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天跟包文山、严季和商量后,最终确定先从承包起步,降低前期投入。
承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直接借对方的名义,获得产品销售资格。
私人企业做整机产品对外销售,这在国内还是头一遭。
直接报批,包前进也没信心能帮他们通过。唯有挂着国营企业的牌子,他才好托关系,给予放行。
而且肯定过。
这两年国营企业经营已经不是困顿,而是陷入泥沼了,怎么爬也爬不起来。银行的坏账划了又划,也无济于事,只能东拼西凑,力保少数重点企业。
计委已经不再向下发放生产计划,企业要活下去,只有自谋出路,向市场要生存。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产业规划了,一切都重归混沌。
于是,战斗机厂家的工人,到处销售保健品;从事核工业的研究所,绘制彩电图纸;教授摆摊卖茶叶蛋、科学家在街头推销电子表,丝毫不是新闻,而是实实在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常态。
人,首先要想法活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只要你能生产出一款产品,质量还说得过去,报审就一定能通过,上级单位绝不卡脖子。
哪怕有一家企业,能够不依靠上级部门,独立支撑下去,都能为国家减轻负担。
只要用承包企业的名义去报批,包前进就能光明正大去游说。
确定了初期经营模式,接下来就是寻找合适的承包企业。
白云天等人按照包前进推荐的名单,首先去了江南机床厂,和对方接触。
江南机床厂是一家省属重点企业,全厂近万职工,连同家属在内,总共有两万多人。
包括家属区在内,厂区足有百亩,占地面积非常大。内部有一个总厂、两个分厂,有自己的精炼车间、铸造车间,还有研究所、医院、小学、中学、工人俱乐部、派出所,宛如一个封闭的小社会。
由于国企整体出现经营困难,停工的企业越来越多,机床厂的设备销售一落千丈,如今也陷入了半停工状态。全靠银行仍在持续输血,才让机床厂的干部职工,能拿到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以维持生计。
白云天等人去的时候,对这家企业很满意。
机床厂的设备已经多年未更新,但终究是从事机床生产的企业,保有的设备在国内来说仍属高精密等级。厂里的老工人数量众多,那名八级车工全师傅,就在这里,还有十多名七级工、上百名六级工,技术力量相对其他国企来说非常强大。
无论是招工,还是寻求外协,都是上佳选择。
然而洽谈的结果,让把他们大失所望。
作为一家省属重点企业,包前进的面子并不太管用。哪怕境况已经如此之糟,对方仍是虎死不倒架,觉得让一个私人来承包车间很没面子,开出的价码毫无诚意。
对方允许在组装车间,给白云天他们划出一百来平方的面积,作为他们独立的承包区域。
但要求白云天他们接收一百来名工人,给他们开工资,等于还没开工,就让他们背上了每月一万多的包袱。
这也就罢了,工人还必须由厂里指定,一听就知道想把那些不能干活的老弱病残给塞过来。
完了,厂里的设备不能动,请厂里加工外协件狮子大开口,开出很高的价格。每个月还要他们上缴五万,作为承包费,并预交十万作为押金。
看在机床厂深厚的底蕴上,这些白云天都能忍。
但是当对方表示,不允许白云天他们以机床厂的名义,提请产品销售许可时,白云天再也无法忍下去,直接带人袖手而去。
合着搞了半天,我又替你们养人,又交高额承包费,到最后还不能借你们一点名头。
那我承包什么!
双方的洽谈不欢而散,直接告吹。
此后的量具刃具厂、仪器仪表厂等,洽谈也不理想,不是想让他们接收大批老弱病残,就是不同意产品报批时挂自己的名,要不然,就是让他们缴纳很高的承包费,还需预交几个月作为押金。
这就是店大欺客。
这些省属大型重点企业,设备的确好,工人水平的确高,代表了国内目前最高的制造能力,但他们如今尚有国家给他们托底,还维持的下去。困难虽然有,却还没有到无以为继的地步,觉得国家一定会出手相助。
他们对于大型国企的尊严看得过重,打眼就瞧不起白云天等人。
要不是看包前进面子,他们连见,都不想见。
一圈下来,白云天等人最后和一家区属通用机械厂,签订了承包协议。
这家名为虎丘商业机械制造厂的企业,从事的是商业机械的制造,主要生产和面机、饼干机、冰糕机等食品机械。厂子早在九零年初,就已经陷入停工状态,厂里三百多名工人大多都已回家等候消息。
由于不是重点企业,银行的支持力度极其微弱,工人每月只能领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
就这,工资也有大半年没有及时下发了。
白云天他们去的时候,厂门紧闭,隔着红砖墙,可以看到一群群鸟儿在厂区车间顶上飞起落下,嬉戏玩耍。
诺大一个工厂,除了一名守门大爷,只有接到包前进电话,专门过来接待的南书记在。
厂办里,连一瓶热水都没有。
因为长期停工,到处都是一派萧条破旧的景象。红砖砌的厂房布满厚厚的灰尘,玻璃也破了,厂区的水泥地面上居然都被杂草破土而出。
整座工厂,说是被废弃了也不为过。
许多机床因缺乏保养,变得锈迹斑斑,一些地方都锈死了。
包文山、严季和看着直皱眉,白云天倒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南书记一直陪着笑,带他们在厂区到处乱逛,跟前跟后,有问必答,态度很是和蔼,甚至可以说是谦恭。
没有本钱就没有底气。
对比同样停工,设备仍保养完好的其他企业,虎丘商机厂可谓是惨不忍睹,包文山两人看完之后大是摇头,二话不说就想离开,去下一家厂看看。
白云天却拉住了他们,对南书记问道:“南书记,如果承包你们厂一个车间,有什么要求?”
南书记也看出他们不满意,苦笑着叹口气道:“哪还敢提什么要求。你们是包科长介绍来的,我就说实话吧,这地方你们要用就随便用,想用哪个车间就用哪个车间,我们一分钱不收。要是真能做得起来,我就希望你们能优先从厂里招人,安排他们上班,别让他们天天堵着门骂我就足够了,其他啥要求都没有!”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疲惫沧桑,白云天感到一阵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