后,依然如此。我想要他先开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于是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他。

他的眼睛不大,形状狭长而眼眶深陷,眉毛浓密地压在上面。高挺的鼻梁制造出的阴影,让他的目光总似从黑夜里发出来一样。他个子并不高,偏窄的肩膀有时还让他看上去有点大头。不过,只要你看着他的眼睛,那他身体的瘦弱,甚至他鼻翼边的污垢就都不重要了。

“我要出门了。”

“哦。”他应了一声,又点了根烟。

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抬手又放手,把烟灰弹进桌上喝残的纸杯里。香烟边缘的红线缓慢地向上爬升,我几次注视着它都快要窒息。但我还是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景寺在我面前吸完了那根烟。

他把烟头丢进纸杯,确定它被杯子里的液体熄掉后,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烟灰,一声不响地朝门口走了过去。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换好了鞋。临出门,他突然转过头来,说:“木箱子,你还生我气呢?”

“嗯!”我稚气地重重点头。

“呵……”他扬起眼角一笑,语气认真地对我说,“我打他,不是因为何岚。”

“那是为了什么?!”我追问,立即被自己急迫的心吓得退缩。

他转过身,正面对着我,说:“因为他想离开我,背叛我,这才是原因。”

“哼……”我抬着脸冲他笑,盯着他的眸子却是冷的,“背叛你的人,你就要揍,那我呢?以后你会揍我吗?”

“你和他不同。”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和他们都不同。”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他看我的眼神,那样笃定到鲜红。

“有什么不同?因为你总是帮马晓,而我总是帮你吗?把作业给你抄,考试帮你作弊,就这样不同吗?就因为这样就不同了吗?他一直对你没用,我一直都有用吗?”我几乎是在逼问他,后面的话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木香……”他欲言又止,深深地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扒下我肩上的背袋,“一起下楼吧。”

我没法拒绝他,再说这也是唯一一个让阿宝不纠缠我的出门方式。我跟在他身后,走下楼梯。身前的他穿了件过大的白色背心,露出一肩结实而精瘦的肌肉,皮肤的颜色是我最爱的小麦色。

走到楼下,他将背袋重新放回我的肩上,冲我笑笑,又是那样无声地离开了。

在他把背袋放回我肩膀的时候,他的手好像在我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把我的头发拨开,以免让背带压住。他的手很热,我的脖子几乎要被烫伤,感觉却很享受。

我不明白景寺为什么来找我,更不明白他说的话和他的眼神。我从来就没明白过他。他说我和他们都不同,他们也包括何岚吗?

景寺一直知道我喜欢他,从来就知道。从我跟他玩开始,那似乎还是幼稚园的事,跟着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跟着他,甚至让我的朋友也变成他的朋友,马晓、芊芊还有……

何岚。

他知道吧,我对他的心情,那么他呢?他呢?

3.

我没让自己想下去。在何岚家楼下,我用了十成功力把她叫了下来。她照旧穿得很运动、很素,身上就带了几块坐车的钱,泳装穿在了T恤里。

我问她待会儿游完泳怎么办,她说把泳装拿在手上就是了。

我又问她那T恤里什么都不穿吗?她大笑着说她打算一直佝偻着背走到家。

“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好歹你也是美丽街的街花吧,一点儿都不注意影响。”我抓着公车上摇晃着的抓手,很大声地说她。她抓着我旁边的把手,被颠簸的公车震得一晃一晃的,也很大声地回话道:“你知道什么?这年头凸点走光才会更红呢!”

“那是炒作!”

“我也要自我炒作呀!”何岚笑得更厉害,全然不顾身边的几个大婶正斜眼看着她。阳光穿过移动的车窗,闪动变幻着射进来。车上人太多,光线总是一扫而过又换到了别人的身体上。我们看得见那些在对方身上变换的光影却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尽管它是如此耀眼。

我们两个胡说了一路,快到一中的时候,车上人少了些,我们两个坐到了位子。她望着窗外逝过的街景,反倒不和我说话了。

“景寺刚刚到我家来了。”

“我那天跟你说过了。”何岚头也不回地说。

我眨了下眼睛,语调不自觉地有点神伤:“那我们说点别的吧。”

她倏然转过头来,怪异地斜眼瞧我。我假装没看见,不理她。

她瞧了会儿,也没了兴致,于是又望向窗外。

我们几乎从不争吵,维持着一种近似安静的和平。而维持这种和平的代价,往往是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无视她的挑衅,直到她失去戳穿我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中的教学楼就在街口的转弯处。何岚突然说:“喜欢他,就会一辈子跟着他。他一辈子也就在街上了,你跟我都没有那么傻。”

她望着窗外,我望着玻璃上她眼睛的反光,期待着。可是,到下车她都没有通过那反光看我一眼。

我们两个凭直觉在一中校园中找到了游泳馆,买了票。因为泳装就穿在T恤里,何岚两三下就换好了衣服,在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我的单人脱衣秀。我被她看得浑身发热,急匆匆地套好了泳衣。她忽然跳过来,拧起我齐肩的头发道:“木箱子,你打算留长头发啊?不和我一个发型了吗?”

“嗯。”我补充了句,“是的。”

“哼……”何岚在我身后冷笑一声,我假装没听见,顺手将衣服、手表和钱揉成一团,塞进了更衣柜里。

一中的游泳馆没有我想象中的好看。规规矩矩的长方形设计,刷成红色的高墙和四周零星环绕的蓝色塑料椅子,还有头顶上摇晃不止的黑色射灯,让人怀疑是旧篮球场改造成的。

房子中央的水池是标准的五十米池,只是一头深一头浅,方便菜鸟与高手共用。池水很干净,可惜是廉价的深绿色,而不是电影里或者跳水比赛中常见的天蓝色。

不过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去享受游泳的快乐,因为水池里的生物太耀眼了。

游泳这项运动是不大适合孤身进行的,所以泳池里的人大多数都是三两个朋友一道来的。深水区里有一群男孩子,有七八个,都很阳光健康,扎堆地聚在那里,非常地打眼。

我和何岚一出更衣室就注意到了他们。虽然看不清每个人长什么样,但他们聚在一起,声音很大地霸占了整个泳池的一边,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何岚怕冻,等我下水。我发了三回誓,保证水不冷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沿着扶梯爬下来,一下来就直骂我骗她。

不过旋即她就适应了水温,在我耳边指着那群男孩子窃笑:“还好芊芊没来,她来了一定要血洗了这里。”

“哈,你别得意,以后我们来,她一定会缠着我们。”

“切!”何岚挣脱我游开,边游边说,“她才不缠我呢。只有你那么虚伪,肯哄着她。”

“你只管说我吧!我习惯了,耳朵起茧了,才不怕呢!”我一边赶上她,一边偷偷瞟那群男孩子。我惊讶地发现他们也跟我一样,偷偷地瞟我们。

“喂!”我用眼神叫何岚看,何岚飞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

“唉……美女到哪里都是美女呀。”我玩世不恭地对何岚说,她默认地高声笑起来。她果然比我不虚伪。我赶上她,围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游。

我们俩漫无目的地玩了会儿水,她推了我一下,向我挑战我最擅长的仰泳。我才不怕她呢。她发号施令,大叫了一声。我们两个同时向泳池那端没头没脑地闭着眼睛猛划。

奋力前进中,我时不时睁开被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游泳馆的屋顶,生怕一不小心游过了界,手打到泳池边缘,那就太血腥了。看着看着,直觉应该快到泳池的另一端了,我正要收手转潜泳,手背“啪”的一下就打到了个实物。

还好那东西软软的,滑滑的,不是泳池坚硬的瓷砖边缘,而是一个人的肩膀。我的手不怎么痛,但那个人想必是受了点内伤的。

我连忙转身道歉,顿见光芒四射,目眩神迷。我这一打就打到了那群男孩子里面最帅的一个。他的皮肤黑黑的,五官如画般英俊,特别是眼睛像狼一样勾魂夺魄。哎呀呀,实在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我转过身的那惊鸿一瞥。

之前玩水时,我就注意到他了。那感觉根本不需要过多说明。有些人太过出色,不管放到多少人里面,都能让人一眼把他揪出来。这个男生就是典型。

我正口干舌燥,不知怎么跟他道歉才好,身旁何岚的泳道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哀号。她比我更狠,直接打到了人家的脸,指甲在那个男生脸上拉出了五道鲜红的杠杠。

不过何岚就是何岚,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捂着脸的受害者,停下来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就用力在他身边的瓷砖上一蹬脚,转身游走了。

我翻了个白眼,这个家伙呀!美女也不能这么蛮横啊!

“那位同学,对不起啊。”我连忙帮她跟人道歉,回头顺便对我的受害者说,“你也对不起了。”

然后,以最快速度,消失,向泳池的那端潜去。一直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地方,我才敢再一次去窥视他们的反应。没想到那个被我伤害的花样美男正在那等着我的目光,我一望,他就冲我招手,大声道:“没事!”

还好此刻是在水池里,不然我此刻就冒烟了。何岚游过来,惯例是要笑话我。我不等她笑话就往池子上面爬,一边说道:“不早了,该回去了。”

“切!你别在我面前假正经,早看透你了。”

“我假正经什么,根本就没有不正经的事!”我一边乱七八糟地辩解,一边用闪电般急速的目光去最后享受一下那些男孩子们的英姿。

果然,一中的男生就是比美丽中学的要帅。除了那位倾国倾城的狼眼帅哥,还有一个和其他人气质完全不同、全部时间都缩在泳池角上的男孩子,长得也十分精致。他五官看上去非常漂亮俊秀,肩膀很宽,身材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一直窝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被阴影罩住了一样。

“超级阴郁呢。”我叹息着,最后望了一眼,走回了更衣室。

4.

何岚弓着身子,试图用干手机把身上的衣服吹干。她到底还没有挂空挡、凸点穿T恤回家的勇气。不过她试了好久,那架日本产的干手机最多也就能把她胸部以上的衣服吹干。她想方设法地摆了好几个造型要吹干腰和屁股,都失败了。

她最后试了一下,放弃了。回到我身边把衣服套在五成干的泳装上。

“咦,你发什么呆啊?”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对她说:“何大姐,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呀?”

她摸了摸,掏出一个硬币给我看。

“完了,我回不去了。”我告诉她我开始包在衣服里的钱和手表都不见了。

“你有没有搞错?”何岚横了我一眼,“我可不陪你走回去,10多站呢!”

“我又没说要你陪我走。”我心一横,对她说,“等一下,我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我先回去,再来接你?不可能!”

其实我心里也没主意,但她这样说,我就一定要想出点办法来。心一横,拼了这张老脸了,这里不是一中游泳馆吗?里面游泳的不都是一中的学生吗?借!管他认识不认识,逮着一个就借,以后还回去就是了。

我咬牙走出更衣室,迎面一队高大的男孩子,湿淋淋地光着膀子,从我身边鱼贯而过,正是那群男孩子。他们也不玩了,要回去了吗?都好高大呀!我拍了下自己,这时候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吗,不是见谁是谁吗?就找他们借呀!

“喂!那位同学。”

我呼唤着叫住了队伍里最后一个还没来得及走进男子更衣室的男生,正是那个泳池角落里的阴郁男。他果然很高,身材匀称美好,肩膀很宽,腰很细,清俊的面孔上睫毛出奇地长,就是眉宇间好像总在生什么人的气一样,打着个结。

我见他停步,连忙凑上去抓紧时间跟他搭话:“同学,你是一中的学生吧!”

我想此刻我的表情一定贱得可憎,绝对是那种标准的老乡脸。不过他是男生呢,一个女生这么不要脸地跟他搭话,面目再可憎还是可以接受的吧!

他瞪着我好久都不说话。我微笑得几乎要僵掉,又补了句:“我是一中新生。”只差没告诉他我不是坏人了。这时他才张口,蚊子一样地小声说他也是高一新生。

“你也是新生啊!”我欣喜地大叫,下一句话就是,“借我点钱坐车吧,同学!开学就还给你。”

我听见何岚在我身后窃窃地笑,我真想给自己一拳。倒是那个男生就跟没看见我那张贫嘴脸一样,木然转身走进了更衣室。

我强撑的自尊几乎瞬间崩溃,这算什么?!

何岚凑到我身边,小声说道:“不如你假装是我的智障妹妹,我看能不能想办法帮你逃票回家。”

“算了吧你,我这样子像智障,天下就没有几个真傻子了。”

何岚笑得肚子都痛了,我站在更衣室外面,真没勇气再去找第二个人借钱。突然,我背后有股强烈的感应力召唤我。

我转过身,看到的正是那个阴郁男生。他穿好了衣服,一身从头到脚的纯黑色匡威,也不看我,递给我10块钱。

“同学!”我几乎要感激出眼泪来,双手接过他的钱,并一把抓住了他转身欲走的衣角。

“同学!你别忙着走呀!把名字给我!我还要还你钱呢!”

何岚笑得快晕过去,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是衰到了极点。他看上去本意也是不愿再搭理我的,更是绝对不会把他的大名赐给我。可这时那个狼眼帅哥从更衣室走了出来,看到被拉扯着的他,还有我和何岚,对着我们咧嘴一笑,冲他喊道:“于帆,怎么了?”

“你叫于帆呀!我知道了!我会还你的!等着。”我终于松手。他钻进人群,仓皇逃走了。

5.

何岚浑身都是湿的,衣服贴着身体,显露出她的好身材。公车上好几个男人都故作正经地偷偷望她,目光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扬着脸盯着空气,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那些人在看她,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活在男人们爱慕的中心的。

“你想什么呢?”她扁着嘴巴问我,夕阳洒在她长而弯的睫毛上,让她的脸好像宝石一般发着光。

“我还能想什么?男人呗!”

何岚大笑:“你这个色女,今天我算是开了眼,还有你这样不要脸跟人家搭讪的。”

“切。”我哼了一声,“我才没想那个家伙呢!我想的是那个皮肤黑点的帅哥,真是不错,和美丽中学的低档货差别好大呀。”

“本来就是,根本不能拿来比。”何岚说着也来了精神,“你看到他们穿的鞋子没?那个黑帅哥穿的是科比系列的最新款,听说现在只有香港有货呢。还有被你骚扰的那位,脚上是纪念版的匡威黑五。如果是真货,那全国只有24双呢!”

“那双破鞋有这么神?”我对运动鞋没什么研究,不过何岚是狂热的乔丹系列粉丝。她听我这样说,兴致更高了,两眼放光地开始给我介绍匡威鞋的历史,顺道又把她最喜欢的乔丹系列花团锦簇地说了一番。

我望着她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的兴奋不已的眼睛,突然想到景寺的运动鞋似乎也是乔丹的,不过是乔丹牌,而不是耐克的乔丹系列。

何岚在我家洗完澡,穿了我的睡衣,拖着我妈的拖鞋走出来,把湿漉漉的毛巾塞进洗衣机,问我:“你爸妈呢?”

“老妈现在上班的地方远,不方便每天都跑回家,所以只周末回来。”爸爸我没说。下岗在家的爸爸,今年才45岁,闲得都快疯了。他总想找点事来做,证明自己还不是一个被社会淘汰的废人。找来找去,也许是发现他再也当不了干部了,于是就开始不爱回家,逃避回家了。

何岚接着问我:“你妈现在上班的地方怎样?还行不?”

“嗯,挺不错的一个店子,经营摩托车配件的。她还是做她的老本行——会计。店老板也是厂里原来的销售处处长,她的老领导,对我妈挺好的,让我妈做会计,他也放心些。”

“哦。”她应了声,话锋一转就到了我爸身上,“你爸呢?好久没见了。”

“他呀。”我停下手中的活,半开玩笑地对何岚说,“他最近总是去街上的四川家菜馆吃饭,看来是看上店子里那个老板娘了。”

何岚笑我说:“你妈也不管?真没用!”

“可不是吗。”我默默地回答,继续将袋子里的面条下到沸腾的锅里。面条被水里的泡泡冲得上下翻滚,我的视线竟不能从它们身上移开。

何岚坐在沙发上等我下好面给她吃。其实她妈比我妈更忙,她爸爸去广州打工后,更是连续四年都没有回来过。不过我不会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下了岗又在做什么。

就像这些翻滚的面条,如果你正不由自主地翻滚着,就没有力气去摇晃你身边的其他面条。那样只会碎得更快,也毫无意义。

我们吃完面,又聊了会儿鞋子。然后我给阿宝切了两根火腿肠,等它吃完饭,带着它一道和何岚出门了。

我和何岚一起散步的活动区域其实很小,来回在宿舍群里转悠了几次后,就照例坐到了美丽街的54级阶梯上,望着美丽街聊天。

阿宝独自在阶梯下的美丽街上蹿来蹿去,一会儿找电线杆方便,一会儿追逐餐馆里养的比他大一倍的土狗。

“阿宝太胖了,该减肥了。”何岚撑着下巴盯着阿宝,目光在美丽街上游荡。

“还行吧,八哥狗都是它这样。太瘦了,它在八哥狗圈子里会混不下去的。”我调侃着,猛然听见阿宝撕心裂肺的号叫。叫声中掺杂了愤怒和怨恨,还有几分怯弱。

何岚突然收回她游荡的目光,决绝地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城市上空。我朝阿宝望过去,看到的是景寺带着他的男孩们,从美丽街的那头敞开步子,慢悠悠地游向另一头。

美丽街是景寺的,我们要么是他的男孩女孩,要么就是他的敌人。从小到大我们都是跟着他,在他的身后,一路尾随。

日头已经隐没不见,昏黄如血的天色中,景寺身后一个高而瘦的身影分外打眼。

是马晓,和景寺绝交了的马晓。

马晓紧紧跟在景寺身后,一如他从小所做的那样。

我了解景寺,他不会原谅任何人。他是那样地沉默,又是那样地不可捉摸。但只要他作出了决定,从来都是绝对的,不可更改的。

那天夜里,他抛弃了马晓,狠狠地揍了马晓,让马晓蜷缩在他的脚下,哭成了一个泪人。今天,马晓却紧紧跟在他身后,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不是景寺的作风,绝对不是。

景寺看到我,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晦暗不明的暮色里,我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看得我全身紧绷,烤干了一样地涩痛。

马晓微笑着冲我招手,回到景寺身边的他好像又获得了保护伞,不再那样萎缩。

即便景寺会重新接纳他是另有原因的,我还是忍不住对微笑的马晓招了招手。

“箱子,你今天干吗去了?”

马晓亲热地问我,他跟我从小就是邻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比谁都长。我和景寺也是他仅有的朋友。

“没什么,去游泳了。”

“哦。”马晓还想跟我继续说话,但看了看我身边的何岚,他又有点儿手足无措起来。

景寺叫了他一下,他又冲我笑了一下,一队人跟着景寺向街的那头走了过去。

等他们走远,何岚站起身,说道:“我们回家吧。”

说完她走了下去,若要回家,回头便是路,但她却朝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走进了面前那条暗黑湿臭的美丽街。

我跟在她身后,阿宝贴着我,一路上冲所有遇到的人叫。

真是条势利的狗,有主人在身边态度就完全不同。突然,它摇摆着肥屁股,往旁边的一个店铺里钻。

是那家我跟何岚提过的四川家菜馆。而我爸爸正如我所言,坐在店子敞开的大门内,和染了红发的老板娘亲热地说着话。

何岚故意在店子前停下来等我,我望了她一眼,没有勇气再去看她的表情。

“阿宝!乖,哈哈……”爸爸逗着阿宝,顺手递了个红色塑料袋给我,塑料袋上模糊能看到黄色的油渍。

“带回去给阿宝吃,来,阿宝……哈哈……”

我步履僵硬,迟疑地从爸爸手中接过那个塑料袋。上面果然有一层滑腻的、黄色的油,里面的东西发出一种香甜的腐败味道,是店子里客人吃剩了的糖醋排骨。

“香香,叫阿姨。”

“阿姨。”我顺从地叫,父亲的面孔在我眼前莫名地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秒,我怀疑这还是那个生我养我的男人!

“香香真乖,下次到阿姨家来吃中饭啊。”老板娘似乎在对我热情地笑。我看不清,我真的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店门口等我的何岚无比地清晰。

“我先走了。”

我用一种电视剧里学来的坏女人的表情,对老板娘冷笑着离开,慢慢走向何岚。她在那里等着我,观察着我。

过了很久,她对我说:“那个女人比你妈年轻多了,这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

我突然站住了,很久之后对她说:“还是你爸好,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只要过年和你妈好,你妈就会觉得心里踏实。不管他在外面是不是给你生了个弟弟,是不是不要你们了,只要眼不见,心也就不烦。”

她不再说话,一路向前,在楼道口没有再回过头跟我告别。 TEGh4U+Ct/hcezdV76pO6B9ifTov1+36FgYNGHAfBpDVWV2qYigPk7lfk6gWz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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