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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早晨七点一刻的时候,楚子材赶到了学堂。在稽查处取了名牌,到监学室消假时,幸而还没有逾限。

学生们都已从寝室中一跳一跳的来到自习室,有读书的,有谈话的,有写课本的,甚至有唱川戏,有唱京调的,一排十几间的自习室里,全是嘈嘈杂杂的人声。照例,直到八点钟上讲堂以前,是不受干涉而有绝对放大声带的自由。

在学生生活中,一日之计,当然以上讲堂听课为要,而尤重要的则在吃饭。

所以在七点半钟吃饭铃一响,真有如欧洲国家之下了动员令一样,全堂一百多人,莫不争先恐后,意气扬扬的抢进食堂。这时包厨大师傅站在旁边,老是挥着一把汗,生恐手下伙计们一时疏忽,或者菜里多下了一点盐,或者饭煮来硬没有合度,或是故意被挑剔出一点小毛病,于是,哗喇一声,碗甑齐飞,不但倒霉受气,而且还要赔礼赔本钱。照例,在食堂里闹事,老是学生先生们的对,老是包厨大师傅的不对,这是金科玉律。不过学生们却也牺牲过不少的精神与时间,甚至还牺牲了几个学籍,才获得了这最后的胜利。

楚子材在一班中岁数不算顶大,身材却算顶高,依照讲堂习惯,是该坐在顶后一排的。顶后一排,本不是好位子,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明白,假使先生说得低一点,写得潦草一点。但他偏高兴坐这排,在他以为大有好处。

第一,可以免去教习先生的诘问;所学的课,不大懂得的太多了,英文算术越来越深,而且有了代数了,有了第三册的纳氏文法了,物理化学更是莫名其妙,随便一问,都可以着问得面红筋涨,大张着口而合不拢来。第二,可以在课本之下,随意看别的闲书小说;教习先生只管不是近视眼,也只能照料到前几排,监学先生来查点,也不像上年才接事时那样的认真,大抵害怕学生们咳嗽,也只在窗子跟前略为望一望,对于坐顶后一排的学生,似乎知道都是些较难于说话的,竟自眼角也不抹到就溜走了。

其实难于说话的,并非楚子材,乃是他身旁坐的那个王文炳,他只算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了。

这天,王文炳恰没有上课,楚子材并不注意,只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去看那掩在课本底下的一本石印的《野叟曝言》去了。他本不要看小说的,小说太曲折了,好看的只一点点,而闲言闲语太多,看不起劲。不过借此混混,免得去听这堂郝又三先生所讲的毫无趣味的博物课,在上堂时,才顺手在一个同学的自习桌的抽屉中,抓了这一本。

然而不经意的忽然察觉讲堂上并不只郝先生一个人斯斯文文永远不起波澜的声音,而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他好奇的凝神一听,向来不于课本之外说闲话的郝先生,此时所讲的并不是雄蕊雌蕊,而是“与外国人订立合同,借外债来修路,据罗先生说,只是一句骗人的话。合同已有人看见,主权损失太多,直无异于把路卖跟了外国人。路,比如就是我们人身上的血脉,血脉已叫人吸住了,你们想,这个人的死活,还能自主吗?……”这话还新奇,比叶绿素呼吸管等听得入耳些。并且是当前的事实。楚子材向不经心的,不由也留心了。

“况且现在是预备立宪时代,已不是专制时代,首都有资政院,各省有谘议局,关于国家应兴应革的事,岂有不交由资政院议决,而内阁就直接处理了的?铁路是关于一省人民生死存亡的,纵有改革,也应先交谘议局议一下,看看人民的公意,到底愿吗不愿?也没有只由度支部邮传部督办大臣会议了,就算完事,并且不准人民过问,不准一省的封疆大吏争执的。如此看来,立宪是假的了!卖路是真的了!盛宣怀简直是朝鲜亡国时的李完用……”好几个学生同声说道:“我们不是朝鲜人,我们要反对……”

“自然该反对!所以谘议局的议员,铁路公司的股东董事,学界中的先生们,以及好些绅士,已在商量要成立一个保路会,来保存我们的路,不许奸人盗卖!”

一个只顾写讲义而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学生,忽然问道:“他们把路卖了,我们不是只好飞吗?”教习呆住了,反问他道:“飞?”

“唔!飞哩!他们把路卖了,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不飞,不是只好守在家里了?”这话引起了不少的笑声,郝又三也笑道:“你这话太幼稚了一点!外国人买的只是铁路建筑权,他们买去,将铁路建筑起来,我们依然可以坐火车的。”

“自己尽建筑不成,那就让跟人家去建筑好了!”

又是一阵笑声,还有几声:“亡国奴……亡国奴!”

郝又三忙把手向众人一挥道:“他年轻,还不了然这中间的利害,若果了然,必不说这个幼稚话了。我告诉你,人家把铁路建筑成功,人家就有主权,就可以自由运兵,自由运货。这下,就比如毒菌钻进我们的血管,你这个人还想生活吗?”

又一个学生问道:“盛宣怀为啥子要卖我们的铁路?”

“老实说起来,不过为的是钱。但是,据我想,我们先骂盛宣怀一个人,也不对。因为他只是一个邮传部大臣,并没有好大势力,他之敢于一切不顾,还不是受了奕劻那桐一般满朝亲贵的支使?你们要晓得,满洲人不过是辽东的鲜卑女真之后,一种向与汉人为敌的东胡,在明朝末年,趁火打劫,抢去了我们的汉土,一霸就是二百年,直到洪杨以后,眼见我们汉人强了起来,他们满人一天一天的弱下去,生怕我们不甘心,要报仇,天天防备我们,压制我们,欺骗我们。又见外国人厉害,一步一步的逼来,想把中国瓜分了,他们抵御不住,便想,与其把中国让跟旧主人去弄好,不如趁早卖跟外国人,大家多弄些钱,等瓜分之后,好回老家去享福!所以他们才这样说:宁可亡于洋人,不让汉奴得志!你们看,他们把汉人原来是当成奴才在看啊……”这篇演说吹在各个学生胸里,犹如严冬寒风,把众人的精神都吹得很是耸然。

郝又三的额上也微微沁出了些汗,把手巾揩了揩,又鼓起眼睛向众人说道:“我们汉人,本是黄帝子孙,文明贵冑,有几千年的光荣历史,西洋人说起来也很佩服的。但是人家何以要拿待印度,待埃及,待波兰的方法,来待我们?并不是我们汉人没有力量,维新不起来,就只是满朝的亲贵们不肯,不肯让我们汉人强盛。所以要欺骗我们,压制我们,拿些假立宪,假维新,来诳我们!把我们人民土地拿来零卖,倒是真的……”

郝又三还要说下去时,忽从窗口上看见那个绰号土端公的监督,一摇一摆的从对过讲堂门口走来。

监督也是一个举人,捐了个内阁中书衔,平日讲的是忠君敬上,虐下弄钱的大道理的。自言平生最恨的是革命党,维新派,“若得其人,必手刃之!”

郝又三连忙打开教科书,似乎继续在讲的一般,说道:“植物也有吃肉的,……”

学生们很是茫然。土端公正走到窗外,觉得这话真乃闻所未闻,“夫肉食者,人也,鸷禽也,猛兽也;亦有刍食者,牛羊马是也。自圣人教民以稼穑,民亦杂刍食矣,此载诸经传,童而习知者也!植物也,而能食肉!则文王之囿,不胥为虎兕之柙乎?是不可以不一闻其详!”

于是监督便弓腰驼背的站住了。学生们也才恍然了,都把头埋下去,虽然教科书上并不是这一节。 fOEZM/r570qfRcLgVlxYwWj8A7I6I4SLvPIWO2fwzvSAnevNzcT74zQDGaZo9u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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