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回到西御街的黄公馆,已是十点过钟,快放电灯哨了。门口的警察正在换班,一派很斩齐,很沉着的皮鞋声,好像一个人在走似的,橐橐橐的走了过去。月亮当了顶,把院子里一些花木同观音竹,照得格外生姿。墙角上一架金银花,引路侧两盆栀子花,还有几丛胭脂花,都争着放出一阵阵的清香。
黄澜生穿上一件旧绸夹衫,捧着一根苏白铜水烟袋,靸着一双新买的陆军制革厂出品的皮拖鞋,在阶沿上踱来踱去,老不想睡。厢房里犹有灯光,并有椅子摇动的声响,遂度到厢房阶沿上来,隔窗纸问道:“子材还没有睡吗?”
“没有哩,表叔也没有吗?”
“难得遇见恁好的月亮,真不想睡!这几天局里的事情也闲,明早去晏点,倒不妨的。”楚子材从经验上晓得自己断不能早睡的了,便打开房门,走到外间的小敞厅上。月光反映过来,敞厅里看得很清楚,连壁上悬着的一幅张船山的横披,也看得一字不差。他顺手在衣袋中摸了支强盗牌纸烟,接过黄澜生的纸捻吸燃,一歪身便躺在一张时兴的花牛皮卧椅上。
大家都望着月亮,正一片薄云从它旁边飞过,把它的清光略为遮蔽了一下。夜风徐来,柔条垂垂的柳树不住的摇曳。虫声甚烦,尤其是泥地上的蚯蚓,唱得同小孩吹的笛子一样。街上野狗,自被警察署员路广锺出来查夜着咬了一次,恨极了,下令打杀肃清之后,少了许多;各家带了铜牌的看门狗,是无故不许声张的。因此,即在这月明之夜,西御街那么长的一条街,竟不像以前了,简直听不见一点儿汪汪之声。
黄澜生吹了一次烟蒂后,忽然问道:“你们进过学堂的,天文与人事的关系,大概是不相信的罢?”
楚子材不明了他说话的意旨,只“唔”了一声;觉得不大对,赶快模棱的说道:“或者有关系的罢……”
“我相信它是有关系的。《御批通鉴》上,常有太史奏曰:白虹贯日,主动刀兵。天子若不减膳撤乐来禳解,国中一定有事;还有啥子太白星走入帝座,就主改朝换代。我想载在御批通鉴上的,必不是无稽之谈,一定是从前史官们从观察天象的经验中,体会出来的。可惜我没有学过天文,不能够详细讲出那中间的道理。上月的彗星,你看见过的,那就怪啦!硬像扫把一样,一到晚就看见了。有一晚顶凶,十来丈的光芒,散开来有水桶粗,似乎还有一种洒洒洒的响声。像这样的彗星依照御批通鉴说,就是主动刀兵的。本来自从光绪末年以后,啥子事都变了样了,外国人闹得也凶,革命党闹得也凶。像今年二月广东省城的变乱,以前何尝听过!彗星也出来了!以后还不晓得要咋个闹哩!”
他浩叹了一声,将福建烟丝装了一斗,嘘了,又接着说了起来: “四川的事也大不如前了!官场里头更糟!在前,诚然也在讲钻营,但是那能及现在之凶。就拿我们局子来说,小到那样,总办薪水才一百二十多两,也不算好差事啦!自然,在我们当小委员的眼中,数目不为不大,可是在观察大人们,还不够他们捐官银子的月息哩!本是知府班子的黑差事,干巴巴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又没有外水陋规,现在道台班子的大人们,也你争我夺起来,王观察刚刚到差三个月,前天听说沈观察又在搞干了,闹到这样,咋个不闹出彗星来呢?……”他把头又向更清明的天空抬了起来,月亮更明得出奇。
他道:“今夜的景象却好,……如此良宵……天意到底难知,晓得明天后天又是咋个的?”又浩叹了一声,挟烟丝的铜夹子又在烟斗上工作起来。
黄澜生今年才四十晋一,正是做官的时候。他生于成都,长于成都,自幼迄今全吃的是成都的米粮,呼吸的是成都空气,口里说的是成都话,讨的老婆也是成都人,父与母也葬在莲花堰地方。但因他老底子是江苏仪征人,父亲游宦来川,就舍不得回去,一直死在成都,所以他也就一直不自认是四川人,而自居于客籍。二十几岁上,也读过一些书,《御批通鉴》就是那时候点过的,也学过制义,既不能回籍去下科场,又不能冒籍在这里考试,因就老实报捐了一个候补知县。
作官本是为的体面,倒也不甚热中,有差事没差事并不在乎。三十四岁以前,诚如他自己批评的,简直是个四浑头子,嫖赌嚼摇,无一门不精,现在归正了。只还喜欢喝点酒,吃点南味,福烟,发点使人不甚了了的议论。尤其爱那七岁的小儿女婉姑,对于十岁的第二个儿子振邦,倒随随便便的。——大儿子要是不死,已十四岁了,是他太太龙孺人过门第二年十九岁上生的。
楚子材把纸烟蒂尽力向院子里一掷,站了起来道:“月亮是死了的地球,星宿也是地球。”
“讲新学的都这样说,我总不敢信。何以呢?因为现在随便讲啥子,总是以西洋人说的为准。西洋人的数学格致,诚然讲得不错,但是讲到天外,也只凭的一架天文镜。镜子照见的,果就千真万确了吗?未必然罢?我不曾看过天文镜,但我可以想得到。我说个比喻你听,你表妹上次赶东大街夜市,买了一面小镜子,不过稍为有点不平整,把人就照得奇形怪状了。我房里那面穿衣镜,就是西洋的玻砖制的,可谓精致以极,但是人的颜色,总要照变。所以我想镜子未见得就十分准……我也并不信世俗人的说法,以为大富大贵的人,便是天上啥子星宿降生的。皇帝定是紫微星,状元定是文曲星,虽然《御批通鉴》上也有记载,我总不信。因为世界万国,皇帝并不止我们中国一个,西洋也是有状元的,不过名称不同罢咧!不过分野,……从分野的天文上去观察某一地的人事,我相信有关系,《御批通鉴》上曾说过,……”好几年不翻书了,到底不像从前记得,他遂思索起来。
他的表侄,是向来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的。这因为楚子材的远祖,趁着张敬轩讳献忠的,以及摇黄十三家,以及当日一般据地自雄的土英雄,努力把四川人口杀尽,把四川地面腾空之后若干年,跟着招募人员,毅然决然舍去了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的瘠土,来到四川新津县,用竹竿插占了一片沃土,从此便以稼穑传家。
三世以降,财产日丰,看见读书人的霸道,不免由羡生妒,才拼着一年花上一千八百文小钱,把子弟送到左近一位老师宿儒的私馆中来求学,挣功名。虽然头一世读完了一本《三字经》,到四世竟读到四书五经,然而一直到科举废了,还没有挣到提考篮的资格,不过也因此才换了个耕读传家的美名,渐能与乡绅们来往,以至通了婚媾。到楚子材这一辈子弟,就一个个的不比祖若宗那样老实,而楚子材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第一,他舅舅姓侯,与新津大袍哥侯保斋是一家人,他血管里先就有了非农人的不安本分的细胞;第二,他这一房虽是两代单传,到他这辈才多添了两个女花儿,但家产却比别房多,父亲又当过两年公事,世故是通的,自小就送他到小学堂读书,所见所闻,已不像那般留住在乡下的兄弟伯叔。不过父系的秉赋,即是说世传的农人的柔懦性格,终竟没有从他血份上失完,所以一直读到省里一个中学堂,尽管说是学生应有的恶气习:虚、骄、浮、惰样样都沾染了些,毕竟胆子还小,光是口角,业经不敢了。
据一般人说,他虽是失之于怯懦,但聪明却是相当有的,也相当肯用功。英文可以缀句,算学可以算“鸡兔同笼”而不求人,国文也行,不起稿子可以在两小时内挥写二百多字的策论。只一点,爱笔误,三行中总不免有一个别字。同学们讥诮他是卖石灰的,他不服,他说:“古字多通用。”自从他到省城读中学堂以来,除了年假暑假回新津去外,一直是黄公馆的长客。因为他从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遇事又肯随和,表叔便觉得他性质良好,恂恂有儒家风。
因为他凡事小心,又会在小处巴结人,表婶也觉得他品格温存,是个受人怜,逗人爱的大孩子。小表弟小表妹更喜欢他了,因为他也爱买顽意,爱吃零碎,又耐得烦,会将就孩子们。下至于丫头,老妈子,跟班等,都和他好,都愿伺候他,听他的使唤,毫不厌烦,因为他肯同他们说话,不拿架子,而又肯使小钱。
总而言之,楚子材是这么一个人:胆小,怕事,不得罪人,讨好,取巧,会使小聪明。但是于自己有损的,却不来。
黄澜生沉吟着想不起《御批通鉴》上的史例,楚子材如何能让这寂寞延长,以窘与他说话的人?因就故意把话头一岔道:“表叔这几天在局里,可曾听见一点真消息?”
“那一方面的?”
“就是铁路方面的。”
“左右不过那些话,只听说护院王大人已着严旨申斥,大概铁路收回国有,是定了局的了,绅士们起初也并不见得咋个反对,邓孝可不是还做了一篇文章,登在《蜀报》上,很赞成这事的?他意思说,川省股款不够,倒是收回国有,借洋债来从速修起的好。他又主张把已收的一千多万款子保存着,拿来办理别的实业。这文章我没有看见,我根本就不爱看报的,是一个留心时事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今天向我说,这几天不对了,绅士们都反了过来,全在反对国有了。
听说是盛大臣端大臣有封电报打跟王护院,是初五的电。说要把川路股款全部提去,不主张借洋债来还这款子,依旧用这款子来修路,只以后不再招股,把现有的股票,换成国家股票,并要查算铁路公司的帐。王护院不敢把这电报给人看,后来是端大臣打个电问宜昌李总理看见初五的电没有?李总理打电到总公司清问,大家才去问王护院要电报看。
这下,才把铁路公司同谘议局的绅士们惹毛了,一齐起来反对国有,反对查帐,听见王护院派去查帐的人,简直进不去。这几天,反对国有的绅士们正忙着在商量。王护院又是婆婆妈妈的好脾气,盛大臣端大臣已经同外国人订了合同了,那能让步?据那同事的说,事情是僵了,只看端大臣如何来转环。”楚子材道:“这确不对!既是把铁路收回去借洋款来修,为啥子又把四川的款子一下提去呢?照规矩说,不惟现存的款子不该提,就是已经用了的,还应该由国家还跟我们哩!”
黄澜生笑道:“你也反对国有了,你又不是绅士,又不是股东,又不是董事,又不是啥子职员。其实反对就不该,何以呢?四川人也是国家的人民,国家修铁路,四川人多出点钱,并不算亏,何况铁路修在四川,得铁路之用的还不是四川人?
你说叫国家把已用的钱还出来,国家又在那里去拿钱呢?盛大臣端大臣就说得好:还钱必借洋债,借洋债必拿四川的东西作抵,没有抵押品,洋债是好借的吗?这一来,还是四川人吃亏了。我是客籍,我又不是当事的大官,我可以说句公道话,四川人本就爱闹事,每每无风生浪,要是官府力量大,镇压得住,倒也闹不起来。这次,先吃亏王护院太懦弱了,其次哩,有了谘议局一伙绅士们。这伙人从前只有仰官府鼻息的,现在竟与官府平起平坐,争吵起来,这一下,官府力量越小,绅士的气焰就越高。
这也是国运如此,清朝该倒霉!所以才信了留学生的话,讲啥子预备立宪,才弄成了这个局面。要是以前,大家都不准说话,要办啥子事,下一道上谕,立刻就办通了,那个敢反对?反对的,就砍他脑壳!”他说得那么正经,楚子材安得不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月光已照进了敞厅。婉姑大概要小解了,不住的在床上哼,黄太太被哼醒了,起来打发女儿小解后,走到窗子跟前,从玻璃窗心,望见丈夫还在敞厅里,便拉起嗓子喊着问道:“你还不睡吗,夜深了?”
黄澜生也拉起嗓子喊着回答道:“明早不上局,晏点不妨……口有点渴,叫菊花倒两杯热茶出来。”
春茶是煨在灯壶上的,并且就在房间里靠壁的条桌上,距黄太太的手,顶多有四尺远。然而黄太太为了身份,不能不大声的把在套间里睡熟了的十四岁的丫头叫起来,好一会,才用一个贵州漆茶盘端了两杯茶出来。
金银花栀子花香得更浓,黄太太在房里也闻见了。不由掩着夹衫衣襟,也端了一杯茶,踱到堂屋门前,把院子里月色一望道:“难怪你们不睡,恁好的月亮!真是好久没看过了。明天怕又是好天气!”
楚子材又吸燃了一支强盗牌纸烟,顺便把黄太太一望,堂屋里黑魆魆的,仅仅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遂说:“表婶出来看看不好吗?今夜说不定有月华!”
黄太太似乎是笑着在说:“我怕着凉!你明天要进学堂,还不早点睡吗?”
黄澜生才恍然道:“哦!你为啥不说呢?今天是你的星期日,明早我尽可以睡懒觉,你不行,该早点进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