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太忿忿然说道:“妈,你就胆小到这样了!才睁开眼睛,就要搌我走,怕我把你的米吃光了?”
龙老太太拿揩手的温江麻布帕子挥着向项脖上袭来的蚊子道:“不是这样说法,在太平时候,我还巴幸不得你十天半月的住哩。如今不同啦,动了刀兵,各人回各人家里,到底稳当些。”
“嗤!稳当些!咋个会稳当些?难道你这里的门是纸做的,我们家的门便是铜打铁铸?如其当真动了刀兵,你这里杀得进来,我们那里又何尝杀不进去?我只好笑昨天那一伙没见识的东西,听见风,就是雨,像红灯教打进城来了一样,魂都没了,朝自己屋里奔!自己那个龟窝,就那么结实?有没有城门结实?城门还要打破哩!如其自己住在城外,或是在外州府县,拼命跑回去,为的好躲避城里的刀兵,比如说是大乱居乡,还可说呀,同在一个城里,才隔几条街,就是陶家顶远了,在玉皇观,也不过隔了十多条街,躲啥子呢?我们女人家,历来受惯了欺负,一到兵荒马乱,吃死了这双小脚的亏,跑也跑不动,死又死不下去,胆小害怕,倒也本等,只有那些男人家,才该死哩,一个个骇得连人形都变了,好像刀就架在他们颈项上一样,比女人家还没出息!昨天若是男人家镇静一点,不先骇得那么屎尿齐流,拿几个出去打探风声,拿几个说点硬话,把妇人娃娃们安顿着,岂不就没事了?偏没有一个像男儿汉的,我倒说一句怪话,胯裆底下枉自多了那一根!”她自己也笑了。
龙老太太擦洋火把纸捻点燃,取过她专用的鲨鱼皮套子的黄铜水烟袋,一面拿指头揉着那潮性极重的兰州绵烟,一面说道:“你不要光说人家,男人家还不是人?除非打过军务,吃过粮子的,才有那种闻风不动的胆子。你想,都是娇生惯养在书房里长大的斯文人,一下听见罢市了,摸头不着脑的,咋个不害怕呢。”
她又生了气,拿起她那犹然柔若无骨的拳头把竹凉席一捶道:“你这么说!澜生未必打过军务来的,他咋个又那么大的胆子,一点不害怕,满街跑?你亲耳听见的,他还在那些下等人堆中,闯来闯去的哩?”龙老太太坐在春凳上咂绵烟,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说。
“看来,一个人有出息没出息,从胆子上就分辨得出。若是把澜生掉成孙大哥,昨天还能容我留在这里?还敢一个人到处走吗?”龙老太太不禁笑道:“你这个人的嘴啦,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你昨夜还那样的骂孙大哥,没良心,平素咋个咋个的要好,一下就不顾你了,就没轿子,背也应该把你背回去啦!如今哩,孙大哥容你留在这里,也不对了!”
“亏你还来驳我罗,你也老胡涂了!孙大哥若是我的男人,他怕不背我走,我是他的小姨子,所以就只顾得大姐去了。那倒不是他一个,陶表哥历来同我那么好的,哼!公然说出谁顾得谁的话。可是我又原谅他,他连自己老婆都不顾了的。哎!不说了,说起,我又是气。一伙没出息的东西,本没有事,会着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天色大明,鸟儿的朝会开毕,粉红色的霞彩横映天空,今天又是一个好晴天。
韵侠也起来了,敞着汗衣的胸襟,一路挥着扇子进来道:“天还没亮,就听见你们说起了。二姐的声气真大;隔两层壁头,听得清清楚楚的!”
黄太太下了床,正坐在马桶上。便道:“幺妹,你说,昨天若果大家镇静一下,不那么乱,是不是吃了席,还不是没有事的?”
韵侠的发纂一直亸到背心,头发蓬得和棕篼相仿佛,可以见她睡得太不文雅了。脂粉虽然还残存在大脸上,到底掩不住皮肤的油黄颜色。衣袖很短,露出两条膀膊,也那么黄,那么壮。
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倒是很作兴的健康色,健康美,而在二十五年之前,却正是相反的看法。
她批评她二姐说话声音太大,其实幺小姐的声音也并不怎么秀气。她一席之谈未已,而床上的婉姑竟自着她吵醒了。
王嫂进来说,街上铺子比昨天还关得整齐,并且是闹哄哄的,说是茶铺也没有开,又说从此不开铺子了。
“老太太,我们连小菜都买不到,说是卖小菜的都不进城来了。二天连油盐柴米都没有卖的。老太太,你看咋了!我们不活活的饿死了吗?这些奸臣才害死人哩!”
老太太着了慌,连绵烟都咂不燃,只是说道:“菩萨有眼睛的,你没连累了好人!”
韵侠呆着脸道:“今早不是吃白饭了?叫我顿顿吃白饭,那咋行呢?真可惜昨天的五桌席,不叫担走,不是够吃多久了吗?”
黄太太在今天就比昨天理智多了,说道:“不卖油盐柴米,遭殃的倒不止我们,未必连罢市的都不吃饭了?倒是昨天的席,虽没有开出来,馆子总是要算钱的,不如叫它一天开一桌来,早饭开几样,午饭开几样,跟它贴补点火钱,若是在它那里不好弄得,就叫来这里开,不是一样吗?”
话是对的,就叫幺小姐写了一张条子,交王嫂找熟人给馆子送去。
振邦到底是个孩子,昨天虽曾骇得要哭了,今天因为没有暗示,胆子就大了起来,一下床就想溜到门口看看,罢市毕竟是个什么样儿。
但是外祖母先就招呼了;“街上很烦,并不是太平时候,就有大人,也不准出去啦!”
振邦是那样的好脾气,外婆的话历来就当着耳边风,“谁听她的?她叫唤惯了!”
看见王嫂拿信出去,就扯着妹妹,一闪一闪的一直跟到大门口。
但是已被外婆看见了,老远的大喊着:“邦娃子,你敢出去!还把婉姑儿带出去了!”
外婆大喊,妈妈正在梳头,也接着声大喊,莲喜正在上毛厕,幺孃刚把粉拍好了,还没有拍胭脂,白着一张大脸,连忙赶出去。
幺孃是那样的张致,一头赶到二门口,却又飞跑回来。如其不是放得半大的文明脚,而仍穿着高底子弓鞋,至少也得栽两个筋斗。振邦在后面拍着巴掌大笑道:“骇跑了!骇跑了!幺孃,我赌你站住!”
龙老太太从窗子上伸出头来。婉姑笑嘻嘻的牵着一个年轻人的手,正从二门外走到院子里。她大声问道:“是那个?”眼睛很不行,恍惚看成了徐独清。
振邦同幺孃一齐奔进房间,笑着叫道:“妈妈,你看,幺孃几乎同楚表哥碰了一个响头!”
幺孃也笑泥了道:“我倒不是怕生人,就只没有留心,一头躜去,……”
“楚表哥来了吗?当真?”她正把发纂挽好了,已站起来。
“我们刚走出大门,他恰恰站在那里,他问妈妈要不要回去,他说,……”黄太太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急急忙忙奔到堂屋门外。脸上摆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欢欣样子,绝像久已失去的一种珍宝,骤然又觅得了。她一直扑到楚子材跟前的光景,也真有点把他当作珍宝的模样。眼睛是那样的发光,嘴是合不拢来,并未涂抹胭脂的脸颊又那样的红润着。
楚子材自然是高兴的,但比起来,就拘束得多了。他不敢毫没规矩的同她“你呀我的”称呼,不敢去接她忘情伸过来的手,他觉得房间里有人在看他们,倒不仅缠在跟前的两个小孩子,他甚至不敢瞪着眼睛去看她那衷情流露的面孔。
她将他让到堂屋中坐下,便叫振邦“去请外婆出来!楚表哥不是外人,也不是啥子很远的亲戚,见得的!你大概还没吃早饭罢?”
楚子材所秉赋的父系遗传的性格,只管是那样的怯懦害羞,到底因其近于婆婆妈妈,而缺乏男子的豪慨,所以与龙老太太很是相投。尤其使龙老太太和黄太太最高兴,而绝不把他当作外人的,还在他一见了龙老太太,就不管地上的龌龊,恭恭敬敬爬下去便是三个头,说是“跟太姻伯母拜生。”
接着又向黄太太磕了一个头,扯也扯不住,说是“跟表婶道喜。”还通红着脸,诉说昨天何以没有来送礼上寿。
所以黄太太继续进房来,急急忙忙的打扮时,不禁连连对她幺妹夸说楚子材是怎么样的温柔,是怎么样的懂事,是怎么样的热肠,是怎么样的小心;并且又胆小,又精细,又会体贴人,又听说听教,尤其可爱的是“虽然生长乡坝里头,却没一点儿苕果儿气。”楚子材在黄太太的嘴里说来,简直是一个妇女心中再好没有的男子。
她幺妹偏偏要近于吹毛求疵的说道:“你就把这个乡坝老说得那样好了!我就看不来那一脸的骚疙瘩,又那样的高,那样的粗相,一点不秀气!拿孙大哥徐四哥他们比起来,只管说岁数大些,你看人家多斯文,多有趣的!”并且说起来,她那倒笑不笑的态度,好像故意的在挑战。
黄太太大不高兴的注视了她好几眼,才道:“你年轻姑娘家,懂得啥?”
韵侠把眼两眨,冷笑了一声道:“我啥都懂得的!”
二门又响了。王嫂同包席馆的菜担子一同进来。
振邦跳着笑道:“要吃席了!要吃席了!”
楚子材站起来要走,龙老太太如何肯,黄太太恰打扮好了,穿了衣服出来,便道:“这才好笑哩!巴巴的走来,看着快吃饭了,要走!”
他规规矩矩的笑道:“我空手来看看太姻伯母,只说接表婶一道回府去的,……”
“等吃了饭,看街上果然喊不到轿子,又可以走时,我们就一道走。”
龙老太太也说:“饭菜是现成的,昨天许多熟客,没吃成,你今天这个生客恰好来碰着,真是好缘法。”
“妈说是好缘法,子材既然说街上又没有啥子,不如吃你一杯寿酒,大家沾你一点寿。”
龙老太太很是高兴道:“好,好,叫鲁嫂烫酒!街上没事,不如叫王嫂去把黄姑老爷请来一道吃。你表哥送的这坛绍酒,说是陈十年了,澜生是喜欢吃陈酒的,可惜你孙大哥住得远一点。”
黄太太把嘴一披道:“就住得近,他敢来吗?倒该喊个人去看看,他到底骇死了没有?”
她不禁看着楚子材一笑道:“你该没有见过,四五十岁的人,一听见罢了市,就骇得猫儿躜蹄一样,只晓得朝自己屋里跑?说起来,真笑人!”